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原以為他穿得這麽隆重,會帶她下西餐館子,最次也是臨街面的店鋪,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桌椅,坐下來點一碗雲吞面,兩樣清粥小菜。

但祁天帶着她走街串巷,活絡得好似腦袋裏貼了一張這個城市裏最疏密的地圖,因而也知道那些最隐晦、關竅的存在。

“來啊。”

他們停在一爿貼了花綠瓷磚的檔子前。

迎面大團水腥氣的烹煙,散盡了,倚牆疊着幾摞鐵絲小網圓筐,裏頭青黃黑灰的盤着大堆,大王蛇、赤蛇、眼鏡蛇、緬甸蟒,有生人靠近,立刻窸窣地扭動,從昂起的蛇頭裏發出嘶嘶聲,信子,那麽紅的一點,吐出來了。

白盈盈下意識地往祁天身邊靠,被他攬住肩膀,擋住蛇籠,笑吟吟地攙進店裏。

他一定是老客,點菜的速度行雲流水:“老樣子,先上兩碗蛇羹。”

“好啊,啱劏咗一條眼鏡王,好靓,油炸、紅燒,做蛇碌①最新鮮喇。”

「粵:好啊,剛殺了條眼鏡蛇王,很新鮮,油炸、紅燒,做成蛇段最鮮了。」

鮮血淋淋的氣味一下撲上來,白盈盈打了個寒顫:“唔啦,炒一碟青菜,再來一份臘味飯。”祁天想了想,又變卦,“還是粥吧。”他笑吟吟地看着白盈盈,“多下點姜絲。”

店主的招子②左來右去的,把他和身邊的美人串到一塊兒,好快明白了:“好啊,你哋坐,好快嘅。”

「粵:你們坐啊,很快的。」

祁天的指腹在白盈盈的手背上擦過,吓她一跳:“你的手好涼,你怕啊?”越過去了,祁天取過桌上小筐裏的碗筷來涮,“害怕什麽呢?我?還是蛇?”

白盈盈把手藏到桌子下頭,在兩條腿上輕輕地搓:“沒想到你會帶我來這裏。”

祁天佯裝不懂:“這裏不好嗎?”

沒什麽好不好,一間普通的蛇羹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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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桌椅,綠瓷磚上浮着陳年煙火,空氣裏少不得一味濕漉淡腥,頂頭牆上從底到頂帶鎖的木箱,角落紅辣辣的兩個大字——“毒蛇”,生怕人不知道裏頭發出嘶嘶吐信聲的是分分鐘能要人命的兇東西,你小心翼翼地吃掉它們的同類,活着的也嘶嘶地吐着舌頭,暗中伺機尋找一個機會反咬你。

隔開煙霧騰騰的大竈,一條蛇被斫掉頭,白盈盈嫌惡地扭開臉。

祁天把涮完的碗筷一一擺開她面前:“你認為男人讨好女人會帶她們去哪裏?”他說笑,“喝洋酒?吃牛舌?最後再點上一份蛋撻或布甸,這些我不喜歡,你也不需要。”

倏地,桌子底下冰塊似的手被倉皇抓住,白盈盈擡頭,冷眼睛恨是有點恨,眉毛也抗拒地擰,手卻沒大掙脫。

祁天的手掌又大又暖,正當年的男人,身子永遠是旺的,那點火氣,熱得叫人無法讨厭:“別小看蛇羹,行氣活血,很滋補人的,你那麽冷,試一試,沒準會愛上。”說完了,那熱也就從手上規矩地撤了。

蛇羹上得很快,勾了一道玻璃欠,香菇、冬筍、陳皮和一點檸檬葉,根本分不出攙在其中粉瑩瑩的肉條原來的兇相,只剩氤氲的、食欲的香氣。

祁天知她怵:“閉上眼睛,當吃補藥,一口咽下去,至少不苦。”

可白盈盈什麽苦沒吃過,也是心作怪,熱騰騰滑溜溜的一勺下去,鮮味在體內活亂竄,鑽得人從裏到外都燥哄哄。

祁天乘勝追擊:“敢不敢喝蛇血酒?”

