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這是一件計劃外的失誤,徹頭徹底改變了接下來的很多事,只是當時,祁天太自信,白盈盈也不承認,有一些交集一旦發生,就不再受人的控制。

一道醉蝦上得快,在祁天回座之前上桌,玻璃扣蓋底下一只透明的碗,活蝦嗆在渾濁的黃酒裏翻江倒海,落進滾油的水珠一樣噼裏啪啦。

丁烈完全不懂,怎麽會有人喜歡吃這樣的東西:“呢個系生嘅,仲紮紮跳,點食啊?”

「粵:這是生的,還活蹦亂跳,怎麽吃啊?」

“點解唔食呀,呢個最好食啦。”金桂就愛使壞,當他的面夾起一只尾肢還在動的醉蝦,用上下兩片嘴唇吮住,嗑瓜子那麽一嗦腮,蝦殼空了,“盈盈好鐘意食呢道菜啦。”

「粵:為什麽不吃,這個最好吃了,我們盈盈就喜歡吃這道菜。」

“系咩?”丁烈的兩根眉毛擰得能打架。

「粵:是麽?」

金桂騙了他,愛吃醉蝦的人是阿姐,她身上又來了月事,正碰不得涼東西。

丁烈以為白盈盈不動筷是顧着他:“你鐘意就食多嚸。”他揪着他那對打結的眉毛,為她抄來滿滿一勺活蝦,“食喇,夠唔夠?”

「粵:你喜歡就多吃點。吃啊,夠不夠?」

最後那半碗蝦都進了她的肚皮,折騰她狠狠疼了一個晚上。

白盈盈笑起來,那天以後,她也愛上了吃醉蝦。

有梁柱和蘭花架遮擋,嘈雜中留出獨一處的僻靜地,最易讓人開小差,也最不易被人發現開小差,白盈盈沉浸在往昔的回憶,突聽到蘭花架動了一下。

她當時一定不知道是誰會看去她那個笑,她只是聽到腳步聲,沒來得及從小小的快活裏全身而退,甚至沒有分辨出那種頑固沉重的步調絕不是祁天腳上那雙恣意風流的皮鞋發出來的,這種虹口馬路上随處可見的,猶如踏着戰鼓般的軍靴聲,竟然一時疏忽,忘記了收斂臉上那抹飽含真情的笑容,回過頭去……

醉醺醺的日本軍官看傻了眼,他被酒蒸紅的扁寬臉孔,莊稼漢一般冒着汗,直勾勾地把眼睛從一片垂梗的蘭花花葉間,探照燈的一樣射到牆角的女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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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美麗多情的支那女子。

讓人想起平安京時代畫卷上的日本女禦,娴靜、優雅、高貴這些本來對他這個來自本州島最北端的農民很抽象的詞彙,此刻都有了豐滿的具象。

他臉上着迷的癡相,霎時間把他從那身讓人不敢直視的日軍官服中扒了出來,又變回了青森①的兒子,他在鄉下的時候,未必敢這麽放肆貪婪地看一個女人,但這裏是支那,他肩膀上的軍銜放大了他所有的狂妄和最下流的欲望。

沒準是個妓女,一個好人家的女人,怎麽會這樣迷人的坐在這裏,跑來吸引男人的眼球,不,不是妓女,她旗袍的開衩遠比樓上那些為他們伴酒作樂的娼妓保守得太多,但她露出了她的小腿,藕一樣雪白的小腿,那就是她勾引人的罪證。

說不定是軍統的間諜,他在腦中規劃好了一番殘忍的酷刑,決定了今晚要好好的,親自審一審她。

祁天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幕,白盈盈被一個日本人箍在臂彎,習慣了長期淩虐的雙手,一只野蠻地占據了屬于他的纖細腰肢,另一只,粗暴地伸進撕裂到腿根的裙片下頭,捉住那雙白到紮眼的大腿。

祁天紅着一雙殺人犯的眼,幾乎立刻忘記一切地沖上去,但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地嗅到空氣中一觸即發的危險味道:“伐要沖動,我去,讓我去!”

