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這個家裏與小虎感情最深的除了阿嫂,就屬我了。
“小虎系點死架啊?!”
「粵:小虎怎麽會死啊?!」
也許是我突來的悲怆,吓得丫頭雙腿發軟,面條下水那麽地軟下來,一雙青藍色玻璃絲襪一樣薄的臉上,兩只眼睛勾花的大洞一樣黑洞洞地扯開。
她怕被牽出話由惹禍上身,便主動交代,下午的時候小虎确由自己照顧,本來同洪爺家的橘貓玩得好好的,太陽翻過格子窗鋪得地上暖烘烘,人和貓都有點玩厭了,焉篤篤困思懵懂①生了倦意,她是看着兩只貓你團我,我繞你的窩在一起的,于是她也松了精神打了個盹,再醒過來,橘貓和白貓都不見了,她吊着心地找到街上,下午的太陽光亮的不真實,外頭的土馬路上,伏着一大坨棉花似的白,白得也發着聖潔的光,橘貓黏在邊上嗚嗚的叫,叫聲慘的,不像只貓,倒像是個哭喪的新鳏夫。
姚紅玉的尖指甲狠狠抓了丫頭兩把,撓得她披頭散發:“叫你看好一只貓都做不到,你都幹什麽去了。”
“太太,太太……我錯咗,我唔應該瞓着……”小丫頭仿佛從那團地上的聖光中,看到了自己命運的昭示,如喪孝妣,哀聲恸哭起來,“我都唔知佢哋點出街嘅,我明明有鎖好度門嘅……”
「粵:太太,是我的錯,我不該睡着……我也不知道它們怎麽跑上街的,我明明把門鎖好的……」
話多必失,姚紅玉生怕她再說下去:“丢在你手上,你還有臉說。”
她心裏無比煩躁,一未滿屋子吵吵鬧鬧的廣東話,鋪天蓋地好像一面大鑼在耳邊哐叽哐叽,吵得她心更虛,眼睛瞟到白盈盈懷裏垂頭的白貓,閃着就要躲過去。
小丫頭的話只講了半截,半夢半醒之間,姚紅玉曾進來過,因為上回白貓待她的冷淡,她至今惦記在心,猛地見了,好像咽下一顆話梅核,難過得要死,又覺得和一只畜生計較真的是最最沒品的,于是扔下門便要走。
人記仇,貓倒是健忘,姚紅玉平日總拿些小東西逗它,魚幹、肉條、果脯的邊角,如今和橘貓鬧了一通,肚子都癟了,突然見她,貼上去又想讨要。
囡囡的尾巴繞着姚紅玉的腳踝兜了圈,姚紅玉先是覺着癢,方要笑,嘴巴一緊,怎麽就忘了這個小白眼分分鐘轉頭不記人,剛還嫌自己與個畜生計較,這會兒偏又拿喬上,吊眼角,跺鞋跟趕:“去!沒心肝的。”
她腳踩地使勁,沒留神就跺在囡囡的尾巴尖上,小貓喵嗚一聲沖出去,橘貓也一并跟了出去,姚紅玉被它叫的心驚跳,才撫着心口靜下來,就聽街上更刺耳的車鈴。
姚紅玉害怕了,抓着丫頭要正法似的教訓,只要有人頂包,她就安全,左右不能讓她說下去,萬一再記起她來過,那就真的壞了大事了。
“小邱。”阿嫂抱着囡囡,踉踉跄跄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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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她身邊挨,為她,也為小虎撐腰似的瞪裂一雙眼:“阿嫂!”只等阿嫂發話,就要為小虎報仇。
她把小虎托到我手中:“抱出去。”
我鄭重地接過來:“阿嫂,你說話!”我已準備好。
“扔了吧。”
“阿嫂!”
烈哥終于發聲,卻不是幫腔:“冇聽到你阿嫂講乜,抱出去!”
