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各懷心思的倆夫妻,是這世上最生分的生人。
白盈盈和丁烈之間的關系,清爽得連一紙婚書的羁絆都沒有,真放任鬧起別扭來,大抵恩愛也就走到頭了。
但丁烈心裏還有白盈盈,是有一點後知後覺的,情願到她門前放低身段:“盈盈,今早冇見你落去食飯,系咪唔舒服?你開個門,等我入嚟睇下你?”
「粵:盈盈,早上沒見你下樓吃飯,是不是不舒服?開個門,讓我進來看看你。」
頭幾日盡是如此,三番四次地在阿嫂的門口,往門縫裏沒話找話地說些細聲軟語,被姚紅玉撞見:“你倒緊張她。”丁烈睃得她後脊梁發毛,嗦了嘴,不敢再找不痛快。
只是閉門羹吃多了,笑牙齒難免要磕碰。
他丁烈是什麽人?何時給人做過小伏低?
一時氣順不過,覺得沒意思,索性大動幹戈,生怕人不知道似的,鬧出搬家的動靜,叫人收拾出二樓西的空房間,提上一床被子搬進去,姚紅玉心裏有鬼,默自沒吱聲。
如此兩個人,你避着我,我繞開你,生生過出南北兩個半球的時差,是待在一片屋檐下,晝夜都不相逢的緘默。
人就是這樣子,在身邊的時候有恃無恐,現在同住一層樓,各安兩頭見不到照面又忍不住要念叨,丁烈想起以前同白盈盈住在一間破舊的唐樓,手心裏棒一碗甜滋滋的黑洋酥湯團,開口唱的是《花好月圓》,繞指花驀然一回首,一颦一笑,一絲一扣裏摻進的甜情蜜意,被豬油蒙了心,他怎麽會覺得她冷淡無趣呢?
沒了小虎,家裏留不住阿嫂,她出門散心,烈哥絕不阻撓,只是每回樓東頭的門一響,他耳朵上的雷達就打開,不能陪同去,就在窗邊看,心裏堵得慌,把我喊來,耳提面命地吩咐:“睇緊你阿嫂。”
「粵:看緊你大嫂。」
烈哥嘴上拒不承認:“冇,邊個想佢啦!”
「粵:沒有,誰想她了!」
無奈眼睛比嘴巴老實,跟着阿嫂的黃包車,眼珠子追出三四裏去。
我看着都為他着急,有心在阿嫂面前替烈哥說好話:“阿嫂,快入秋喇,夜晚風大,好多人都凍病咗,我聽烈哥呢兩日聲都唔舒服,成日話想食你炆嘅冰糖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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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粵:入秋了,夜裏風大,好多人都受了凍,我聽烈哥這兩天嗓子也不舒服,總說想吃你炖的冰糖雪梨。」
結果阿嫂出門,連我都不用。
但我不擔心,她在香港可以落腳的地方不多,我掐好時間拉着車上麗都候她,金桂用塗了紅豆蔻的指甲點着嘴唇,笑眯眯盯住我:“啊,你呀!你都學壞咗,會一個人出來玩嚟。”
「粵:你啊,學壞了,知道一個人出來玩了。」
“阿嫂唔喺嗎?”
「粵:大嫂不在?」
“盈盈吖?好多日冇嚟過啦。”
「粵:盈盈啊?好多天沒來過了。」
我心下當即如頭頂霓虹燈牌上破碎的那枚燈泡一樣,撲朔着,不安地跳起來。
白盈盈确實沒來麗都,她叫了車,随便報了個地址,道越拉越陌生,心倒越發定,突然有了自由的率性,沒到地方就讓車夫停下,尋了間氣味苦中摻甜的咖啡館坐下。
叮鈴當啷的迎客鈴,推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身穿旗袍的白盈盈,像一個驟然闖入來的異數,一滴墜進藍眼睛的東方顏色。
餐單上,統是看不懂的花俏的紋路式的異邦字符,她抉擇不定,有人幫了她:“給這位女士一杯錫蘭紅茶。”
是祁天,倜傥的三件套西裝、馬甲、領帶,衣冠楚楚,還未褪盡白天的儒雅,可西裝挂在手肘上,已經風流地等不及一頭紮進夜晚。
茶和咖啡一起上來的,祁天揮走旁人,親自為她斟:“你面色不好,喝點熱的,熱的舒服點。”
白盈盈一時無法将白天的他,和夜裏的他做區分:“那天……”只是一見他,腦袋裏想起一首零零拉拉的曲調。
“是你送我回去的嗎?”她換了個問法。
“你喝醉那天?”祁天看看她:“是啊。”
講完這兩句,兩人就不說話了,仿佛戲演到一半突然沒了臺詞,又無人喊卡,空白的沉默。
半刻後——
“你以前去過羅便臣道的洋樓嗎?”白盈盈不記得告訴過他地址。
“你是不是有來找過我?”她開口的時候,祁天也正好問她,“好像是看見你了,坐着一輛黃包車,身上的旗袍是碎花的。”他喝着咖啡,輕輕笑着。
叫他搶了先:“你看錯了吧,我不大穿那種衣服的。”那是她唯一穿過的一次。
“可能吧。”祁天順她的話,“久等你不來,有點好看的顏色,都當是你。”他說給她地址的事兒,話是動聽的,但感情做不得真。
白盈盈避他的目光,在夕陽絨絨的塵光裏,看到自己印在玻璃窗上的臉,閣僚絲白①,好像一張白面具敷在臉上,擔不起好看之類的字眼。
可祁天恰恰認為她魅力在此,她與紅茶形成鮮明反差的蒼白手指是美的,她的安靜是美的,夕陽青紅不接的光線落到她的側顏上,都徑自生出一種憂郁的美感。
他轉手腕,看了看表:“走。”突然興起,“帶你去個好地方。”
① 閣僚絲白:滬語,一片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