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祁天說話算話,帶白盈盈來到一處中藥鋪。

推開玻璃門,拂面藥草苦澀陰冷的氣味,入眼頂天立地的百眼櫃,每個小格子上都寫了諸多奇奇怪怪的名稱,五靈脂、仙茅、羌活、生麻黃,半人多高的攔櫃後一個棉衫的夥計正在稱藥,背後坐着孫思邈,左右一副聯,右邊挂春燒青囊,左邊是聖草延齡。陰郁的店堂間,草藥多是見不得光,需要陰藏。

像一顆秘密的心,越晦暗,越安全。

坐館先生為白盈盈切脈:“沒什麽大問題,太太的底子很好,想必是近來煩心事多,夜裏睡得不安穩。我給你開一劑溫補的方子,回去吃一陣子,多多休息。”開市第一單問診,老先生待白盈盈尤為盡心,“二位稍坐一會兒,我去給你們抓藥。”

拿笤帚的小學徒和稱藥的夥計,這會兒都停下手裏的活,擠在落地窗前看熱鬧,坐館先生過來,一人賞一記頭塌①:“看什麽看,都不做生意啦!”

“對面有人抓奸,刀子都動上了,好像還把人刺傷了。”

老先生忍不住也往窗外看,沒見到血腥的場面,也沒看到傳聞裏的豔情,只能聽兩個耳聰目明的後生仔話事:“肯定是五樓那個女人。”

“是不是上個禮拜來開藥的那個。”小學徒将講,“開的什麽藥呢?”

他并非真的不知道,裝傻只為營造一種神秘的氛圍,讓夥計可以顯擺,兩個人一搭一檔,故事愈加香豔:“就是那個咯,治下面的,女人血虧啊。”夥計果然不負衆望,“聽說她男人搞得很兇,要不停那樣,把她身子都搞空了。”

“哇,誰啊,這麽來勁的?”

夥計裝模作勢把聲音摁下來,可眼珠子擺得很詭,是渴望更多聽衆,而要刻意賣弄:“興義堂紅棍丁烈!聽說過吧。”一個名字,被他念出腥風血雨的威勢。

“是他啊。”小學徒噤聲,好像瞬息之間,血光也有了道理。

“都別看了,幹活去,幹活去,吃飯你們就有份搶,怎麽幹活不搶。”

祁天側過頭,手托半邊腮,一雙笑眼,一彎笑唇:“別看小地方,譚先生的醫術真好,過去我家裏誰有個病痛,我母親就差人來請譚醫生,總是好得很快。”

他與白盈盈分享往事,亦不忘今日種種:“有時候,人得了病,只要不諱疾忌醫,用對了藥,都能好起來的。”

“所以這就是你為我開的藥。”他想告訴她,有無數個機會,但他選擇讓她坐在這裏,親耳聽一聽。

Advertisement

“良藥苦口。”祁天邊笑邊問她,“如果我早告訴你,你未必信我。”

不會,白盈盈在心裏答,答案出來的一刻,苦藥也一并咽落入腹,像一塊金創膏,猝不及防地貼到創痛上,因速度實在快,痛疼也就就此麻痹掉了。

先生還在攔櫃上一味一味對夥計抓出來的藥,趁着沒人,祁天抓起她的手:“還是這麽涼,該早點帶你來看的。”

兩只手在旗袍上扭,無聲地打着官司,白盈盈沒法把手從祁天手裏抽出來,還要聽他說胡話:“你說,上次丁烈來公寓,要真見得是你和我,他會不會……”他用閑着的手比了個七,瞄準太陽穴,兩片嘴誇張地做口型,“砰!”然後将手指抵在唇峰上,似吹散硝煙,又仿佛玩鬧着,噘嘴一吻。

“你可真是個不怕死的。”白盈盈恨他,為他開的每一個玩笑,都要将她牽扯其中,仿佛他們是一根藤上的鈴,風一來,誰也靜不了。

“誰說我不怕,我可怕着呢。”裝也裝不出他那麽像,“我不但怕死,還怕疼,怕打針吃藥……”就那麽一放松的功夫,祁天的手指嵌進白盈盈的指縫,握緊了。

“不過嘛……”他笑得洋洋得意,“跟你的話,好像也不怎麽可怕了。”

藥終于包好,麻繩紮起一捆四方的藥包,油紙上印了完整的店名、地址、夾上一張處方,祁天握着白盈盈的手一同告辭,經過門口,擡頭亦有四字匾額:春生萬物。仿佛邁出這一步,一切就都不藥而愈……

正是下午三四點的光景,陽光慷慨但不強烈,祁天挽着白盈盈的手在街上走:“我記得前面就是約翰堂,走,正好去給卡洛斯和金小姐看看地方。”

這是白盈盈第一次來教堂,恰好遇到一班穿白袍練習聖母曲的唱詩班學生,空靈的聲音一起來,就唱到很深的地方去,于是情怨,于是癡嗔,缈缈紅塵,三千煩惱,都盡數謝幕。

禮拜堂的一隅有個紅色木頭的告解亭,左右各一扇門,分別可容納一人,中間以一塊十字紋的木板隔開兩邊,使人既可以在忏悔自己的罪孽後獲得赦免,又不至于面臨私隐被塵世間竊竊私語的耳朵聆聽去,在這裏,能聽到你的,并寬恕你罪行的,只有神,無口的神。

