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仕成乍聽到有一位先生要找他的時候還愣了一下,脖子上挂着皮尺,從小閣樓貓身下來見是祁天,帶着淤青的眼尾,笑紋爬開來。
“是你啊……”他沒有忘記這位漂亮的同鄉,從勤謹中剝離出一份老熟人的熱情,“今朝哪能有空過來?”
「滬:今天怎麽有空過來?」
祁天與他問好:“我問秘書說哪裏的洋裝做得最好,她講你一定沒有去過莉莉洋裝店。”
章仕成似乎不大适應這樣的誇獎,笑紋愈加深,大塊淡去的青紫色淤傷下到顴骨上,令這張受了傷的臉,顯得更卑微了一點:“你的秘書過獎了。”
“我可相信你的手藝,特意來找你的。”祁天也還記得,“入秋了,沒兩天刮起風,天氣就要冷了,我太太的衣櫥裏還缺兩件冬衣,她的眼光可挑,上次你說的緊俏貨呢?拿出來看看吧。”
“這種小羊絨做東裝好一耐。”章仕成選了幾匹讓祁天拿在手上摸,“穿在身上又輕又暖,侬太太皮膚白,這種顏色配伊正好。”
他似乎很中意這塊料子,手指所經之處,眼神也珍重地撫摸,無意中流露出喜愛:“你摸摸,多舒服。前幾天,港督家的小姐還拿走一匹呢,就是貴了點。”
“港督的千金也來你們店裏做衣服?”聽了他的話,祁天也認真研究起布料上的花紋。
章仕成意識到扯遠了,尴尬應付:“她怎麽會來這種小地方,一般都是我們過去。”
祁天拍板:“那就這個吧,先做兩件,一件鬥篷,一件大衣。”跟黃金等價的昂貴衣料,他眼都不眨,轉頭又看上店裏陳列出的一條洋裙,“有和這個一樣的,也做一件。”
“這種絲料暫時不會有進貨了。”這章仕成取下皮尺往木頭架子的模特兒腰上估了估:“侬太太腰身多少?”
“差不多這點。祁天比了一個圈,西洋女人餓幾星期的肚子,用束腰勒得自己不能呼吸,才換來的姣好身段,又收緊了一點,抱歉地聳肩,“她們女人的三圍,總是不肯老實告訴男人的。”
章仕成懂得人的笑笑:“沒關系,沒關系。腰上收兩寸,倒正是侬太太的尺寸。”
“要改很久嗎?”祁天問。
“很快的,馬上就能改好。”章仕成對他說,然後又體貼的送上燙了金邊的紙、蘸水筆和一瓶墨水,“我們店裏可以送貨上門,你留個地址吧,如果還有什麽想寫給太太的,到時候我讓人和衣服一起放到盒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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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天本來對這些男女間的小心思并不放在心上,但紙片噴了淡淡一點香水,有一點伊人翩然而過,獨留餘香的意味,倒正符合了他現下的心情,他提筆蘸墨,斟酌了良久,第一張,嫌筆鋒太剛勁,不能表達心意千萬,第二張,嫌落款太倉促,萬一讓她認為不珍重,連廢了幾張,不想丢進紙簍叫別人撿去,故而收進西裝內側的口袋,然後搖頭笑起來,他這是怎麽了?因為小小的一張紙片,要催生出諸多的挑剔,簡直刻板的不像他了。
章仕成到底老裁縫,一杯茶的功夫,衣服改好了,他從祁天手上接過地址,有分寸地不去看他寫的紙片,疊好同衣服一起小心放入奶白色的長方禮盒,用電光粉的緞帶束起,不露聲色的恭維:“侬跟侬太太,都是福氣人吶。”
“那也多虧得侬幫忙。”祁天問過了章仕成的下班時間,又誠心邀請他,“晚上一起吃個飯吧。”他歉意地看着他顴骨上的傷,“上次的事,我還沒有好好謝謝你。”
章仕成一看到寫着日本字的燈籠和暖簾就往後縮:“啊呀,什本人額小菜,切伐慣,切伐慣額。”
「滬:哎呀,日本人的菜,吃不慣,吃不慣的。」
祁天不放他走,穿和服的日本侍女,脖子的弧度柔軟謙卑,跪着為他們拉開障子①,和式的雅間,鋪滿榻榻米,祁天脫了鞋,睚眦必報地沖章仕成一笑:“就是要吃這個!上次侬吃了日本人的苦頭,今朝也叫日本人伺候伺候你。”
章仕成沒辦法了,在日本侍女微微笑的目光下蹭掉布鞋,因為彎腰,他身上的長衫,前片幾乎垂到地上,正好遮住他那雙放不開的羞赧腳趾,他本身幹的就是服侍人的活,習慣了卑躬,稍微一丁點兒的享樂,都叫他坐立難安,一副佝頭縮頸的小家子氣。
酒是清酒,頭盤有鹽烤銀杏,祁天為他倒酒:“老章……我叫你一聲老章可以吧。”
祁天的手指一沾到酒樽,章仕成就兩只腳往屁股下面一墊,跪起來:“謝謝,謝謝……老章好啊,我本來就姓章嘛。”
“老章你多大了?”祁天是恣意慣了的人,盤腿一只手舉杯,“我是14年的,你看着比我大不了多少吧。”
章仕成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大不了多少,我15年的,屬兔。”
“真是看不到出來啊。”想不到他居然比自己還小了一歲,“老章你是怎麽來的香港?”
