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同一彎月光,一頭交疊着紫灰色绮夢一樣缱绻的波浪,一頭落向皇後大道,在黑沉沉的石板路上,清寂的抛下一地舊銀元晦暗的光。

丁烈臉上壓着氈帽,蜷手縮在不起眼的牆根,他身邊是鬼頭七,豎着一對耳朵,留神石階上往來的動靜。

十分鐘,他們已有十分鐘沒變換過姿勢,靜得宛若黑暗中,兩尊沉默的雕像。

“烈哥,仲有一個鐘就要宵禁喇……”鬼頭七掐着時間,小聲提醒。

「粵:烈哥,還有一個小時就要宵禁了……」

往後他講了什麽,丁烈沒留心聽,他的眼皮從傍晚就一直沒停過跳,鬧得人心煩,丁烈揉了揉眼眶,手伸到背後,什麽都沒摸到。

想起來了……

那把洪爺交給他派大用處的槍,早在幾天前,就不翼而飛了。

洪爺單獨招來丁烈,關上門,面色凝重:“林棟返嚟嘞。”

「粵:林棟回來了。」

林棟是興義堂廣州堂口的開山龍頭,也是洪爺極為看中的人,香港與內陸斷聯之後,他們已有一年多失去聯絡了。

丁烈忙問:“佢返嚟嘞?而家人喺邊度?”

「粵:他回來了?現在人在哪兒呢?」

“在番鬼深水埗嘅難民營裏度。”洪爺嘆息,一臉英雄末路的惋惜,“揾到嘅咁嗰陣,人已經瘦骨仙噉……”

「粵:在英國人深水埗的難民營裏,剛找到那陣子,人已經瘦得皮包骨了……」

洪爺十分痛心:“佢大命喇,喺手上綁咗袋,自己游過佐岸,喺廣州嘅兄弟可就冇咁好彩數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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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粵:他命大,在手上綁了袋子游過岸,廣州的兄弟可就沒那麽好運氣了。」

他告訴丁烈:“林棟帶來消息,話蘿蔔頭①在赤灣登陸,下一步睇怕就系香港。”

「粵:日本人在赤灣登陸,下一步恐怕就是香港。」

丁烈大驚:“事情可靠嗎?”

洪爺看着他,點點頭。

丁烈與洪爺的眼神對上,知道他必定還有後話,果然:“我哋興義堂之所以喺裏度站住腳,系受咗公司嘅照拂,冇「華記」②力挺我哋,我哋呢班爛仔,點解可以喺灣仔如魚得水吖?”

「粵:我們興義堂之所以在這裏站住腳,都是公司在背後的支持,沒有“華記”做我們的靠山,我們一群爛仔,怎麽可以在灣仔如魚得水?」

丁烈能一路順風順水走到今天,除了敢打敢拼,還憑他一股詭異的直覺:“洪爺,我丁烈有今日,全系你賞識,你有話,盡管吩咐!”

「粵:洪爺,我丁烈有今天全靠你的賞識,你有事,盡管吩咐!」

“好!”洪爺對丁烈的爽快和忠義大為滿意,“你認清楚呢個人。”他将一張照片推到丁烈的面前,“之前放走汪精衞嗰只狗漢奸飛去河內,呢個人就留咗香港,暗中繼續同蘿蔔頭進行聯系。”

洪爺自有他的打算,戰火一觸即發,要快,一定要趕在時局變化之前早做打算,為自己也為一班手下,争一個安身立命的表現:“公司對此人好頭痛,又唔能明住喐手,再三考慮,定系由我哋出面好啲。”

「粵:你認清楚這個人,他是僞汪漢奸留在香港和日本人進行聯系的情報人員,公司對他很是頭痛,又不能明着動手,想來想去,還是由我們出面好一些。」

一把沉甸甸的花口撸子,每一顆子彈都鍍着鏟奸除惡的凜光。

“你去,落手幹淨啲。”

「粵:你去,下手幹淨點。」

未必真的有人示下,但洪爺既然發話,丁烈唯有全力以赴。

他辦事一向穩妥漂亮,揣着照片跟了那漢奸一陣子,把他的作息愛好全都掌握,此人十分了解自己今日的處境,所以平時行事一貫謹慎,只是人活在世上,怎麽可能不犯一點錯誤,他在萬事上小心,唯獨不忍委屈一張嘴,每月總要輪換着地方,上各色酒樓茶居打牙祭。

丁烈已摸清楚,狗漢奸最中意蓮香樓的蓮蓉包,不喝到打烊,是不會走的,而此時距離熄燈,只剩下二十分鐘……

萬事俱備,他卻把最重要的槍弄丢了……

是什麽時候呢?丁烈從來槍不離身,會不會是上次……姚紅玉大鬧唐樓?

