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祁天确實有事,車子經辦公樓下沒停,一路開回家。

“東西帶來了?”他仰頭靠在後車座上閉目養神。

“帶來了。”老張謹慎地強調,“我檢查過,是真的。”他朝後視鏡裏眈了一眼,發現祁天沒睜眼,不敢打攪,特意把話說得很輕。

老張前不久剛升任為祁天開車,平心而論,他年紀不到二十四,無奈面相上生得着急了一些,其實比祁天還要小上兩歲,可祁天喊他老張,他就自覺自發成了老張,時間長了,他大名叫什麽,反而沒人在意。

老張心裏對這位祁先生是有點怕的,不同與洋人的點頭哈腰,他對祁天是一種本能上的敬畏,為他親眼經過祁天将兩個僞裝成香港人的日本間諜擊斃。

“你知不知道他們是日本人?!”上司拍桌子,質問祁天。

英國在政治上一向是保守派,采取不與日本交惡的原則。

“不知道。”祁天坦然講,“大阪碼頭又有人聚衆鬧事,燒搶「長崎丸」郵輪上的貨物,還企圖……夾帶這份東西混出去。”他把截獲的情報呈在桌上,站姿筆挺,概不發一言。

上司只看了一眼,冷汗便順着後脖頸洇濕衣領,再看祁天,已無心問責,捏着鼻梁根,罷手叫他滾出去。

當日老張是在場的,他親耳聽到,祁天用槍頂着那兩個船員腦袋的時候,他們嘴裏用地道的老廣腔喊求,他們是長崎丸上的華人,然後就再也出不了聲了。

祁天踩着他們的背,蹭幹淨鞋底爛泥:“華人雇員?”他笑,“知道輪船要「丸」,還要替日本人跑船?真是不怕死的。”

當時碼頭上的華工多數罷工,他們中流傳着一句話,講日本郵輪遲早要完,只有日本人自己還稱他們的船作“丸”,拒絕承認早晚完蛋。

到了家,已有人在等他,聽見腳步聲慌忙站起身,膽怯地垂下頭,把自己藏進一片劉海的陰影裏。

初次見面,祁天忍不住打量面前的女人。

南方人嬌小的個頭,身條清瘦,女人對美的攀比都已經蔓延到頭頂的今天,她還規矩地在腦後盤舊時做傭的老媽子才梳的發髻,沒有主人家的邀請,寧可縮手縮腳地站好,生怕動一動,碰壞屋裏頭貴重的東西。

她就是張瑩?丁烈的新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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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天想,為人倒是老實,無趣也是真無趣,唯獨一點好,皮膚生得雪白,依稀有幾分白盈盈的影子,想不到丁烈那種人,在這種小地方倒保留了一點點古板的浪漫。

祁天心裏這麽想,面上仍紳士,客氣朝她招手:“你坐,坐吧。喝不喝咖啡?哦,對了,你們喝不慣這樣苦的東西。可可好不好?加一點熱牛奶。”

女人坐姿拘謹,疊着手畏冷般地搓:“不……不麻煩先生了……”小小一張單人沙發,被她省出一大片地方,還能再塞下一個人。

老張在旁邊使眼色:“小妹,你帶的東西呢?快拿出來給祁先生。”

女人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從身後摸出個小包,掀開一只角,黑色的槍柄露出來:“先生……”她講話六神無主,嘴唇不斷地哆嗦,“我……我偷了他的東西,就再也回不去了……他……他要是知道是我做的,一定會……會殺了我的。”

“既然出來了,怎麽還會送你回去。”他給她吃定心丸,扭頭招來老張,“你們老家是一起的?”

老張低了腰回話:“是的,我們是一個村的,都姓張。”

“聽說你家裏以前是佃主?”

“那都是我爺爺在世時候的事了。”

祁天點頭,端起咖啡杯,又想到什麽,蹙眉嘆氣:“如今的中國哪裏都在打仗,別看香港現在還有兩天太平日子,日本人一打過來,這裏也留不得。”

氣氛一度沉默,聽客們不開口,因他們都是這個時代颠破流離的見證,自是不必說,便陷入茫然與恐慌。

祁天将他們的反應看在眼裏,适時地在稻草上加碼:“我打算年底回英國。”老張果然盯他看過來,“你願不願意跟我走?”祁天問他的同時,也分出一點目光給手指頭打結的張瑩,“帶上張小姐一起,你們是老鄉,到了異國他鄉還能就着說說話,正好我家裏缺人手,你們看如何?”