「粵:沒聽到你大嫂說什麽,抱出去!」
他有他的思量,擔心盈盈為此同他起怨恨,如今見她只是抽光了力氣,草草收場,倒不嫌棄她性子冷淡了,反而認為她到底是個識大體的女人,不會咬住人不放,永遠從容鎮定,永遠大方,這是她不欲追究的表現,丁烈顧不上浪費一肚皮剛草拟好的安撫,上前搭住她:“面色咁差,我扶你上樓休息。”
「粵:臉色這麽差,我扶你上樓休息。」
腕子都沒碰到,手就錯開,丁烈愣了好一會兒,沒跟上樓去。
他為白盈盈找開脫,她臉上有倦容,剛失去心愛的小貓總是難過的,女人最憔悴的時刻,最不望被人看到的,就由她去罷,等過兩天,煙消雲消了,什麽都會好的。
我沒聽阿嫂的,悄悄将小虎抱回自己屋,找了塊幹淨的布裹起來藏好,等客廳散了個幹淨,等過晚飯,等到落燈,我背着小虎從小廚房的門摸出去,出門,就見阿嫂穿了一件青黑色的直身旗袍,立在黑暗中,臉色白的像靈堂裏紙紮的燈籠。
我吓了一跳,聲音陡高又硬生生壓低:“阿……嫂……”
我們走了好長一段上山路,在一處草木葳蕤的地方停下。
阿嫂手裏握着刀,模樣像“和勝會”尋仇那夜我見到的一樣,壯烈又沉着,只是看我背上包袱的眼神很軟,好像一汪盈盈的水,洇化了頭頂一輪寂寥的皎月。
“阿嫂,我來吧。”
她帶的刀不好使,劈了半天土,分毫不見撬動,倒是她手上先磨破了皮,有點要滲血,我實在不忍心,拿出花園松土的小鋤頭想替下她,被她接過手,不成樣子,一下接一下的鑿起地來。
落葬時,阿嫂把小虎從白布片裏,抱小孩子那麽地輕輕抱起,她也帶來一片有年頭的綢緞,雪灰色上繡着滿園春芳,四時不敗。
第一抔土落在花上,我聽見阿嫂用她家鄉的方音說——
“侬麽組過壞事體,下輩子,侬記得要投額好寧家,就是組貓,阿要尋一額好點耐額主人家。”
「滬:你沒有做過惡,來世記得投個好胎,就是做貓啊,也找個好點的主人。」
我們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天上飄雨了。
路上一個鬼影都沒有,只有越來越大的雨珠,把地面砸出一個連一個魚吐泡泡的泥坑。
我們的身後似乎過來輛車,車燈的光打在我們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陣,很快從我們身邊趕了過去。
“阿嫂,跑兩步吧。”我把衣服脫下來,罩在她頭上。
薄衫難遮雨,當夜回來,盈盈發了一場寒熱,這次夢裏沒了囡囡,取而代之的是有人用鼻音反反複複哼了一首曲子,調子挺輕快,哼得也極溫柔,也許因為動聽,夢魇都從這廂歌聲中,悄悄的,不動聲色地溜走。
白盈盈再度醒來,寒熱不藥而愈。
她以為是做了一夜的夢,清楚記得夢裏那首沒有名字的調子,沒關嚴實的窗,稍來雨後土腥氣的泥土味,還有一點點幾乎快沒影的餘香,在她的枕頭邊,衣袖上,連發鬓也染了些,這味道并不陌生,每每脫口而出,又狡猾地淡去了。
倒是窗臺上,一枚沾着泥土的碎花瓣兒,小印似的拓在上頭,吸引她目光。
白盈盈擡高手腕,把袖管貼在鼻子下面認了認,想起來了,這少有的氣味,是這裏的男人都不稀罕的講究。
怎麽有可能?白盈盈盯着窗戶簾子飄動的窗棂,轉念又疑,可昨夜關好的窗戶,幾時打開的呢?
① 困思懵懂:疲乏犯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