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少女脆生生的聲音響在耳側,讓何晏有一瞬的失神。

何晏斂眉,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手指微微收緊,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他等這句話,很久了。

片刻間,他又調整好心緒。

燭火昏黃,他倒了一杯水,喂到未央唇邊,平靜道:“是我。”

未央就着他的手喝了杯子裏的水,漂亮的眸子波光流轉,如秋水潋滟。

“我好像想起了很多事情。”

未央歪了歪頭,說道。

何晏垂眸道:“想起便好。”

未央看着面前衣着分外精美的何晏,很難将他與多年前衣衫褴樓的小男孩聯系到一起。

可他的面容,依稀還有着當年的痕跡,昳麗無雙,豔絕天下。

她剛剛醒來,腦袋裏昏昏沉沉的,許多事情湧入腦海,讓她頗為不适。

思及自己前後不一的性格,她不禁感嘆,姜黎的蠱毒委實厲害,感慨之後,何晏的臉便撞入她的視線。

一瞬間,那些關于何晏的記憶,她全部想起了。

當年雪中送炭之恩,她自然要何晏報答的。

別的暫且不論,若不是她給了何晏白手起家的資本,何晏哪有今日的富甲一方?

莫說富甲一方了,只怕何晏早就凍死在雪地裏。

如今她問何晏要些報答,想來何晏不會拒絕。

這般想着,未央試探着問道:“當年的話,你還記得嗎?”

說好的茍富貴莫相忘,她不能讓何晏輕易将她糊弄了去。

何晏擡頭,眼型是漂亮勾人的桃花眼,讓人瞧上一眼,便忍不住在他眼底蕩啊蕩。

未央有些喜歡。

“自是記得。”

何晏聲音平緩說道。

未央聽此松了一口氣,道:“那便好。”

“你讓姜黎給我解去蠱毒,算是報答了我一番。”

未央掰着手指算了算,心裏盤算着,如何讓何晏報答她剩下的恩情。

何晏卻在這個時候突然開口:“鎮南侯現在尚在人間。”

“外祖父還活着?”

未央微微一怔,瞳孔稍稍放大,一時之間,顧不得讓何晏報答她的恩情了,連忙問道:“他現在在哪?”

“他還好嗎?他為什麽不來找我?”

未央的問題一個接着一個,何晏一一回答道:“他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他很好。”

“之所以不來找你,是怕連累你。”

“他能連累我甚麽?”

未央不滿,情緒有些低落。

可轉念一想,要殺外祖父的人是太子殿下,外祖父死裏逃生,自然是不敢回到華京城的,只能在邊陲小鎮隐姓埋名過日子。

想到此處,未央又有些心疼,赫赫威威的四鎮之首列侯之最的鎮南侯,落魄到隐姓埋名,他的日子,該過得有多艱苦?

未央眼圈紅了紅,道:“挨千刀的太子。”

“你只毒死他,實在太便宜他了。”

何晏莞爾,拂了拂未央鬂間睡得有些松散的發。

夜風徐徐而來,将殿內的燭火吹得有些散。

何晏微涼的指腹拂過未央的臉頰,未央怔了怔。

她還是第一次見何晏的笑。

小時候的何晏也是不愛笑的,仇大苦深的,仿佛旁人欠他幾吊錢一般,長大之後,他身上的陰鸷與對世界所不喜的厭世感越發明顯,更是讓人望之生畏,不敢上前與之親近。

可當他驀然一笑時,便如冬雪初溶,雲霁風輕,剎那間,世界萬物仿佛盡皆失去顏色,天地之間的水光在他眼底暈染開來。

這樣的笑,說句傾城絕色也不為過。

未央想說一句你笑的時候可真好看,又怕唐突了何晏——畢竟她與何晏的關系算不得親密。

盡管何晏說他很是喜歡她。

不好誇何晏好看,未央便道:“現在太子被你毒死了,外祖父是不是能回華京了?”

何晏颔首,道:“待太子下葬後,我便派人去找鎮南侯。”

未央秀眉微動。

如此一來,何晏便又還了她一份恩情。

若這樣算下去,她對何晏的那點恩情,何晏很快便能償還完了。

未央蹙了蹙眉。

不行,與恩情相比,她更希望何晏能将萬貫家財分她一半——嚴家人不通庶務,又安于享受,母親留給她的那些家産,被嚴家人揮霍得所剩無幾,她不能坐吃山空,眼睜睜看着家中存糧見了底。

未央便道:“外祖父為人謹慎,未必會相信你的人。”

“太子毒殺我的母親,我縱然不遷怒皇孫,可也沒辦法以之前的态度對他,等太子被送入皇陵後,我便尋個借口,離開皇孫,親自去找外祖父。”

