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頓早飯在丁烈的一句滾出去中戛然而止,姚紅玉非但沒拔了白盈盈的蠟燭,反點了丁烈的炮,落得一身腥,連抽泣都不敢大聲,盡數咬碎在牙槽裏。
二樓的樓梯口,繡着柔軟蕾絲的花邊裙把這場缺席一字不差的聽進耳朵,懸而未決的一只腳,不動聲色地退了回去。
丁烈敗了興致,沒了打算回去二樓的心情,他面色陰沉地朝外走,鬼頭七小步跑着追上,提了十二萬分小心地跟在他身後,烈哥對女人一向有一份額外的耐心,這樣的動氣平生未見,鬼頭七再愚鈍,亦不想成為第二個點燃炸藥包的人。
丁烈突然停下:“平時都有車嚟接盈盈出去?”
「粵:平時常有車來接盈盈出去嗎?」
鬼頭七愣了一拍,意識到丁烈大約在對他問:“有過一兩次,好似系同阿嫂喺麗都嘅姊妹金桂。”
「粵:有過一兩回,好像是同阿嫂在麗都的姐妹,那個叫金桂的。」
其實他不确定,他也是從小邱那裏聽來的,講女人真是恐怖,一條百十來米長的馬路,攏共不過六七家賣衣服,賣布料的店,但她們兩個女人家手拉手地一間間進,大包小包的出來,五十米要走上一個多小時:“真系企到我腳上雞眼都犯咗!”
「粵:真是站得我腳上雞眼都犯了!」
鬼頭七模仿小邱的口吻講給丁烈聽,他為人又粗又莽撞,但對丁烈尤其忠心,對自己人更沒有花花腸子,丁烈很看重他這份憨,所以對他說的話,總是深信不疑。
丁烈身上的戾氣消退了些,金桂嫁給紅頭發綠眼睛的洋鬼,改旗袍換穿洋人的洋裝也沒什麽,但……
“就佢同金桂?”他仍要确認。
「粵:就她和金桂?」
姚紅玉還是成功地把懷疑的種子種進了丁烈的心裏,往後他只要一想起白盈盈,那個地方就要作怪,要挑頭。
“仲有小邱,烈哥你唔記得啦,系你話落畀佢陪住阿嫂,唔好畀某啲無聊嘅人騷擾到阿嫂。”
「粵:還有小邱,烈哥你忘啦,是你吩咐他陪着阿嫂的,免得某些無聊的人打擾到阿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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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佢成日滾攪盈盈咩?”
「粵:她經常打擾盈盈嗎?」
“有幾次啦,大晚嘅唔瞓覺,去阿嫂門口敲極門。”
「粵:有幾次啦,大晚上的不睡覺,跑到阿嫂門口敲門。」
丁烈覺得不可思議,連鬼頭七這樣看見漂亮女人就失心失魂的人都疏遠着姚紅玉,當初怎麽就鬼揞眼①,把姚紅玉這個麻煩領進了門呢?
鬼頭七不清楚丁烈為什麽突然又笑了,但危機大抵是過去了:“烈哥,洪爺嗰邊仲等住呀。”
「粵:烈哥,洪爺那邊還等着呢。」
洪爺是個謹慎的人,他早有傳話,要丁烈一問到白盈盈的生辰即刻拿去讓大師再測:“你記住喇,如果洪爺問起盈盈嘅生辰,就話系十月初九。”
「粵:你記住了,如果洪爺問起盈盈的生日,就說是十月初九。」
“烈哥啊,阿嫂嘅生辰,唔系十月初八咩?”
「粵:烈哥,大嫂的生日不是十月初八嗎?」
“系初九唔系初八!”丁烈的眼睛一眯緊,危險又爬上鬼頭七的脊梁骨,叫他矮下頭,“你記清楚喇,吩咐落去,盈盈嘅生辰系十月初九,如果有人記錯咗,就畀佢去釣魚。”
「粵:是初九不是初八!你記清楚了,吩咐下去,盈盈的生日是十月初九,如果有人記錯,就讓他去釣魚!」
鬼頭七愣頭愣腦:“啊?釣魚,咩魚啊?”
「粵:啊?釣魚?釣什麽魚啊?」
丁烈橫他一眼,丢下兩個字:“鯊魚!”
丁烈帶着一張虛假的命格去複洪爺的命,這張貼在他胸口,疊得小小的四方紙片,大不過一塊豆腐片,但确是白盈盈的性命保障,丁烈此刻還不完全參透這種不惜以欺騙為代價來保全一個人的行為背後,掩蓋的幾乎就是愛情本真的面目,他要用一場悄無聲息的背叛,保住白盈盈,這念頭強烈過一切。
還沒祭出這張滿紙謊言的救命符,洪爺就把它從記憶中一筆勾銷:“嗳,話曹操曹操到,佢系我同你講過丁烈!阿烈,過嚟!”
「粵:嗳,說曹操曹操到,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丁烈!阿烈,過來!」
唐樓不明朗的客廳裏,坐在洪爺右手邊側對他的男人,穿着一身與這間舊屋格格不入的三件套,西裝、馬甲、黑底斜紋的領帶,被西化的東方紳士,但臉上的笑容是溫雅的,中國人都看得懂的謙遜,以及用在男人身上或許不那麽貼切的兩個字,漂亮,是的,一個可以用漂亮來形容的男人。
“你好。”他主動向丁烈笑了笑,又帶了點情報錯漏的惋惜,“洪爺,你可冇同我講過你左右手生得咁靓仔。”
「粵:洪爺,你可沒同我提過你的左右手長得這麽帥。」
洪爺哈哈大笑:“你都好靓仔啦!來來,阿烈,認識下,呢位系祁天,我老友喺英國嘅侄子。”
「粵:你也是大帥哥,來來,阿烈,認識一下,這位是祁天,我的老朋友在英國的侄子。」
丁烈走過去,未落座先自我介紹:“你好,我系丁烈。”
祁天的口音有一點點生疏,興許意識到了,又抱歉點點頭:“我的廣東話說得不是太好吧,我這麽說話,你介意嗎?”
