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洪爺家中設宴,請了丁烈和白盈盈。

得知丁烈已把姚紅玉接回家,搖頭:“你啊……”轉身又去逗他的大貓,“畀盈盈将佢貓帶嚟……”丁烈嗯了要走,洪爺又發話,“将佢都帶上啦。”

「粵:讓盈盈把她的貓帶來……把她也帶來吧。」

姚紅玉頭一次登門,大動一番幹戈,把自己關進房裏試了十幾套衣服,終于選定那條從裁縫店取回來一次都沒有穿過的織錦緞的白旗袍。

她有她的打算,洪爺是老輩子的人,至今仍住舊街的唐樓,要顯得大方得體,也得含蓄矜持,投其所好,旗袍是絕錯不了的打扮。

可另一邊,姚紅玉正值韶華,心裏難免存着攀比,她個頭小,大片素淨顏色本不襯她,可她有心在領口和偏襟嵌了丁香的滾邊,盤扣亦從葡萄紐換成手工複雜的銅絲盤扣,推波浪的發型打扮得一絲不茍,有點和白盈盈別苗頭①的意思。

到地方,丁烈先下車,攙了白盈盈上樓,姚紅玉在陽光底下擡頭朝陰暗悠長的樓梯道上望,丁烈的手,呵護地環在白盈盈細巧的腰上,兩人上樓的步調都是一邊兒齊的,好似一雙恩愛多年的璧人,她咬了咬唇,忍,一秒,兩秒,丁烈始終沒回過頭。

進了屋,姚紅玉才真的後悔。

舊時的唐樓采光不明,格子窗把光截成一段一片的方塊,投在苔藓一樣黯淡的青綠地磚上,客堂倒是開闊,四壁冷飕飕的白牆,統一色的中式桌椅,中間一張湘竹榻,上頭包绫子的靠墊方枕,兩邊坐的一男一女,正是洪爺夫妻倆,依着他們,東西座上依次坐着幾位太太,身上的旗袍都随洪嫂一樣,要不是黑,就是沉默的墨綠、連白盈盈都穿了一件低調的陰丹士林②的鴿藍色旗袍,無聲無息地融入古老的廳堂。

香幾上開着一瓶獨頭的水仙,白色的五朵花瓣是這屋裏唯二的鮮色。

剩下最靓的一抹顏色,就是姚紅玉了。

所有人都悄默聲地拿眼睛在她身上打量,姚紅玉握緊冰涼的手心,突然有了種錯覺,仿佛她的鮮亮打扮是罪過,活該将她抛在這陰暗的堂上,讓所有人見識她的招搖,審一審她的不安分。

她往丁烈那兒看,他的手還停在白盈盈的身上,嘴裏熱絡地同洪爺回着話,也不知說了什麽好玩的,一屋子女眷都掩着嘴嬉笑起來,卷軸上活了的畫似的湊過來,瞧白盈盈抱來的小白貓。

洪爺的大橘貓對囡囡喜愛至極,一看到它就喵喵地叫個不停。

洪爺催促:“快啲,抱過嚟我睇吓。”

「粵:快點,抱過來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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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嫂招招手,一點不見生疏地拉着白盈盈,給她勻地方,拉着她坐:“哇,生得好精神啊,老爺,你睇同我哋阿虎襯不襯吖?”

「粵:哇,長得真是精神,老爺,你看跟我們阿虎配不配?」

“咁啱,盈盈嘅貓都叫小虎。”洪爺聽丁烈這麽說,哈哈大笑,“咁有緣份,畀我哋阿虎做老婆好唔好啊?”全不顧兩只貓,尾巴根上都垂着兩枚小丸。

「粵:這麽巧,盈盈的小貓也叫小虎。有緣分,給我們阿虎當老婆好不好?」

開飯之前打幾圈,是默認必行的娛樂,他們幾個男人歸自己的一桌。

洪嫂這邊,麻雀桌東西南北都已有主,多出一個姚紅玉,只好搬板凳在白盈盈身後立石碑。

“佢做咩唔出聲?”洪嫂問。

「粵:她怎麽不說話?」

白盈盈摸牌:“佢唔識廣東話。”

「粵:她不會廣東話。」

盈盈打出去一張孤牌,手裏掐着頭尾不接的兩張牌沒有了意義,坐洪嫂右手邊的絨旗袍掀牌丢出來:“四餸一湯。③”