兩人千恩萬謝,只差将祁天當普度衆生的如來。

臨走,祁天讓老張把車鑰匙留下:“先生,你要用車嗎,那我留下吧。”

“不必了。”祁天大方地給他放假:“這兩天你就陪張小姐吧。”他當然看得出他們之間哥哥妹妹的把戲,有多少郎情妾意的成分,再者,他稍後要去的地方,也不便有第三個人在場。

白盈盈沒想到,祁天說的晚點見,真是晚一點見。

“喵~”她聽見窗外頭的貓叫,起身打開窗,“囡囡?”

驀地,一大團黑影從深夜裏撲下來,大大方方跳下窗臺,“想我了沒有?”是祁天,熟門熟路地闖進她的房間。

“你怎麽來了?”

“說了同你晚點見,現在不就見了。”

他身上的古龍水味,叫白盈盈想起從前有一次:“上回你也是這麽跳進來的?”

“怎麽這麽說?”祁天眯眼睛笑。

“你一定來過。”白盈盈不接他的花招。

火眼金睛的女人,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她,祁天岔開話由,假裝酸唧唧地問:“囡囡是誰?也為你爬過窗?”

白盈盈果然不講話了,祁天在心裏告罪,用小貓當擋箭牌令她傷心,做法實在下作了一點,下不為例。

白盈盈剛準備睡下,桌上的耳環戒指來不及收回打開的木匣,被祁天眼尖,看到那對綠油油的镯:“好久沒見你戴這對玉镯了。”

祁天把那它們拿在手上把玩,面有懷念:“我母親也有一對同樣成色的手镯,她以前總說,等我和我小妹成家,一個留給她,一個送我未來的妻子。”

突來一陣玩心,他拉着白盈盈跑到窗戶邊:“給你看個好玩的。”熄了燈,将玉镯舉過頭頂對準月亮,“果然有,你看這裏。”

月穿翠玉,镯子中央果然浮現一道肉眼難察覺的暗裂,像條有生命的紅絲線,嵌在玉身裏:“我母親的那對镯上也有呢,不這麽看都看不出來,你看像不像一條游龍?”祁天想到好笑的事,“我小時候,我妹妹常和我争,硬說玉镯受了傷,所以有疤痕。我就跟她開玩笑,那有疤的給我,好的給你。”

祁天平日對她也是這樣一張無所謂的笑臉,但今晚又有哪裏不同,白盈盈望進他的眼睛,從中看到些哀傷:“後來呢?”她想,也許他也想對人講一講。

“後來?”他停頓了一下,笑容模糊起來,“後來我小妹嫁人了。”

“玉镯給她了嗎?”

“就算是吧。”恍惚只在一瞬,祁天的眼神很快又花哨,牽過白盈盈的手,為她戴上一只镯,“我母親的願望,也算實現了一半。”

玉镯套在白盈盈的手腕上,祁天沒有放開,沿着她的手臂,一點點撫摸:“好像為你訂做的。”

他的氣息逼近,古龍水入侵,激流般摻進呼吸,白盈盈躲不開,匆忙避他的目光,伸手推他走,叫祁天逮到機會把她捉住。

睫毛掃過鼻尖、腮頰、發鬓,一路留下瘙癢,祁天側頭,在白盈盈戴了玉镯的手腕上一吻:“今晚,我不走了好不好?”

白盈盈驚訝:“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怎麽會不知道呢,祁天笑。

“你不害怕?”

“怪你。”祁天深情地把她攬進懷裏,“我好像都不知道什麽是害怕了。”

白日裏那束捧花的刺尖在白盈盈的胸膛徑自複蘇,痛疼酥癢地要往她心上纂下情長苦短,只這一夜,只這一次,她對自己講。

月光朦胧透過窗,在牆上拉長一雙紫灰的身影,祁天和白盈盈借着黑暗的隐匿,變成欲望鍋裏,一對難舍難分的筷子,依偎着,交織着,沸水裏翻覆。

祁天吻白盈盈阖上的眼睛,冰涼的唇,起先很輕,而後越來越纏,他十分篤定,因為這裏的另一個主人,今晚無論如何脫不開身回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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