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洋酒的後勁劈頭蓋臉的來了,白盈盈忘了她是怎麽回家的,似乎是有人熟門熟路地把她送到洋樓前,還體貼地為她掀了掀門鈴。
這邊一響,屋裏就有動靜,門打開,小邱老七和丫頭都擁出來,眼面前晃動着無數張面孔,有喊她阿嫂的,有喚她太太的,最後,連丁烈也披着衣服趕到,矮下身,一只手兜過腋下,另一只繞到膝蓋後頭,一把抄起白盈盈,抱進屋,放到沙發上。
身下的法蘭西沙發仿佛被蝕化,變成了有吸力的流沙,拉住白盈盈,要将她吞下去,她胡亂裏抓到一只手,救命繩似的攀住了。
“搞點醒酒湯嚟!”
「粵:弄點醒酒湯來!」
好像是丁烈,話說得很急。
一條人影晃過來:“姐姐沒事吧?”
這人又是誰?
女子的笑臉一瞬殺到眼前:“姐姐。”是姚紅玉,笑着扶起她,“你還好吧?”
忽的,那些流沙調頭,逃難似的,全灌進她體內。
肺裏一股鑽心的辣,白盈盈推開她,哇啦一下子的,全吐了。
這一夜,白盈盈睡得不好,方從流沙境中出來,又陷入一個連一個夢裏。
一會兒夢到逃來香港的海上,輪船颠簸得像一粒沸湯裏的花生米,她和阿姐金桂,是沾在花生上的芝麻沫,用一條毯子緊緊裹在一塊兒,講不定哪個沒抱牢,就要一頭紮到海裏。
一會兒又夢老唐樓,格子窗上映下一大片橘紅的光,滿街瑩瑩點點的蠟燭,丁烈在背後把下颚輕輕擱到她肩窩上,抱着她搖擺身體,跟她講,鬼佬管這種鋪張的愛的表達,有一個時髦的好聽名字叫羅曼蒂克。
她也笑,摸着手回頭尋他,唐樓不見了。
身後是一條拉得很長的小巷,黃色的圍牆,朱紅大門,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人人手上捧着虔誠的香,白盈盈擡頭向上看,露出頭的飛檐下層層疊疊的枓栱,角上一只護花鈴,浮在團團簇簇的白煙後,叮鈴當啷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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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寺廟,便少不得看相的。
沿牆根找過去,一路裏許許多多的黃幡,上書掌相算命測字蔔挂,白盈盈找了一攤,須眉老者對她搖搖頭,她又換了個戴光子①的,還未坐定,就讓人趕走,從巷頭換到巷尾,哪個都不做她生意,仿佛她是一個匆匆被落在世上的孤魂,與人間,與紅塵,再無瓜葛。
白盈盈不信邪,往香火鼎盛的寺廟中沖過去,卻闖進一片昏黑的老林。
密林中白霧森森,橫七豎八的枯枝神經一樣向上刺,把天都戳瞎,四合一望無際的樹,郁晦如鬼魅,白盈盈困在清涼油打翻的冷空氣裏,身上汗流浃背。
她不敢再沖動,想往後退入那片煙火中,舉步踩到爛枝,立刻發出白骨一樣清脆的碎響,啊——她的叫聲先是鎖在嗓子裏,而後一點一點,漏了氣的氣球一樣洩出來,遠遠的,林子的那頭,喵喵傳來小貓的急叫,是囡囡,用聲音引路,招她回來。
白盈盈醒過來,身上衣衫已被汗水洇濕。
她喊人,來的是邱仔:“阿嫂,你醒咗喇!”
「粵:你醒啦?」
“囡囡呢?”白盈盈問。
“哦,洪爺嗰度嚟傳話,等我哋啲小虎送過去,烈哥親自送過去嘅,佢……”我收住聲,揣測阿嫂一定不想聽到那個名字,用一個模糊的’她’代替,“佢都……跟住一齊去喇……”
「粵:洪爺那頭催呢,讓把小虎接去,烈哥親自去送的,她……她也跟去了……」
白盈盈起身,突然問:“我嘅手包呢?”
我眼尖,找到遞過去:“阿嫂,喺呢度。”
「粵:在這兒呢。」
她将包打開,先聞到一點若有似無的香水味,然後看見裏面靜悄悄躺的一張紙條,是天意吧,白盈盈想,所以丁烈和姚紅玉才不在。
“小邱,你去備車。”她打開衣櫃,從裏挑出一件格子旗袍,“等下我要出去一次。”
祁天給白盈盈的新地址,是一處英國人的辦公大樓,滿大街人高馬壯的鬼佬,我一時不留神,拉着黃包車差點撞上從巷子裏開出來的汽車,裏頭紅毛的鬼佬押下車窗,口水飛濺地罵,可我聽不懂,只是看面相,也曉得絕不是什麽好聽的話。
甩掉腦門上冒的虛汗,我也嘟哝聲咒:“死鬼佬,趕住去投胎。”
就這一耽擱的功夫,白盈盈還在猶豫是否下車,迎面就見祁天,身邊兩個白皮膚的洋人,有說有笑的打她這兒過來。
不知怎麽的,白盈盈突然扭頭,把自己貼窗花似的貼到黃包車窄小的車篷裏,她忽然覺得荒唐,為一張沒有任何分量的紙跑來找他,見到他了?然後怎樣?
他們之間,隔的不止一個白天夜晚。
走過去了,白盈盈數着腳步聲,慢慢松開抓緊車扶手的手。
“阿嫂……”我不解地問,“唔入咗呀?”
「粵:不進去了嗎?」
她坐在車上,向門口看了一會兒:“唔去喇,走吧。”
「粵:不去了,走吧。」
回到家中,人都在,烈哥和姚紅玉并排坐在沙發上,臉色不好看,除了他們,鬼頭七和小丫頭的臉上,更是一片愁雲慘淡,甚至垂頭不敢看阿嫂。
“怎麽了?”阿嫂走近,眼睛落到茶幾上,布片包了團扁東西。
烈哥站起來,攔下她:“盈盈……”他講,開口又把話吞回去,隔了好久,才做好準備,“你鐘意貓,我哋再養一只好唔好?”
「粵:你喜歡貓,我們再養一只好不好?」
姚紅玉跟着幫腔,刻意擋住茶幾:“姐姐,你剛回來,先休息……”
“讓開!”白盈盈從他們兩人中間闖過去。
她是有預感的,只是不相信,她掀布片的速度極其快,好像快,那麽下面藏的東西就是一個愚人的笑話,是假的。
囡囡白白的一團,躺在白布下頭,嘴上紅得發烏的血痂,像方貪吃了桌上擺的一盤新鮮的楊梅。
剛死的小貓,身體還軟着,阿嫂抱它,一次不成功,再抱,囡囡的四肢,撈不起來的豆腐花一樣,軟綿綿地貼在阿嫂的胸口,癱下來。
① 光子: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