“碰!”洪嫂釣的就是這張,樂得眉開眼笑,“盈盈啊,你最旺我啦。”

坐洪嫂對面的綠旗袍立刻飛眼風:“噉系啦,我哋盈盈今時唔同往日,今日有’後土’④在身後,手氣一定好猛噶。”

「粵:那是啦,我們盈盈今時不同往日,她今天有’後土’作陪,手氣一定旺的啦。」

嘻嘻哈哈,幾個女人都笑了。

她們當她聽不懂廣東話,因而大膽将她比作讌樂時,坐在客人身後的歌女。

絨旗袍的牌面被拆散,怨瞟姚紅玉,白衣,白臉,一張白板似的對着她,找到原因:“啊,唔怪得我手氣咁差,原來系面棺材板對住我,剪斷我噶好彩數啊。”

「粵:怪不得我手氣這麽差呢,原來是有張白板對着我,截斷我的好運氣。」

綠旗袍也側過頭:“咦,佢嘅身上嘅衣料好眼熟吖,同阿姐畀你嗰匹好似呀,盈盈吖,你仲還著件棉衫,畀人比落去啦。”

「粵:她身上的衣料好眼熟啊,跟洪嫂送你的那匹好像呀,盈盈啊,你怎麽還穿棉呢,都給人家比下去啦。」

洪嫂的注意終于不再是門前的十三張牌,三個女人,六只眼睛同時探照燈那麽的,把姚紅玉給盯住。

“你個身衫……”洪嫂說衣裳,可眼睛只盯料子研究。

「粵:你這身衣服……」

方不留意還沒發覺,現下仔細瞧,卻看出端倪,姚紅玉身上這件織錦的白旗袍,除了顏色,料子紋理同洪嫂身上的黑緞旗袍如出一轍。

麻将牌扣在桌上,姚紅玉的心跟着抖了一抖。

“你啊,要你咁大方做咩嘢?”洪嫂拉下臉教訓白盈盈。

「粵:要你這麽大方做什麽?」

白盈盈笑着摸牌:“只系一匹絨……”

「粵:只是一匹布……」

她不争,別人倒要為她着急:“今日系一匹絨,第日就系你個位。”

「粵:今天是一匹料子,改天就是你的位置。」

這話失了分寸,本不該擺在臺面上說,白盈盈承人的情,嘴上仍舊執迷不悔:“阿烈唔系呢種人。”

「粵:阿烈不是這種人。」

洪嫂嘆了口氣,尤似怨怪:“就系你最好心。”

「粵:就你最好心。」

說完,眼風又狠狠掃到姚紅玉臉上,唰的,她的臉就像被人火辣地煽了一掌:“再等吓,等入秋,請老爺作主,将你兩個嘅野做咗,叫你行得名正言順。”

「粵:再等等,等入秋,讓老爺做主,把你們倆的事辦了,叫你坐得名正言順。」

綠旗袍立馬附和:“我就話盈盈好福氣啦,馬上要有大喜事。”

「粵:我就說盈盈好福氣,馬上要有大喜事了。」

絨旗袍正看姚紅玉生厭,順杆落井下石:“真系唔知阿烈點谂嘅,咩人都帶返屋企,都唔睇下佢個樣,山雞都想扮鳳凰。”

「粵:真不知道阿烈怎麽想的,什麽人都往家裏帶,也不看看她那樣,山雞也想裝鳳凰。」

“莫話喇,佢睇咗你啦。”

「粵:別說啦,她看你呢。」

“驚佢睇呀?佢連廣東話都唔識講。”

「粵:我怕她看麽,她連廣東話都不會講。」

洗牌聲合着笑聲,一聲聲敲擊姚紅玉的耳膜,她用一只手藏住另一只,攥實了,指甲摳進肉裏。

她從沒這麽恨過自己,恨自己追入那爿裁縫店,恨她奪下那匹織錦緞,恨每個字她都能聽懂,卻仍然開不了口,只能像塊碑一樣,在白盈盈身後緘默,聽她們嘲笑她鸠占鵲巢,活該的滑稽。

天下哪有平白的好事,她此刻才明白過來,白盈盈勻她的好料子不是白給的,終歸要她當頭冷雨,連本帶息,盡數還歸她。

① 別苗頭:滬語,競争。

② 陰丹士林:指用陰丹士林染成的藍色棉布。

③ 四餸一湯:五筒。

④ 後土:讌樂時,作陪在客人身後的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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