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祁天是個完美的情人,他要待誰好,一準能把人捧到天上去。
白天,他帶白盈盈去淺水灣,去西餐廳,看賽狗,總是在人群熙熙攘攘的地方,借避不開的搡擠,從白盈盈的背後伸來一條手臂,像一種主權的宣誓,将她的腰占領。偶爾興致來了,他也會找上一條陽光慷慨的馬路,樹定要是比行人多的,儀仗隊似的挺拔,他牽她的手挽過擡起的胳膊,好像禮堂裏卡洛斯挽着金桂,從郁郁蔥蔥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路遠比小小的一段禮堂長,仿佛沒有盡頭,樂此不疲。
入夜,可去的地方那更多了,香港這座表面上看着戰戰兢兢的城市,緊繃的神經下處處是疲軟的靈魂,這些人白天縮在拈斤播兩、審時度勢的皮囊裏,在太陽底下赤佬一樣的煎熬,熬過了黃昏,熬到夕陽斜落的最後一縷光也完全沉到海面底下,他們就争相地活過來,蝗蟲一樣的從四面八方鑽出來,仗着寂月的不聲響縱歡作樂,中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乃至貓在角落,永遠睜着一雙戒備招子,這頭監視,那頭視奸的日本人,此刻也眯起狹長窄薄的眼皮,陶然然地被這片敗土吸收掉,短暫地遺忘了軍國敵我。
但祁天是例外,他出生在內地,長在香港,手上持有大英帝國的護照,漂泊早早灌輸了他舍得,到哪兒都不成家,所以什麽都不特別看重,尤其放得下,反而較大多數的人保有一份惬意。
深知丁烈近來分身無暇,祁天給老張放了大早,開車帶白盈盈下飯館吃晚飯。
白盈盈坐在車上擡頭向上,上海飯店的四個金字招牌,就沒下來車。
“怎麽了?”祁天從駕駛座下來,繞過車頭為白盈盈開門。
“沒什麽。”白盈盈攙過他伸來的手下車。
祁天很自然地把一條手臂放到她腰上:“西餐都吃膩了,今天帶你換換口味。”
白盈盈沒有告訴祁天她來過這裏,是不想讓他知道,再引來無數自尋煩惱的話由,你來過了?那麽失望的臉,然後進一步借題發揮,笑吟吟地問她,跟誰來的啊?你看,是不是自尋煩惱,還沒落座便要毀掉一頓胃口。
也不曉得今朝什麽日子,二樓的雅間全客滿了,大堂聚滿了人,走菜的跑堂,領路的夥計,抻腦袋看哪裏有空凳子立馬占上的客,田雞籮倒翻了,每個人嘴上都安了一個大喇叭。
幾個走路很橫,穿軍服的日本人從人堆裏過來,有人避不開,險些被他們推着撞到白盈盈身上,還好有祁天用身子護着她,又攙了倒過來的人一把。
“謝謝,謝謝侬。”那人扶着眼鏡,用上海話向他們道謝。
等日本人全都走過去了,他才小聲啐:“個幫小什本,橫點撒。”
「滬:這群小日本,橫什麽橫。」
祁天向白盈盈愧疚地說:“對不起,平時也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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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道歉是所有聲音中的異數,很輕,微微一點,好像嘴唇動了動,但因為貼得實在近,近得連睫毛眨一眨,人就癢癢,反而聽得真。
他真是經常來的,老夥計認出他:“祁先生,常悠伐見勒。”
「滬:祁先生,好久不見啦。」
他完全沒有一點猶豫,即刻用上海話熱絡地同人打起招呼,絲毫沒架子地問起他老婆的身體好點了伐,上次介紹的中醫是不是去看過了,白盈盈并不奇怪這樣子的祁天,同他相處得越久,這樣的場面見得越多,他是個走到哪裏都不愁吃不開的人。
借他做人的蔭頭①,他們比別人更先一步得到一張桌子,挨着牆腳,前面有一根柱子和一個蘭花架,與外頭的喧鬧隔開。
老夥計對祁天即有招待貴客的殷勤,也有予自家人的關照,尋得是最清雅的位置:“樓上來了蘿蔔頭,雅間還不如樓下清淨。”
祁天曲指在桌上叩,老法的感激:“一道烤麸。”又問白盈盈吃不吃生,“再來一份醉蝦,熱炒侬看了辦。”
「滬:熱菜你看着辦。」
“有數!”②
“想了好久這裏的醉蝦。”祁天看見白盈盈盯着他看,“怎麽一直這樣看着我?”
“倒不知道你還會講上海話。”
“我母親祖籍寧波,我出生在上海,十歲之前,家裏說的都是上海話。”有心賣弄往往不靈,不顯山露水的一筆反倒驚豔,祁天是深谙這個道理的專家,“來香港這麽多年,上海話倒還記得清清爽爽,勉強糊弄人。”
“你講得很好。”白盈盈道。
“沒你的廣東話講得好。”祁天以茶涮筷,眼睛微微上擡,笑意吟吟地瞧白盈盈,“你相信緣分嗎?過去我總是不信的,但在這裏遇見你,我倒有點不得不信了。”
是不是緣分白盈盈不好說,世上的任何事一沾上這兩個字,立刻占盡道理,諸多的說不通,所有的意圖,瞬間變成話本上兩情相悅的開始。
只是緣分也随人一樣長着千百張面孔,有善緣亦存劫數……白盈盈垂下眼眸,她同祁天,又是哪一種呢?
實在人多,菜上得慢,祁天中途遇離席,去了趟洗手間。
洗手間裏兩扇緊鄰的隔間,一邊已經有了人,祁天走進另一間,将門落鎖。
他靠在門上點了一支煙,夾在手上并不急着抽,等隔壁的馬桶,水箱嘩嘩放水了,他才把煙扔掉,用鞋頭踩滅,動了動脖子,推門走出去。
兩人在鏡子裏照面,是剛才見過的那個上海人:“啊,是侬啊。”他也認出祁天,讓出水龍頭,“侬先,侬先來額。”
「滬:啊,是你啊,你來,你先來的。」
他的客氣在許多的上海人身上都不難找到,他們這種在亂世最混雜的城市裏讨過生活的人,對禮讓的拿捏總是驚人的巴結,被馴化來的敏感。
祁天對他笑笑:“難得碰到上海老鄉。”
“侬阿是上海人?”
「滬:你也是上海人?」
“小辰光,屋裏住勒愚園路上。”
「滬:小時候,家在愚園路上。」
“巧額,我就住勒哈同路上。”想起剛才那位半面驚鴻的美女,“侬帶太太來吃飯啊?”
「滬:這麽巧,我就住在哈同路上,你帶太太來吃飯啊?」
“未婚妻。”祁天笑。
“福氣好,福氣好。”上海人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露出點精明,“我叫章仕成,在莉莉洋裝店當裁縫,改天帶侬太太來,我那裏不少進口料作,都是緊俏貨。”
「滬:改天帶你太太來,我那裏不少進口的料子,緊俏貨。」
“那可幫了大忙了。”祁天賣了個有伴侶的男人少不得經歷的苦笑,“伊拉女人家,大衣櫃裏總歸嫌少一件衣裳。”
「滬:她們女人吶,衣櫥裏永遠少一件衣服。」
上海人果然同情地笑了。
兩人這廂說笑,誰都沒想到,他們在洗手間裏建立起來的友情,很快有了用武之地。
① 借蔭頭:滬語,托某某的福。
② 有數:滬語,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