洪爺的座上賓,說什麽都是好的:“都好,我都聽得懂。”丁烈說。
洪爺今天的興致很高,拿出珍藏的大補酒:“吶,阿烈,呢一杯呢,你仲真系應該好好多謝祁天啦。”
「粵:阿烈,這一杯酒,你真的應該好好敬一敬祁天。」
祁天倒是不邀功,輕描淡寫:“哪裏,舉手之勞而已。”
洪爺本來就很喜歡這個謙虛有禮的後生仔,親自為他添杯,被丁烈手快,先為他倒滿。
“多謝。”祁天的酒品倒是和相貌相距甚遠,有一股江湖人的豪爽,杯子舉起再落下,裏頭絕對不會剩下一滴,十分容易讓人忽略了他那身規整挺括的西裝,把他引為自己人,丁烈倒是不敢小瞧他了。
尤其看洪爺:“哇,你聽下,佢講得多輕松啊。舉手之勞?舉手之勞就将皇後大道嘅刺殺案解決跌咗,舉手之勞仲順便畀一直為興義堂添亂嗰班人鬼咬鬼,你呢舉手之勞,真系唔簡單嗱。”
「粵:哇,你聽聽,他講得多輕松吶。舉手之勞?舉手之勞就把皇後大道的刺殺案解決掉了,舉手之勞還順便把一直給興義堂添亂的那幫人搞得狗咬狗,你這個舉手之勞,可是不簡單吶。」
丁烈膀上的槍傷未愈,乍一聽皇後大道,傷口又疼:“咩皇後大道?”但他知謹慎。
洪爺笑眯眯地拍拍他:“阿天系自己人。”這個稱謂,意義可就不同了,“都多得佢喺英國人手下做嘢,消息比我哋靈通得多,啱啱嗰晚拉咗一班同我哋作對嘅同和會嘅爛仔,算佢哋衰,各個手上都攞把刀,阿天就幫把手,嚟咗一招偷龍轉鳳,都解決咗。”
「粵:多虧阿天在英國人手下做事,消息比我們靈通得多,正好那晚逮捕了一班和我們作對的同和會的爛仔,也算他們倒黴,各個手上都拿了刀,阿天機靈,來了一招偷龍轉鳳,都解決了。」
丁烈站起來,換了碗為自己倒滿:“阿天,我敬你。”
“這麽大碗,我豈不是占了你便宜。”祁天也起身,挪來同樣一只碗,笑眼彎:“真要謝我,一口幹了。”
兩只碗碰到一起,同時見底,洪爺縱聲大笑:“好,好,阿天小你兩歲,你哋兩個後生仔,比我呢個老人家有話傾,以後唔使我請啦,兩個人多多走趯,大家有個幫襯。”
「粵:祁天就比你小兩歲,你們兩個年輕人,比我這個老頭子有話聊,以後不用我請啦,兩個人多走動走動,彼此好幫襯。」
烈酒吞得太快,丁烈的腦子熱烘烘,看人的眼神也一寸一寸軟下來,酒就是這樣的好東西,你若有和對方一樣的氣魄,那同誰成為朋友,只是時間問題。
“阿天,聽你的口音,唔系香港人吧?”丁烈問祁天。
祁天笑笑:“你看呢?”他露出一種不高深的笑容,那種不畏懼自嘲的戲谑勁,是平易近人的,“我說我是,又好像不是,實際上我出生在上海,十歲才來的香港。”說到這裏,他換了一種更蹩腳的口音,“廣東話都仲未學識,又坐船去英國,而家……我着鬼佬嘅衫,話唔正嘅中國話,兩頭都唔當我系自己人啦。”
「粵:廣東話都還沒有學會,又坐船去了英國,現在……我穿洋人的衣服,說不地道的中國話,大約兩邊,都不認為我是自己人吧。」
丁烈的手搭上祁天昂貴的西裝:“我老婆都系上海人。”他向他透露家底,這是一個信號,告訴他,我已經接納你,“她最鐘意上海飯店的菜,講有家鄉的味道,怎麽樣?晚上有空嗎?”他已微醺,但未必不清醒,這個洪爺極看中的人,他需要拉攏。
祁天聽出來他的邀請:“今晚不行。”他拒絕得倒快,“我已經約了人了。”随後馬上露出一個無奈又可憐的小小馬腳,“前幾天和秘書上街被太太看到了,跟我鬧了幾天脾氣,實在沒招了,只好找到她最喜歡的裁縫,想辦法找一點補救。”
丁烈也陷在女人的情債中身不由己,登時有一點同病相憐的親切,摁祁天的肩膀安慰:“那是頭等大事,太太要緊,我們改日再約。”
祁天沒開車,丁烈說什麽也要為他叫一輛黃包車:“去莉莉洋裝店,車拉穩一點。”
“烈哥,你放心好啦!天哥啊,你坐穩喇。”
車子将動之時,祁天從車篷裏探出腦袋:“阿烈。”他喊他,“上海飯店有酒釀圓子嗎?”
丁烈恍了個神:“有啊。”怎麽每一個上海人,都惦記這道甜稠的點心。
“那可真要去一趟了。”祁天問,“後天好不好,我請你吃晚飯,帶上嫂子一起來啊。”
丁烈應下:“好啊,正好也見見弟妹。”突然又想到了什麽,狡黠地沖他笑了笑:“希望那時候,你已經哄好你太太啦。”
① 鬼揞眼:粵語,鬼迷心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