他也疑心過張瑩,但莫說她沒有這個膽,稍微對她聲音大點,就好像要了她的命,這樣的女人,天性懦弱,怎麽敢動他的槍,難道……真是姚紅玉?

“烈哥!佢出嚟啦!”鬼頭七動起來。

「粵:他出來了!」

茶樓排擋的燈一盞盞熄滅,黑暗大幕一般倒下來,丁烈的眼皮猛地跳動,像種不安的警告。

可腳步聲近了,踏着石板的臺階,一步步朝他們來。

不管了!他想:“老七,動手!”

他們如出籠猛虎,逮住了人便下刀,朝前心後背上紮,刺得又快又狠,招招往要害上招呼,倒泔水的夥計吓得跌倒在地,張大嘴往後爬了幾米,才真正叫出聲。

丁烈還想把倒在血泊裏的屍體翻過來驗一驗正身,巡警的哨聲就在身後拉響。

鬼頭七拽他:“烈哥,走啊!”

兩個人,鬼影似的跳入暗巷。

“啊!!!”姚紅玉做了個夢,夢到丁烈渾身是血的站在她床頭,驚叫着醒過來,“丫頭!丫頭!”

屋子裏靜悄悄,只有牆上時針滴答,姚紅玉抹了一腦門子的冷汗,穿衣下樓。

她最近時常睡不好,屋頂的房間曬了一天,白天嫌熱晚上又冷,身邊沒個人,夢也發得多,大多是淩亂的,偶爾有一兩回,夢到戲臺上,她在臺上風情萬種地唱,頂頭一盞大燈,照出臺下風流倜傥的丁烈,又從丁烈色眯眯的眼睛裏,照亮一個她。

這個夢讓姚紅玉快樂,醒來卻一陣空落落,她覺得她是真的愛着丁烈的,然而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這朵嬌花還沒開到謝的日子,流水已經從她的身畔匆忙地奔過。

下到二樓的時候,姚紅玉拉緊了衣裳,樓東的窗戶開了,涼梭梭的夜風蹿進來,一絲一縷地湧到身上,姚紅玉搓了搓膀子,似乎聽到兩聲貓叫……

自從小虎死後,姚紅玉就聽不得小貓叫,仿佛它們每一只都是小虎橫死的亡魂,跑回來讨債,一點點小動靜,就能叫她坐立不安。

她壯着膽子走過去:“呿……呿……”把窗戶關上。

可叫聲仍在:“喵嗚~喵嗚~”好像是從白盈盈的房裏傳出來。

她應該躲開的,逃回三樓躲進溫暖的被窩,可鬼使神差的,姚紅玉把耳朵貼到門上。

夜是如此寂寥,靜得像一出無聲的默劇。

房間裏有什麽?她急切地猜測。

因為看不見,反而成全了許多臆想中的判斷,比如這種有節奏的聲音,很像是泊船在岸邊被海浪推得一下下拍打礁石……

又或者……一張成了精的木頭床,有了生命,要沖破壁壘……

手腳爬滿千條萬條蠕蟲,姚紅玉的臉瞬間紅了,身子也古怪瘙癢,同是過來人,她沒法假裝不知道,這種敏感的、刺激的、荒唐的聲音是什麽。

離奇香豔的鏡頭,她是舞臺下唯一的觀衆,沒有劇本的導演,無須一句臺詞,已經了然了一切無聲的洩密。

窗戶外寧靜的月光,将姚紅玉弓着背貼在門上的身影拓下來,釘到地上,遠遠看,就像黑暗中蟄伏的一只聞腥而來的大貓。

砰砰……砰砰……

房間裏的撞擊越來越密集。

怦怦……怦怦……

姚紅玉的心髒,也跟着一起猛烈沖刺。

忽的,她笑起來,也許過了今晚,她再也不用忌憚白盈盈在這個家裏的地位。

① 蘿蔔頭:二次世界大戰,國人對日本人的憎恨,故以蘿蔔頭稱呼他們,意指在煮蘿蔔前必須鏟除其頭部的行為。

② 華記行:明面上是商號,其實是軍統在港島中環設立的地下總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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