“在上海我就跟着約翰臣先生學制衣,哦,約翰臣先生就是莉莉洋裝店的老板,我從學徒到出師都在他們家,用熟了,他們一家跑來香港的時候就帶上了我。”
“出來了也好,香港也不錯,雖然和上海比還是……”他們對視,目光中都有懷念,“你還記得伐?老早哈同路上的老虎竈②。”
“記得,記得,我們一個弄堂的人,都去那裏打開水。”
“可惜後來拆掉了,搬去哪裏了呢?”
章仕成喝了酒,低下頭:“格倒伐沒聽人講起過了。”
「滬:那倒沒聽人說起了。」
祁天為他添杯:“說起來,我前幾年回過一次上海。”
“回去組撒?”
「滬:回去幹嗎?」
“家裏的祖屋正好賣掉,真是沒趕上好時候,碰上靜安寺發大水,人坐在汽車裏,好像孵在浴缸裏,水一直淹到哈同路上,你曉得吧。”
“我39年初就來了香港了。”
“哦,這樣啊……”
“約翰臣先生要在香港開鋪子,就讓我先過來探探路。”
“他們這些開門做生意的洋鬼,不把人用到根上,都覺得虧了,你也是辛苦了……”祁天再為他斟滿,章仕成喝得很快,也巴結的為祁天倒酒,“你也喝,你也喝……”
侍女送來了更多精致的小菜,味噌醬瓜,烤多線魚,黑乎乎的煮羊栖菜,點心是兩個小悠悠的栗子饅頭,走廊上傳來三味線的弦音,靡靡的歌聲:撒庫拉,撒庫拉,摩呀嘛摩撒多哦……③
章仕成的眼睛眯起來,他應該是喝多了,眼睛追着侍女離開的腳步走了很遠,遠到不知道丢在了走廊的哪個地方,也許是一頭紮進飄滿撒庫拉的三月裏,迷了路。
“章仕成。”祁天突然間喊他,“你的老家在哪裏?”
撒庫拉……漫天亂飛的撒庫拉……
“我的老家……”章仕成遲鈍地佝偻,“老家……在上海……”他掩面,掌心狠狠從眼尾的淤青上蹭過去,抹掉了,那點潮濕,“已經回不去了。”
浮浮沉沉間,他仿佛聽見祁天講:“我的家鄉也沒了,我沒有家鄉可以回去了。”
章仕成擡起頭,是什麽地方出了纰漏,他突然有點認不得眼面前的人:“你的家鄉?哪裏啊?”
祁天笑:“上海啊,侬忙記忒了,阿拉是同鄉。”
「滬:你忘記了嗎?我們是同鄉。」
章仕成也咧開一張嘴:“對額,對額,上海人,阿拉統是上海人。”
「滬:對的,對的,上海人,我們都是上海人。」
祁天撚着酒杯,遲了這麽久,才想起問一句:“你臉上的傷,是上次吧……你會不會怪我,你幫了我這麽大的忙,我卻自己先走掉。”
先到那晚槍托在臉上砸出的疼痛,章仕成眼尾的淤青又心驚肉跳,似乎是有點恨的,但又不知要恨誰:“沒有的事,幸好當時你走了,你要留着,你太太更危險。”
祁天看着他:“不管怎麽說,這件事,我欠你的,這一杯,該由我敬你。”
章仕成連忙舉杯來接:“謝謝,謝謝……”他的坐姿斜了,恍惚露出一只套着步襪的腳,拇指像個獨立的孤島,與其他四個腳趾分離。
但祁天的眼睛,正一寸不斜地望着他:“你怎麽跟日本人一樣,總是謝謝,謝謝的。”他說笑呢,轉而又認真,“該我謝謝你才是,今天也是你,我發現你每次都幫了我大忙。”不曉得想到了什麽,他這一刻的笑容,簡直同愛情電影海報上的男主人公別無二致,“我太太改好的裙子,明天送得到伐?”
“侬放心,侬放心。”章仕成把腳一縮,酒醒大半,又恢複成他那副勤謹巴結的老實模樣,“我交代過,一定送到貴府上。”
祁天點點頭,希望這件裙子,能為白盈盈收不到另外兩件黃金那麽貴的冬裝,做出一點補償吧,他抿着酒,對章仕成笑了一笑。
當晚他們喝得伶仃大醉,章仕成扒着門,好幾次沒站穩:“我……呃……我自己回去……就好……”
祁天也喝了不少,但笑容風度依舊紳士:“那怎麽行……”
店外幽靜的小道,一輛黑色的福特,看到他們攙扶着出來,車頭燈一亮。
“正好,我的司機來接我了,讓他送你回去。”
① 障子:用紙糊的木框拉門。
② 老虎竈:專門供應熱水的地方。
③ 日本民謠《櫻花歌》:櫻花啊櫻花,三月的晴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