上海人像一條泥鳅,滑入日本人和白盈盈的中間,用身體将他們兩個隔開:“たいじん②!”他大聲地喊着,把上海人的機靈發揮到極致,“你怎麽在這兒啊,走走,我送您上樓,樓上都等着您喝酒吶。”

滑手的皮膚感消失了,日本人亂抓亂劃的手從上海人的臉上掠過,打歪了他的眼鏡,滑稽的斜在鼻梁上,顧不上風度,他沖祁天着急使眼色,走啊,你們快點走。

該道聲謝的,他如此仗義地替他們扛了下一場大危難,但……

祁天的手剛把白盈盈攬住,就抛棄掉一切道義,抱緊了她,大步把身後粗鄙的怒罵都扔下。

白盈盈腳跟半離地的被祁天帶回車裏,嘭的關上車門,黑西裝脫下來,蓋到白盈盈的腿上。

他一言不發,腳下油門踩得過分急,一路上差點被他撞到的車仔的叫罵,連成一串鞭炮攆着他們的車尾。

白盈盈以為他會送她回家,可祁天開過半山,直接把車停到山頂上。

車頭燈是和汽車一起熄火的,小小的車廂一刻暗下來,霎時融入一片漆黑,連坐在邊上的人,也只有一筆黯淡的輪廓,祁天和白盈盈,誰都不說話。

祁天在身上煩躁地摸煙,才想起香煙和洋火都放在西裝左邊的口袋,披在白盈盈的身上,他用英文失禮地罵了句,伸手朝那片朦胧的西裝上摸過去。

祁天中黑暗中,找一支煙。

起先他還清楚他要找的是支煙,也以為很容易就會找到,可他的手伸到西裝底下掏,白盈盈的腿突然猛的一抖,這下他可沒法解釋了。

白盈盈什麽都沒說,把腿往旁邊縮了縮。

他是個混蛋,祁天罵自己,可罵歸罵,手卻依然擱在白盈盈的膝蓋上。

他今晚真是太不對勁了,什麽紳士風度,什麽文明禮儀,都見鬼去吧!從他看到那個日本人動白盈盈的一刻,他一貫自持的忍耐,好演技,周旋的好本領都武功盡廢,只想用最快最狠毒的招數,沖上去把人撕碎。

好比這一刻,祁天清醒意識到,他的煩躁不是一支香煙可以撫平。

他想要的,一直都在他的掌心之下。

跟白盈盈料想的不一樣,祁天非但沒有像平時那樣規矩的退開,說兩句幽默的俏皮話化解尴尬,反而學那個淫猥的日本醉鬼,從她被扯開的裙片下頭,把手伸進來。

她想抓住他的手,叫他停下來,可一層西裝疊一層旗袍,下頭波浪那麽隆起的形狀,根本不是她可以攔得住,祁天的西裝滑到地上,他的呼吸聲,在沉默的黑夜裏,讓她心慌,一個有過點經歷的女人,都不會不明白他想幹什麽。

祁天越過車檔,把白盈盈壓進車座椅,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懷裏,低頭吻她。

他一來,白盈盈就把臉錯開,一次這樣,兩次這樣,祁天被激怒了,也不管吻落到哪裏,逮住了就親,耳朵、腮頰、鼻子、戰栗的眼睛,最後掐她的下颚擡起她的臉,将她的嘴銜入口中。

白盈盈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比丁烈掠走她的那天晚上,比日本人長了槍繭的猥瑣手指都讓她屈辱,一雙手抵住他的胸膛,下面就失手。

白盈盈用勁夾緊兩條腿,抵抗祁天的進犯,他們的牙齒磕碰到一塊兒,血腥氣很快在嘴裏彌漫,不知是動氣還是疼痛,祁天的身子連肩膀猛地發抖,越發兇狠地吻她,白盈盈恍惚有一種要被吃掉的錯覺。

啪的一小聲,好像夏夜裏拍一塊蚊子塊,祁天睜開眼,目光中白盈盈的睫毛,潮濕挂着淚,啪的又一聲,這次的聲音同力道都大了許多,也叫祁天分辨出,她在做什麽。

第三記的耳光打下來的同時,白盈盈的淚也一并滾下來。

祁天錯愕地松開手,更多眼淚奪眶而出,他沒想到,那麽小的一滴眼淚水會蘊含這樣驚人的威力,白盈盈只是哭,就叫他的心沁在鹹辣的黃酒中,疼痛難當的殺過一遍。

壓在身上的分量走了,白盈盈拭掉眼淚,黑暗留給他們彼此梳理平靜的體面,然而密閉的車廂裏到處是古龍水混着血腥的氣味,預示着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多麽激烈的戰争。

仿佛一個世紀那麽長,汽車再度發動。

祁天沙啞嗓子,說:“我送你回去。”

車子剛停穩,白盈盈就跳下車,祁天把落在地上,被踩得鹹菜一樣的黑西裝拿起來,古龍水混着一絲白蘭花的幽香,是白盈盈未道再見的臨別紀念。

祁天低頭嗅了嗅,又嗅了嗅。

砰的一下,他的拳頭砸到方向盤上,汽車在黑夜裏短促刺耳地鳴響一喇叭,像一個糟糕的警告,提醒他,有些事正不知不覺地脫離他既定的軌道。

① 青森:日本青森縣。

② たいじん:日本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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