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白盈盈的身影在鐵門後一閃,看不見了。
她一路小跑回屋,沒掀鈴,這樣衣衫不整的樣子不能叫任何人看去,鑰匙往孔眼裏插了幾回,金屬的摩擦,像一對打架的牙齒,所幸丁烈沒有回來,他要是回來了,這個家絕不會是現在這樣一幅死氣沉沉。
其實就是在,她也管不上那麽許多了,奔回黑暗的房間,把自己往門上嘭地一扔,虛脫地彎下腰。
她跑得實在太快,快到鞋跟好像兩枚洋釘要楔進腳後跟,這會兒停下來,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小腿的肌肉痙攣了,她往腿上摸,只摸到胯骨下頭一點點就停下來。
旗袍的開衩被撕裂一個大大的開口,放蕩女人一樣的敞着,招搖着,那下頭,她的皮膚上還留有祁天碰觸的感覺,他粗魯弄下來的印子,疊在日本醉鬼揉出來的指印上頭,在她身上變成一朵見不得人的暗花。
她受夠了!!!
祁天把她當成什麽?一個招搖的妓女?愚蠢的玩物?還是一個……男人一抛來感情的餌,就亟不可待去咬鈎的寂寞女人?
白盈盈走到梳妝臺前,拉開天官賜福的妝匣,兩枚幽綠色的玉镯,黑夜中的貓兒眼一樣。
祁天也似乎很看中這對镯,他看見白盈盈幹幹淨淨的手腕:“怎麽不見你戴那對玉镯子。”他倒是一點不嫌棄那對手镯的血腥。
“你想我戴它?”白盈盈反問他。
就算男人們在感情上遠較女人放得開,這麽公然的大方也實在不讨人歡喜。
“你也沒機會戴太久了。”祁天笑着捉她的手,撈到唇邊,輕輕啄了啄,“等我們去了英國,祁太太的手上,只能戴祁先生送的東西。”
看看,他想要人不再深究一個問題,總能找到高明的方法,白盈盈不想揭穿祁天,其實她和他本質上沒什麽分別,都是披了感情的皮,真真假假不叫人看穿的打周旋。
她不是蟾宮仙子,不做神仙夢話,祁天能相中她,大抵不會因為她是白盈盈。
她把手從祁天的手中抽出來:“有時候,我覺得你看重那對玉镯,比看重我多。”
祁天聽了笑話似的:“你這個想法倒是新奇。”仿佛笑她原來也有小女人的小肚雞腸,對着在意的人,一個物件都有了敵意,“你說你,這麽留意我,是不是時常偷偷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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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盈盈居然認真點頭:“可你好像從不看我。”
“怎麽會。”祁天沒想到她這麽輕易承認,也如往常地對她說着情話,“我恨不得天天看見你,就好像現在一樣。”
白盈盈辨他的眼睛:“可我總覺得,你不是在看我。”
“不是在看你?”祁天笑,“那在看誰?”
“不知道,總覺得你看我的眼神好像通過我在瞄準誰呢。”白盈盈轉向祁天,“要你說,會是誰呢?”
“你的腦袋瓜裏想的都是這麽精彩的東西?”祁天很從容地把手,像過去數十次裏一樣親昵,環到她腰上,“祁太太不去寫小說太可惜了,我應該送你幾本阿加莎的書,沒準你能當個和她一樣的小說家。”
于是到底瞄準誰的讨論,就像一顆不小心滾進沙發底下的紐扣,仿佛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了。
祁天要貫徹他的虛情假意,她為什麽不繼續扮演她的榆木美人,他以為他能用感情籠絡她,蠱惑她,讓她甘心情願當他槍口上的瞄準鏡,可他忽略了,她也一樣能利用他。
她們真正的關系,讓白盈盈來形容,更像棋盤上對弈的兩方,他攻勢兇猛,她以退為進,她一邊接受祁天的熱情,他的把戲,和他約會,一邊又用老套的愛情乃至犧牲,為另一個男人睜大一雙擔待的眼睛,處處提防。
你看,像不像一局棋?
走到這一步,如果她還不明白祁天的目的是沖着丁烈來的話,就是在裝傻。
可是……為了什麽呢?
白盈盈痛苦地望向那對镯,想拿起來舉到窗口,再看一眼那道細小的,紅血管一樣的傷裂,窗戶外陡然響起汽車喇叭急促的滴聲,吓得她差點失手摔了它。
是祁天,他還沒有走!
