第18章
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舅舅關心外甥女的話,卻被蕭飛白說得黏黏糊糊,若是在以前,未央必然是極度反感的,可是在現在,太子出事,天子年邁,晉王即将問鼎帝位的情況下,她哪還有心思去在乎蕭飛白說話的語氣?
她只在乎蕭飛白說了什麽。
“舅舅此話當真?”
未央問道。
說完這句話,她在心中默默地向母親蕭衡賠罪道歉——并非她有意向母親生平最恨之人交好,而是行事不如人,她不得不低頭。
她實在沒有無底線寵愛自己的父親,又沒有百般維護自己的兄長,她只有想置她于死地的嚴家人,與只待晉王登基便會對她痛下殺手的顧明軒。
她委實有不起母親的剛烈性情。
聽未央終于喚了“舅舅”二字,蕭飛白眸光輕轉,似是頗為滿意,道:“自然是當真的。”
“那便好。”
未央松了一口氣,道:“請舅舅帶我去鈞山行宮。”
太子不能死,晉王更不能位尊九五,無論是為她自己,還是為天下。
太子仁厚,在朝中素有賢名,晉王雖說現在做事勤勉恭謹,但登基之後,本性便徹底暴露出來,若非外有蕭飛白替他蕩平四海,內有何晏大權獨攬,中間又有顧明軒輔佐理政,只怕這大夏江山早就換了人坐。
蕭飛白挑了挑眉,道:“你去行宮做什麽?”
未央道:“顧明軒這般匆忙出府,直奔行宮,行宮必然出了大事。”
蕭飛白便明白了,未央是怕晉王登基後顧明軒仗勢報複她。
這個小丫頭,倒比他想象中的要靈透。
何晏眼光不錯,瞧上的人不是繡花草包。
蕭飛白收了折扇,習慣性地想去敲未央的額頭,忽又想起她似乎不喜歡旁人與她太過親近,只得收起心思,道:“去行宮倒也不難,只是你需換身打扮。”
宗正府與顧家都得到了消息,想來蕭家催他去行宮的人也快到了。
事關誰人繼承大統,稍微在華京城有點名字的世家子弟,都會被家族召喚趕赴行宮——新君登基,可是九州為之震動的大事。
蕭飛白看了看未央,道:“不過事關冊立儲君,你縱然去了,也做不了什麽。”
未央抿了抿唇,道:“總要試一試才知道。”
“我不能洗頸就戮。”
在祠堂等死的困局都被她破了,她還有什麽好怕的?
鈞山行宮縱然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闖上一闖。
蕭飛白手指轉着描金折扇,忽而有些明白,何晏究竟看上了未央哪一點。
——未央身上哪怕身處絕境也絕不服輸的韌勁兒,與披荊斬棘走出一條血路的何晏身上的偏執,似乎頗為相似。
蕭飛白道:“我帶你去。”
“多謝舅舅。”
未央連忙謝過。
木槿懂醫,且出身宗正府,頗知天家規矩,從霜會武,能避免很多麻煩。
未央斟酌之後,決定帶着木槿與從霜去鈞山行宮。
不多時,蕭家随從來找蕭飛白,讓蕭飛白立即去往鈞山。
蕭飛白道:“是否與二嬸娘同去?”
随從道:“宮中催得急,縣主先行出發了。”
蕭飛白與未央對視一眼。
嫁于列侯的天家宗室女都被叫了去,看來太子的确是撐不了太久。
蕭飛白揮手讓随從退下,未央三人迅速換上蕭飛白随從的衣服,跟着蕭飛白去往鈞山。
蕭飛白出身世家,平日裏出行都會帶上一群侍從,他自己風流倜傥,身邊帶的随從也是眉清目秀的,未央三人混在他的随從之中,旁人只道蕭飛白的眼光越發出挑的了,并未往女扮男裝的方面想。
臨近傍晚,蕭飛白一行人抵達鈞山行宮,然而剛下馬,便被衛士們攔下了。
衛士道:“晉王有令,出入行宮之人只能帶四名随從。”
自古以來,皇位交替最易出現兵變,晉王不許進出行宮之人帶随從,便是有意将行宮裏的人控制起來。
蕭飛白眉梢輕挑,聲音帶了幾分揶揄:“晉王?”
“天子太子具在,何時輪到晉王號令禁衛軍?”
未央有些意外。
蕭飛白與晉王的關系,似乎并不是書中的君臣相和——若蕭飛白早與晉王暗通款曲,在聽到晉王越俎代庖時,絕不會有這般玩味的表情。
未央心中微喜,此時的蕭飛白尚未成為晉王的人,她或許能說服蕭飛白,讓蕭飛白與她一同對付晉王。
但連守宮門的衛士都對晉王聽命而行,只怕行宮內的情況更是不容樂觀。
未央心中越發不安。
衛士深知蕭家乃當世名門望族,哪怕是蕭家的一個外室子,也不是他所能得罪的,便放柔的聲音,道:“屬下只是聽命行事,蕭公子莫怪。”
說話間,宮道處走來一個內侍,看蕭飛白被衛士攔下,掐着蘭花指用浮塵戳了一下衛士,聲音尖細:“作死呢你,連蕭公子都敢攔。”
內侍是殿前伺候的,衛士不敢造次,連連退後。
內侍喝罵完衛士,又對蕭飛白笑道:“蕭公子,您快進去吧,何世子在裏面等着您呢。”
聽到何世子三字,未央秀眉微動。
何晏比她想象中的更得天子寵信,居然能使喚得動殿前伺候的內侍。
蕭飛白與內侍寒暄兩句,大步走進宮門,一邊走,一邊問道:“我家嬸娘在哪個宮殿?”
