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卡洛斯和金桂的婚禮最終安排在聖母堂,因卡洛斯是天主教徒,而金桂又無娘家,教堂借了一間小屋給他們,供新娘梳妝用。
金桂的新娘服是一席落地的西式長罩紗,白色軟緞的長裙,珠冠花環,镂空蕾絲的白手套,手執一大束早晨新鮮采摘下的團花,純潔動人。
“做夢都想不到,我也能有這樣的一天。”金桂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感慨地講。
白盈盈蹲在地上為她整理頭紗,白緞子好看,蕾絲卻實在容易鈎花,非要小心地撫平,才能令一切完美無缺。
“盈盈。”金桂似做了一場美夢,害怕突然夢醒,“你說,我會幸福嗎?”
她們都是無根無主随波逐流慣了的浮萍,突然一葉泊岸,反倒惴惴不安。
白盈盈将頭紗拉出一個完滿的半圓:“卡洛斯是個好人。”對鏡子裏期盼的人笑笑擡起頭,“他會對你好的。”
金桂松了口氣,看到桌上擺的一沓紅紙包的禮金,又哀嘆:“可惜麗都的人不能來。”見不到她一生最光彩的一刻。
阿姐早就發話,不許麗都的人跑來參加她的婚禮:“她早就不是麗都的人了,和我們沒有任何關系。”故意把話說得那麽重,斷絕六親似的,偏偏又牽記,送來滾燙的禮金,“回頭別說我們刻薄她,該她的,叫她統統拿走。”
白盈盈站起來,輕輕扶她的肩:“別這樣。”她輕聲說,“阿姐也是一番好意。”
金桂撲進她的懷裏,小聲抽泣:“我知道,我知道……”
為了生活,她有過那樣一段不體面的生涯,名聲上總歸吃虧,都是為她着想:“可是……她怎麽那樣狠心,我也……想她們啊……盈盈,我就要跟卡洛斯去他的家鄉了……”
于是她人生裏最美的一面,恐怕也成了她們姊妹今生緣的最後一眼。
盈盈用絹帕小心吸到她眼角的淚光:“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作興哭的。”取來粉撲,“眼睛都哭花了,來,我給你補點妝。”
金桂拭去眼淚,又來拉白盈盈的手:“盈盈,你還記得我們在城隍廟請的簽嗎?”她當日求得一支姻緣上簽,但見過太多薄情寡性的男人早已遺忘,誰想到竟應在卡洛斯身上,“我原先不信,你瞧我來香港遇到過多少不靠譜的人,不可靠的事,可我現在信了。”六克拉的寶石戒指在手,像秤杆上壓秤的砣,叫她定心,“那支簽真的靈驗!”
“你呢?”金桂問白盈盈,“你的簽上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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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都沒有,白盈盈搖搖頭。
金桂當她不肯說,猜測是好的,越好越要掖着,不能放在嘴巴上說,怕講多了,反而不應驗,便不再多嘴,只是又想到她現在……難免要勸:“我看他待你挺好的……”她用手推推白盈盈,不講是誰,提名字太刻意,定規她們心裏都有數,“聽我的,別犯傻吊死在一棵樹上,你好好考慮考慮。”
恰好祁天笑容迷人的來敲門:“我真有眼福,比新郎還要早的看到兩位美麗的女士。”不說旁的,祁天單用眼神就讓金桂昂首挺胸,“兩位小姐準備好了嗎?”他紳士地行了一個禮,“時間差不多了。”
他們在西式的教堂舉行一場現代的婚禮,卻還要照老骨子裏掐算好時辰,要天時,要地利,求人和,要面面俱到,要一絲不茍,仿佛這樣,就能和和美美過完一生。
行禮的時候,祁天坐在白盈盈的右邊,挨着她輕聲說:“你喜歡茶花還是月季?”他說,“我在英國的鄉下有一棟房子,花園很大。”
白盈盈不解:“問我這個做什麽?”
“當然要問你。”祁天笑,“如果你喜歡茶花,我們就種一院子的茶花,要是你喜歡月季,我們就種玫瑰花。”
這樣的對話,實在太像一段不明朗的邀請,仿佛撒下一張網,又似下了一道餌,總之她若是理他,便上了他的鈎,為了一點未必當真的甜頭,将自己也輸掉。
新娘擲捧花的時候,白盈盈借着人多,獨自溜走了。
沒多久,祁天就追着她來:“接着。”他把一大團濃芳吐豔的花束塞進她手裏,“那些小姐太太可太厲害了,差一點就沒叫她們搶去,趕快收好。”
祁天說搶,一點沒誇張,他身上原本挺括的西裝皺了,擦得锃亮的皮鞋上也多了一枚腳印。
“同女人搶一束花,你也不害臊。”白盈盈低頭撫弄花瓣,為了安全,花杆上的刺已經被盡數剔除,但突起的木節仍有一點紮手,不能用力握緊。
祁天倒不在意:“咦?男人不能搶嗎?那女人搶到了要嫁給誰?”他說的一本正經,“我看你走開了,擔心等你回來,連花瓣都剩不下,喜歡嗎?”他矮下腦袋,側臉瞧着她。
他就是這樣的,時時刻刻叫她不提防:“你搶來的,還是你自己留着吧。”白盈盈把花還給他,一定是受了金桂的影響,她竟然也說,“萬一靈驗,我可不想壞了你的好姻緣。”也不知何時傳起來的,婚禮上得到捧花的人,不日也将迎來自己的好日子。
“那你就更得收下了!”接力似的,花束再度回到白盈盈手中,祁天笑吟吟地把她看,“婚禮怎麽能只有新郎,沒有新娘。”
白盈盈別開頭,花杆上所有被砍去的節,都在她的掌溫下重新發芽,鑽出細小尖銳的刺,叫人握也不是,放也不是,可是花是這樣嬌豔,雖然斷了根,仍頑強地擁有半日壽命,現在扔掉,實在太可惜。
教堂的栅欄外來了輛車,祁天的司機從上面下來,畢恭畢敬有請:“先生,公司裏有點事,要你回去一趟。”
仿佛埋怨他不會挑時辰,祁天皺眉頭:“非要現在嗎?”
“是急事,很要緊。”任何事情,只要在前面添上急,緊要,都催命一樣的刻不容緩。
祁天向白盈盈告罪:“我得走了。”他嘴上這麽說,腳卻不動,目光摻了膠水一樣,黏在白盈盈身上,“你等等我。”沒有确切的時間,沒有确定的地方,他定規要跟她先敲定,“我們晚點再見。”
等車走得看不見,白盈盈才松開手上的花。
她低下頭,将鼻尖貼近花蕊嗅了嗅,餘香尚留,它們也不甘心就這樣敗落啊。
金桂在教堂高高的拱形大門下遠遠找見她:“盈盈!來啊!吃蛋糕啦!”
算了,白盈盈想,花是無辜的,何苦忍心再糟蹋一回。
“呀!”金桂高興,“我說我的花誰搶去了呢,原來在你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