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姚紅玉近來多了個愛好,手裏捧一把葵瓜子,趴在窗臺上,打量白盈盈進進出出,自己看還不作數,定規要跑到丁烈的房裏,一邊把個瓜子殼彈得到處都是,一邊繪聲繪色地給他做現場播報。
“她今天這身從頭到腳都換過,我看見的,旗袍昨兒才送來就穿上,料子倒是好,顏色也嫩。”
“她頭上那個蝴蝶卡子的款式從前沒見過,就是不配她的發型。”
“你說她天天打扮得這麽俏,上哪兒去啊?”
嚕裏嚕蘇,沒完沒了,沒了白盈盈在跟前處處壓她一頭,姚紅玉就像放出林的鳥兒也不修飾了,把過去那點在戲班裏學來的舊糟粕,壞樣子,統統露出來。
她在,丁烈就不好明目張膽地瞧了,一雙眼珠煩躁地瞟來晃去,無處落,只好飄到她身上,不看也則罷了,這一看,免不了要比較,覺得走的那個哪裏都好,伺候他周到又窩心,性子淡薄點是端靜,更恨眼前的這個,那張呱唧呱唧停不下來的嘴巴,歇不住地噗噗吐出些瓜皮果核,要不然就臺子上又臭又長的說書先生似的,要将一個完整鮮活的白盈盈,生生摁到他腦子裏。
“你就不找個人跟着她,看看她上哪兒去了?”姚紅玉瞥丁烈,專撿他心窩子戳,“打扮得這麽漂亮,沒準是去會情人呢?”
哐啷當!盛瓜子的瓷盤飛出去:“停口啦你,成日除咗食,你仲會做啲咩嘢!”
「粵:住嘴吧你,成天除了吃,你還會幹什麽!」
姚紅玉撒起潑來:“好啊你!你有本事,同她撒氣去啊!”
家裏是待不住了,所幸出門,和舊日裏的狐朋狗友又混到一起。
灣仔的老唐樓,總是一副上不了臺面的破落相,禿皮的樓牆,狗皮膏藥一樣貼滿了廣告,治疥瘡的、止小兒肺咳的、本堂精治大活絡丹,拖住了時代的後腿,得留神了,講不定從某個樓洞中暗器似的閃出一臉盆的髒水,污了布鞋面,堆在街角菜皮爛葉,被人遺忘掉的留下來了,更不知道打哪兒竄出股氣味來,興許是生在這片土地,長在牆上的,陳腐的,漚臭的,快要爛掉的味道。
丁烈已認不得這個地方,但這個地方到處是認得他的人。
“烈哥,你返嚟啦,到我屋企嚟飲酒啦。”
「粵:你回來啦,上我屋裏喝酒啊。」
“烈哥~咁耐唔返嚟,系唔系都唔記得我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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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粵:這麽久不回來,是不是把人家都忘記了?」
“啊,阿仙,你唔好發姣啦,烈哥有阿嫂嘅,我就蝕底啲,将你娶咗啦!”
「粵:你別發浪了,烈哥有大嫂啦,我就吃虧點,把你娶了吧。」
“啊呀!滾喇你!你睇下你,整個麻甩佬①咁樣,不好行埋黎啊。”
「粵:啊!你個臭男人~也不看看你一副色眯眯的衰樣,別靠過來啊!」
丁烈跟着大夥笑,眼睛坎坎瞟到街邊,沿唐樓底下坐着個女子,白布衣,黑色大布褲,褲管下一截細苗苗的腿,十根手指頭在一把把皺皮爛葉的鹹菜幹裏白得招人,月牙兒眉,從一方的耳朵後頭,尾巴似的垂下來一條烏亮亮的辮子,她笑,嘴裏也沒停,咿咿呀呀,好像哼着首小曲兒,聽着挺耳熟。
鬼頭七在這還有個相好的,從前是花樓裏的管事婆,現在手底下也管教着七八個大姑娘,在女人身上失掉的意氣,自然要從女人身上找回來。
“烈哥,走喇!”鬼頭七自己吃慣了大葷,看不上豆芽一樣的小丫頭,覺得配不起丁烈,“今晚啊,大把更加好嘅貨色。”
先吃酒,酒桌上清一色男人,把人喝得醉醺醺的,肚子也敞開了吃飽,渾身的狠勁兒和那把力氣上來,不消言語,都眯縫眼開始惦記找女人。
如今做娼比不得以前,人賤如貨,各個沒有好顏色,粵東女人如板的身材,搽了粉的臉,稀松眼皮下一雙雙疲倦的,媚态牽強的眼,給幾個大錢就能帶走一個,鬼頭七的相好過來打了個招呼,意思讓丁烈再等等,其實不用她說,他也沒個看上的。
一排女人都叫人領得差不多了,她含笑,神神秘秘地牽來個姑娘,粉桃似的臉蛋兒,是新人還沒遭作踐的氣色,氣息幹幹淨淨,有個活生生的人樣。
下午唐樓下唱歌的小丫頭,換了身新娘子的小襖,細褶的綢裙,人也好看了,低了個頭,兩只腳不知道往哪兒擱的,朝內擰成個八字,沒見過世面,也不知道馬上要跨入哪裏的鄉巴佬。
丁烈沒大仔細瞧她,只敷衍着問:“哪裏人?”
“蘇……蘇州人……”開口一口黏糯的江南口音。
丁烈瞬的從椅子上站起來,揪她的下巴:“你叫什麽?”
姑娘月牙兒的眉抖抖索索的,眼裏兜住一顆淚珠子,嘴上還知情識趣地笑:“張……張瑩……”
盈盈?她也叫盈盈……
丁烈的手松了點:“會唱歌嗎?”
她點頭。
“唱一首。”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
“唔系,不是這首,再換一首。”
……
“不是!不對!”
……
淚珠子千條萬條地滾到手背上,丁烈終于如願聽來一首《月圓花好》。
“就她了。”他說。
這些娼子款人的地方都和這條陳舊的街一樣簡陋,窄小如籠的一間房,門上拉了道布簾,靠牆一張單薄的板床,丁烈坐上去,立刻古稀老妪的菠蘿蓋一樣搖搖晃晃。
突來的心定,舊日熟悉的生活,安全包圍着他,他把在一邊解衣服扣的姑娘喊過來:“剛才那首歌,再唱一遍。”
不叫她脫衣裳,幹什麽她都賣力,人也比前頭放得開,唱得有氣力: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醉。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并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軟風兒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歌還是那首歌,人也是一嗓子糯韻的婉轉,也許還沒經過人事,對男男女女之間的那點事兒遠沒有開竅,她唱得很好,卻唱得不像,一首纏情蜜意的曲子,叫她唱出了刻板規矩的調子來,到底不是那個人啊。
可丁烈聽不夠似的:“再唱一遍。”
……
“再唱一遍……”
……
嘎吱咯吱的床板搖,丁烈恍惚捏起她尖窄的下巴,白淨的臉上,一雙戰戰兢兢的眼,除了皮白,再沒相似的地方,他吸了口氣,匆匆閉上眼,把人摁倒床上。
“盈盈……”
丁烈溫柔地握起那雙白手。
“再……唱一遍……”
① 麻甩佬:形容色眯眯又有點猥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