祁天是個坐不住的,他熟悉所有搗蛋的方法,正經對他來說太難,永遠煎熬不過三分鐘。可以用走的,他非要拉着白盈盈小跑,皮鞋和高跟鞋亂作一團,破壞聖潔的歌頌,白盈盈沒有他的厚臉皮,不得已,只好陪他瘋,同他一起躲進告解亭。

“我小的時候就一直想這麽幹了……”祁天很高興,清了嗓子學神父告解,“願聖光照耀你的心,使你誠心告罪,現在你可以說了。”

“說什麽?”白盈盈靠在黑魆魆的告解室內,小聲地問。

她覺得這個地方何其窄小、寧靜,靜得仿佛連一扇門外唱詩班聖潔的歌聲都擋下,但又将将好收容一個她,她在這方狹隘的空間,無端地感到安全,只是又好笑,怎麽天底下無論走到哪裏都一樣,人間也好,天堂也罷,能藏住幽暗的,只有幽暗本身,這麽想着,孤獨感又襲來。

幸好還有祁天:“什麽都行,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他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隔板上敲擊,像一種訊號,或者加密電碼,白盈盈擅自将他的指音譯為,你不是一個人。

“我大概……不怎麽喜歡姚紅玉……”她講了,“又真羨慕她。”

祁天立刻說:“你可別學她,動不動拔刀。”好像生怕自己一個沒管住,溫柔的賢妻就跟着悍婦學壞掉了。

這回輪到白盈盈笑出聲:“今天的事,你知道多久了?”

嗒噠,嗒噠,誰也看不見誰的房間,只有手指在木板上輕輕叩:“沒多久,我對你藏不住事,見到你就想把知道的都告訴你,剩下不同你說的,大約說了你也不信。”

白盈盈不響,她曉得祁天想聽她說什麽,他為她失敗的感情奔波忙碌,總不見得是圖她破鏡重圓,也許是取而代之,也許為春風一度,男人本性上都逃不出那樣一個輪回,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惦記是心間揉進的一粒朱砂,看見了癢,撓一撓又疼,或者惦記是屋檐下風幹的鹹魚,早就不新鮮了,但仍然不失好奇和垂涎的腥滋味。

祁天沒想那麽多,接着說:“我說過,我對你會勝過他百倍,你現在可能還不信,但今天只是個開始,往後,我會為你做更多。”

嗒噠,嗒噠,木頭隔板在叩指聲下搖搖欲墜:“我最不相信的就是你這種。”白盈盈說出,“嘴上說是為我,做的事情卻讓我難看,叫我不好受。”

“我怎麽會叫你不好受。”他也憤怒了,“你不相信我,我偏要為你做到底。”是負氣,又十分随意,祁天賭誓,“你既然讨厭姚紅玉,我就叫她在你眼前消失,讓你永遠看不到她!”

嗒噠……叩擊聲停了……

一縷光從隔間的小孔上透進來,旁邊的門開了。

白盈盈心驚,推門追出去:“祁天!”那麽響,那麽慌張。

唱詩班的歌聲,在男人一個休止的動作下,潮汐一樣褪去,夕陽到了,穹頂上的每一扇窗,都升起火焰融燒黃金的烈光,祁天轉過身,笑意吟吟看着她。

白盈盈往前一步:“你要什麽?”

祁天也向她近一步:“還是別問了,你給不了我,就別給我希望。”

可暮光那樣好,聖樂又回蕩,他牽她的手,在神壇前吻她手背的剪影,像被閃光燈捕捉到的,剛獲得許可終于能夠親吻妻子的丈夫一般虔誠:“為什麽要追出來,讓我舍不得。”

“小時候過節上燈會,我永遠猜不對燈謎上的答案。”白盈盈看着他,“我不擅長猜謎,你要說,就原原本本講出來。”

“在這裏,我怕我說不出。”

“那就換個地方。”

“好啊。”祁天的眼睛眯起來,他的這種表情,讓他有了一種動物性的狡黠,“正好人都走光了,我的公寓現在很清淨,也很安全。”

暧昧的邀請,白盈盈甩開他的手。

祁天聳聳肩,伸手去摸鼻,又一次失敗,還是太快了嗎?

他插着口袋跟上去,才步出教堂,便在夕陽愈漸冶豔的餘晖中,乍見一道金光勾勒的曲線,沿曲線而上,流光飛舞在美人的面上,是金雕玉琢的一張神女的臉。

她并不看他,只在他來到身邊前,轉動步趾,将旗袍揚出一個旋。

祁天邁大步追上去,和來時一樣,牽她的手,繞過自己的臂膀。

她沒有拒絕,是塵埃落定。

祁天笑了,像一個新婚中摩登又體貼的紳士,挽着太太的手,于霓虹中,一同踱回家。

① 頭塌:滬語,用指關節彈腦門來懲罰。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