內侍道:“縣主在蘭臺殿陪公主說話呢。”
當今天子原本有十幾個子女,然而年久日深,皇子公主們病的病,傷的傷,膝下只剩太子與一位公主。
而今天子太子昏迷不醒,公主悲傷難以自制,天家宗室女陪在公主身邊,倒也頗為正常。
蕭飛白颔首,随手點了未央,道:“你去嬸母那裏說一聲,她讓我給她做的事情我做成了,讓她日後莫再天天派人催我了。”
未央便知蕭飛白這是有意在給自己創造機會。
大夏女子地位頗高,出過數位攝政公主,在天子太子不能理政時,往往是公主們站出來主持大局,而今天子膝下尚有一位公主,怎麽都輪不到晉王在這指手畫腳。
除非是,這位公主已經被晉王控制起來了。
未央眸光輕閃,連忙應下,正欲要往蘭臺殿而去,卻被內侍笑眯眯攔住了。
內侍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何世子都不好在行宮随意走動,這才遣了奴婢來尋蕭世子。”
“蕭世子還是不要為難奴婢得好。”
未央手指微緊。
看來又被她猜對了,公主已經被晉王控制起來了,晉王控制的,不僅有宮女,還有宗室女,甚至所有走進行宮的人。
未央看了一眼蕭飛白,蕭飛白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對內侍道:“既是如此,那我改日再遣人告知嬸娘。”
內侍繼續領着蕭飛白一行人往前走,穿過九曲回廊,七拐八繞,來到一個頗為清幽的宮殿。
未央跟着蕭飛白剛走進宮殿,餘光瞥到殿中窗臺下的一排花草。
四月初,百花尚未凋零,被精巧的工匠們移栽在花盆中,擺滿了窗臺。
何晏雖是商戶,卻也是風雅之人,窗臺上有奇花異草,倒也不足為奇。
未央收回目光。
她嫁于何晏之後,曾三番五次去找何晏和離,何晏的書房中,也種着類似的花草。
內侍道:“何世子很快便會回來,蕭公子暫且在殿中等候片刻。”
蕭飛白颔首,內侍退了下去。
桌上有宮人們早就準備好的茶點,蕭飛白随意抿了一口,道:“現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晉王的人控制了行宮。”
身邊之人都是心腹,蕭飛白說話肆無忌憚:“只待天子與太子崩天,大夏便是晉王的囊中之物。”
說到這,他輕挑眉,看了一眼未央,未央眉頭緊鎖,面色頗為凝重。
蕭飛白便笑了起來,道:“現在知道怕了?”
“剛才在顧家與顧明軒針鋒相對時,怎就不知道害怕?”
未央道:“我以為醫官們能将太子治好。”
書裏的太子,并不是死在這個時候的。
她死後好幾年,太子才撒手西去。
太子病逝後,天子經受不住打擊,緊接着駕鶴歸天,晉王趁此掌權,顧明軒一飛沖天,而不是像這般,她剛剛重生,太子便撐不住。
難不成是因為她的重生改變了書中的劇情?
未央心中煩悶,便想打開窗戶透透氣,然而她剛走到窗臺下,手指尚未觸及到窗戶,原本與她言笑晏晏說着話的蕭飛白,卻突然道:“別碰那些花。”
“花?”
未央低頭地看擺在窗臺處的花草,蕭飛白的話讓她很是意外——不過是些普通的花草,蕭飛白至于這般緊張嗎?
然而就在這時,宮人們的哭聲由遠及近,未央心頭一驚,看向蕭飛白。
蕭飛白劍眉微蹙,合上手中描金折扇,道:“怕是殿下不行了,我出去看看,你就在殿中,哪也不要去。”
說完這句話,他看了看立在窗臺下的未央,道:“不要碰窗臺上的花草,何世子最是緊張那些花草,平日裏連我都不讓碰,你莫觸他黴頭。”
未央颔首,宮人們的哭聲越來越近,蕭飛白大步走出殿。
未央看着蕭飛白遠去背影,想着蕭飛白剛才說的話,斟酌片刻,抽出袖中錦帕,輕輕覆在一株不起眼的小草上。
須臾間,她玉色的錦帕變成了太陽初升時的紅霞顏色。
未央眸色微沉。
果然是她的“好夫君”何晏。
她當時死後看書時,便頗為疑惑,為何何晏明明之前與晉王素無往來,卻在晉王登基之後成為晉王身邊第一得用之人,甚至還壓了有從龍之功的顧明軒一頭,她想到病逝的太子,會不會是何晏下的手。
如今看來,她的猜想果然沒錯。
書中的太子,是死于朝陽草的毒。
朝陽草還有一個名字,叫斷腸草,曾在上古時代将嘗百草的神農氏毒死。
這個草看上去與尋常花草無異,又加之失傳上萬年,尋常人根本不知道朝陽草究竟長什麽模樣,她也是重活一世,才在書中得知朝陽草的事情。
可何晏為什麽要殺太子?
天子對何晏百般寵信,太子亦是對何晏分外尊敬,太子又是天子唯一的兒子,殺了太子,對何晏有甚麽好處?
且不論對何晏有甚麽好處,最重要的是,太子薨逝,晉王登基,顧明軒必會讓她生不如死。
一瞬間,未央對自己名義上的夫君何晏,充滿了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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