她的母親死于太子之手,她再怎麽豁達不記恨皇孫,也做不到幫助皇孫奪嫡,最好的辦法,是找到外祖父。

晉王雖為皇儲,但大夏藩王權重,無不觊觎皇位,外祖父只要還還活着,便是衆多藩王拉攏的對象,她根本無需再擔心晉王會報複于她。

再者,她親自去找外祖父,也免得再承何晏的情。

未央這般想着,說出自己的打算。

何晏見未央态度堅決,便只好答應下來。

夜色漸深,未央到底是皇孫身邊的教引姑姑,不好長時間離開皇孫,便從床榻上起身,準備回到皇孫的宮殿。

何晏手裏提着宮燈,在未央前方引着路。

宮道處有巡邏的禁衛軍走過,并着往來匆匆的小宮人們,前者雖目不斜視,可眼角餘光卻落在何晏與未央身上,而小宮人們的目光更是不加掩飾,好奇地打量着明明已經和離的兩人。

天邊月色皎皎,宮燈搖曳昏黃,配着周圍人探究目光,何晏縱然知道未央對自己無意,此時卻也覺得他與未央的距離拉近了不少。

何晏眸光輕閃,一邊走,一邊與未央說着話。

解了蠱毒後的未央,少了幾分之前的憤世嫉俗,更少了對他的防備,無論他說甚麽,未央都會順着他的話說下去,且一邊說,一邊笑,仿佛她與他,是相識多年舊友一般。

何晏嘴角漫上一抹極淡極淡的笑。

很快到達皇孫所住的宮殿,未央停下腳步,止住話頭,看了又看何晏,似乎有甚麽話要說。

何晏眉頭微動,道:“怎麽了?”

未央眨了眨眼,道:“我剛才便想說,你笑的時候很好看,以後多笑笑,別整日裏板着臉,仇大苦深的,像旁人欠你幾吊錢一般。”

宮門處的燭火落在何晏眼底,何晏抿了抿唇。

未央蹙眉,似乎又覺得自己剛才的話過于唐突,畢竟她與何晏的關系,并沒有好到這種可以說打趣的話。

都怪今日的月色太美,才讓她失了分寸。

未央腹诽着,心裏琢磨着要不要描補一二,耳畔便響起了何晏的聲音:“我記下了。”

“以後在你面前多笑。”

天邊皎月如浸了水的玉色,何晏輕輕一笑,月光和着燭光,徐徐灑在他臉上。

未央微蹙着的眉頭舒展開來。

果然好看的人就是要多笑。

未央又看了一眼何晏,這才與何晏辭別,轉身回殿。

何晏送走未央,提着宮燈,走在宮道處。

想着未央剛才親昵說着他笑的時候很好看的話,忽而覺得,往日他不怎麽喜歡的皇城,此時變得可愛起來,甚至就連他最讨厭的鮮豔的紅色宮牆,此時也變得順眼起來。

讓姜黎給未央解蠱毒,是他兩世裏做的最為正确的一件事。

何晏這般想着,只覺得自己與未央的關系拉近不少。

然而次日清晨發生的事情,讓他再度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未央與他親密,可與旁人的關系更為親密。

這樣算起來,未央與他并不算得親密。

太子靈柩送入皇陵之中,未央牽着小皇孫的手,走在太子靈柩後面。

秦青羨一改往日的鮮豔大紅色的衣裳,換成了月色長袍。

月色本是素雅低調的顏色,偏秦青羨氣質冷冽張揚,硬生生将與世無争的月色衣裳,穿出了張牙舞爪的混世魔王之感。

讓人想忽視他都難。

而他與未央的動作,更是引得何晏頻頻向他看去。

清晨的陽光稀薄,剛下過小雨的華京城略有些涼意,未央穿着教引姑姑的宮裝,在一衆近衛們的襯托下顯得身材纖瘦,衣裳單薄。

秦青羨月色長袍外面罩着一層十樣錦的長衫,見此便脫了外衫,随手搭在未央身上。

未央并未拒絕,笑眼彎彎與秦青羨說着話。

因為離得有些遠,何晏并未聽到未央與秦青羨說了甚麽,只看到秦青羨聽到未央的話,眉間的戾氣消散了大半,鋒芒畢露的眉眼柔和起來,俯身與未央交談着。

一個英武逼人,一個嬌俏靈動,二人并肩而行,畫面竟分外好看。

而未央手中牽着的小皇孫,活脫脫的将未央與秦青羨襯得如一家三口般。

盡管未央與秦青羨的年齡,不可能生出這麽大的孩子來。

三人說說笑笑的模樣落在何晏眼底,何晏只覺得刺目無比。

蕭飛白手裏搖着描金折扇,撞了一下何晏肩膀,挑眉問道:“你昨夜不是說,與未未的關系緩和了許多麽?”

“我怎麽瞧着,未未似乎與旁人的關系更為緩和?”

豈止是緩和,未未看着秦家那混小子的目光,燦爛得可以跟天邊的星辰相媲美。

以往的未未,待人哪有這般的熱情?

她縱然笑,笑裏也是略帶三分提防七分警惕的,讓人忍不住懷疑,她究竟經歷了何事,才生出了這般謹慎的性子。

剛下過小雨的路并不算好走,未央一時不查,腳踩在泥濘裏,身子向一旁歪去,秦青羨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肩膀。

蕭飛白将二人動作盡收眼底,合起這扇,摸了摸下巴,下意識地向身旁的何晏看去。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何晏,此時的臉色,已經不能用臉色兩字來形容了。

清明時節雨紛紛,何晏此時像極了給親爹上墳的孝子賢孫。

作者有話要說: 何晏:大寫的生無可戀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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