白盈盈慌忙地拉上窗簾,躲進牆壁上幽暗的花紋裏,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她這一刻的痛疼是為誰。
或者……白盈盈緊緊攥着那枚玉镯……
以情愛步步為營的男女,總也要用情愛賠上一場輸贏。
她仰頭靠在牆上,痛苦地閉上眼,感情這局棋,誰說不是,先動心者死呢。
距離禁嚴賞尚有半刻鐘的時間,樓下的門鈴給人掀響了,電報一樣沒完沒了,把一棟樓的人都驚醒。
白盈盈下意識望了一眼窗外,那輛十幾分鐘前還停着的黑色汽車,不見了。
她換了一身寬身的睡裙,外頭套長罩衣,白盈盈下樓的時候,客廳的燈亮得人睜不開眼,姚紅玉聽到腳步聲回頭,盯她身上的衣服從頭到腳那麽打量一遍,突然古怪地笑了笑。
白盈盈也無心去考慮她看到了多少,丁烈回來了,臉色十分差,整個人很萎靡地靠在沙發上,見到她來,眼睛裏才有點光:“盈盈……”
白盈盈走近丁烈身邊才聞到,他挽起的袖口下,白紗帶纏繞的手臂上血腥氣濃重的紅顏色,今晚她真是擺脫不掉這股味道了:“怎麽會這樣?”
鬼頭七咬牙切齒:“都系我冇用,烈哥中咗槍嘞!”
「粵:都怪我沒用,烈哥中槍了!」
姚紅玉很輕蔑地瞟了白盈盈一眼:“好了,好了,阿烈,我先扶你回房休息去吧。”
丁烈推開姚紅玉攙上來的手:“盈盈,過嚟扶我。”他親點,“今晚,我在你房裏睡。”
白盈盈打來一盆水給丁烈擦身,丁烈聽着她在搪瓷盆裏搓揉布巾的水花聲,惬意地眯了眼:“先擦擦臉吧。”白盈盈的力道正正好。
“手擡起來。”擦到臂膀的時候,丁烈的臉上露出痛相,白盈盈放輕了手勢,“忍一忍,擦幹淨了,睡得舒服些。”
丁烈用完好的胳臂纏着她:“你心疼我了?”他一學她的口音說話,舌頭便自然開了纏綿的竅,“這只手也擦擦,用力擦,你擦,我不疼。”他頂聽話,又頂不安分的,把手落到她的腿上,碰呢。
那是想做點什麽的前兆,可她的大腿上還留着別的男人的糟糕痕跡,今晚作數不能令他如願。
白盈盈站起來,把布巾丢進水盆裏搓:“你身上還有傷。”她白他一眼,丁烈被她瞪得骨頭酥,“只是手受傷!”他要翻身下床來捉她。
白盈盈摁着他的胸口,把他請回床上:“還說!”她是有點狠的,這份恨意絕不叫人讨厭,是太過珍重了,所以才動的脾氣,“那可是槍傷!子彈不長眼,要是那槍再打偏一點……”她抿起嘴,在恰到好處的地方,不肯再說下去。
她對他竟然這樣在惜,這樣害怕失去他,怕到連提都不敢提,就是丁烈也不得不嚴肅:“沒事,我好好的,你別害怕。”他握她的手,目光掃到搪瓷盆的邊上,他送她的玉镯,“怎麽不戴起來?”
白盈盈抹了抹眼角,藏心眼似的把镯子收回抽屜裏:“戴着不方便幹活,我拿出來看看。”
丁烈不信,她越這麽說,他越動容地要為她杜撰出一幕情深義重:“你以前經常唱的那首歌……”他不記得名字,倒還能哼兩句曲調,正是月圓花好。
“再唱一遍給我聽……”丁烈要求。
白盈盈為丁烈掖被子:“下次吧,你眼睛都迷起來了。”
丁烈以為她要走:“你去哪?!”
白盈盈放下水盆,又坐下:“我就在這裏看着你。”
真把她的手捏在手裏了,丁烈才覺得眼皮灌了鐵的沉。
“你不要走。”他說。
“好,不走。”她答應,又怕他不信似的,“哪都不去,就在這裏,陪你。”
丁烈滿足了,把白盈盈的手又往身邊拽近些,确定抱緊了,才安心地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