白盈盈斜颚眺他:“我沒喝過。”因為臉上有了血色,冷眼珠也一并活過來。

不是拒絕,是豁出去地默許了。

小小一個杯盅裏,一片清色的酒,一滴,兩滴,豔紅的血朱砂般化開了,像說不得的心事,滿滿的,慢慢的,充盈整個杯子。

“蛇血酒暖身,你喝了,就不會畏寒了。”

汀蕩……兩只酒盅碰到一起,仰頭悶下去。

最可恨之物,接受了,也能變成最可愛。

他們從蛇羹鋪子出來的時候,月亮已經爬得很高,一杯酒喚回了白盈盈的好顏色,頰上兩朵染豔的紅暈,兩瓣唇桑子似的吸飽了血氣,那裏頭,可有一條蛇作為代價的叫喚呢。

祁天觀白盈盈,簡直像從她身上看到了一個攝取性命的妖怪精。

她一搖一擺地走在他的前面,細腰也有了蛇一樣柔曼的魅力,女人的魅力,性的魅力。

祁天并了兩步,把她拽過來,摁到牆上。

那是一片青色的牆,半邊落了月光,半邊陷在昏黑中,好像拆了一半的禮物包,揣藏了一些別樣用心,又故意要露出一些來。

“你不知道,這是我第三次在你背後追你。”

“我知道,那輛黑色汽車是你的。”她并不是遲鈍的人,麗都一次、雨夜一次、算上今晚,正好三次,“我有男人。”所以不可能接受他。

但祁天有逢招拆招的本事:“那就是沒先生。”

籠統一個大世界,“先生”兩個字有諸多不同意味,教書的先生,穿白大褂坐診在醫館裏的先生,外國人統稱的先生,這先生,那先生,但沒有哪一個先生,如他口中念來這麽的朦胧,這麽的多情。

祁天把白盈盈的動容看在眼裏,冷去的手指,一根根落到她發燙的紅臉頰:“這世界男人有好多種,未必你現在的最好,你若願意放開找,也許有更好的。”

白盈盈被激到清醒,推他:“找也不會是你!”

祁天捱了一腳,彎腰萎下去:“哇!你踹人這麽痛的?”

白盈盈剛想看看踢痛他哪兒了,就見他嘴角憋着笑,一副壞胚子的樣兒。

“別走,別走。”他又來拉她,手往後一扽,她就跌進他懷裏:“沒試過怎麽知道好不好,給你試一下好不好?”

那麽近,那麽緊,蛇羹的奇效一刻顯現,兩個蓬勃的熱身體,呼吸燒痛到嘴上,再近一點,就要吻上。

“啪!”

傾下來的陰影,打斷在一個不太美好的耳光聲中。

“我打人更痛!”白盈盈奪路而逃,“不要再跟着我!”

舌頭頂起捱了一耳刮的臉頰,祁天不甚在意地用大拇指撚了撚上頭的麻癢:“你不接受我可以,但至少別拒絕我的幫助!”他在後邊喊,“你甘心就這麽把貓一埋了事?”他什麽都知道,他是有備而來的。

白盈盈的步子緩了。

她回頭,月下,祁天的影子被月光削得很長很長,一直爬到她的腳邊。

他篤篤悠悠地朝她來,像一個幽靈,從霜色的薄光裏一點點露出微笑。

“我小時候,我小妹養過一只虎皮鹦鹉,長得很漂亮,她天天帶在身邊,太得意了,遭人眼紅,被剪掉了翅膀,拔了尾巴。”

祁天說往事,眼睛裏沒有惋惜,倒是嘴上始終挂着抹輕佻的笑,是看不起,又極其高傲:“她哭得好傷心,做哥哥的怎麽好讓自己的妹妹這麽痛苦,所以我幫她,報了仇。”

月亮光在他英俊的臉上陰晴圓缺各走過一遍,只剩一步,他就來到白盈盈面前。

最後一步,祁天的笑臉近在眼前,這會兒看他的眼睛倒不勝中國人的黑了,白盈盈是見過的,陰天混沌的海面,往下看,裏頭泛藏鋼一樣生冷的藍,藍得過分冷,冷得凝成了灰。

他的面目冰冷無情,白盈盈卻從中找到一點她熟悉的,屬于感情的痕跡。

“我把那個剪鳥的人找到。”祁天突然想到什麽好事似的笑了,他的笑容半孩子氣,半是男子的俊朗,“替她,把他的手折斷了。”

① 蛇碌:去皮後連骨的蛇段。

② 招子: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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