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下午二點一刻,陽光最豐沛的時刻,老張撿空把福特車裏裏外外洗了一遍。

前天夜裏祁先生喝醉的那位朋友吐在車上,祁先生表面上沒說什麽,但老張知他是有一點不輕的潔癖的,所以這兩日寧可麻煩一點喊黃包車,都不坐他的車。

但今天祁先生顯然有一點比潔癖更關緊的事情,囑咐老張下午五點一定停到樓下,興早不興晚,五點還差半刻鐘老張就開到,攤開一份剛買的報紙在方向盤上打發辰光。

現在看報紙,都成了填字游戲,政府對報紙實行嚴格管控,一經發現謾罵英國,或出現任何挑釁日本的敏感字眼,便即刻以XX取代,或者勒令删除,令報紙留下滿目天窗,新聞也變成如下:

「歌國皇後為XX義唱,籌得募款一千五百元」

「XX在廣東大施XX,XX商號XX婦女」

「XXXX政府大樓」

政府禁而不絕,只能用一系列小五號的鉛字X,将報紙上諸如“愛國”、“日寇”、“獸行”、“搶掠”、“奸淫”、“日軍焚燒”等中華文字,統統替換掉。

越是這樣嚴防,越使民衆以一種空前的熱情,參與到每日的文字猜謎中。

祁天上車的時候,老張還在念一則尋人:“仕成,已有兩日無你音訊,店中無人看管,盼看到消息速歸。莉莉洋裝店傑克遜?約翰臣。”

“這是什麽告示?拿來我看看。”祁天跟他要。

“祁先生。”老張趕緊把報紙疊好,遞過去:“好像是老板在找失蹤的店員,這怎麽可能找得到,沒準人已經卷包袱跑路了。”

他從後視鏡中看到祁天微微翹的嘴:“那倒未必,也許有什麽急事。”

老張心裏想,能有什麽急事,大抵不是什麽好的,要這樣不辭而別,但嘴上附和:“他倒是攤上好東家了。”

祁天盯着報紙上那幾行豆腐幹大的鉛字,笑而不語。

上頭講杳無音訊,就是沒找到人,區區一個香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人海茫茫,一則小小的尋人啓事,那麽輕易就将哈同路上不曾存在的老虎竈、将39年靜安寺的大水、一雙穿木屐的人才會有的孤島一樣的大腳趾、還有當晚在撒庫拉的歌聲和清酒中所有的你來我往,如同一行敏感的字符,吹灰不費的盡數抹去掉了。

Advertisement

祁天放下報紙,在膝蓋上打着輕巧的節拍,看似心情不錯。

“先生,我們等下去哪裏?”

“去上海飯店。”

“晚上要我來接嗎?”

“今晚不用了,回去陪陪張瑩,好好休息。”祁天也是一位好東家,他給老張放假,“你們去英國的船票比我稍早,等到了那邊,有得你們要忙的。”

“謝謝祁先生。”

九月末的天黑得越來越快,上海飯店門前的招牌,也比平常亮得更早,車門打開,一叢光斜斜落進後車座,落在展平的報紙上,祁天的眼睛打上面掃過,捕捉到一行字——莉莉洋裝店。

不知道白盈盈是否已經收到了他的禮物呢?他情不自禁要想,希望他沒有估錯她的腰圍,但又微微笑,不會,她身上一切有關數字的密碼,他都了然于心。

她還不知道今晚要赴的是誰的約吧,她會穿着他的歉意出現嗎?這個聰明的,向來把自己藏在素淨旗袍下的女人,會為了他破例一次嗎?祁天突然很想知道。

其實白盈盈在打開禮盒看到禮服的一瞬就做了決定,她不會。

她拿起禮服上放着的卡片的手,是有一點遲疑的。

上頭華麗潇灑的字體,有中文無法表達的缱绻,她是不懂洋文的,一個單詞都不懂得,但這一刻又仿佛無師自通的從那些流暢的字母中,悟透了那行話的含義。

不用猜是誰了,白盈盈攥着那張紙片,邊角硌疼掌心。

“咦,新裙子?以前沒見你穿過。”

白盈盈把紙片掖進裙子底下:“金桂送的,她做了太多新裙子,現在又說帶不走。”為了掩蓋一個秘密,她的謊言幾乎信手拈來。

丁烈的手從白盈盈腰側鑽出來,呼吸掠上她的後頸,驚得她不動了。

他……看到她藏東西了嗎?

“別蓋,很好看啊,穿上給我看看。”

還好,他沒有。

白盈盈扭了下肩膀:“我穿不慣洋人的裙子。”

丁烈又将她勒緊了一些,執意要求:“換上,我的盈盈那麽漂亮,穿什麽都好看。”

他亦有攀比心,今晚他要帶白盈盈去見的人,是一個作派比洋鬼還西化的中國男人,十分英俊的男人,或許還有他那位脾氣很大,受到西方教育同樣不好伺候的太太。

丁烈慶幸,還好,他還有白盈盈,至少在太太外交上,他的盈盈,善解人意大方得體的盈盈,不輸給任何一位淑女,只要她換上眼前這件及時雨一樣來的洋裝裙。

丁烈押對了,當祁天看到穿着洋裝的白盈盈挽着丁烈的手步入雅間的時候,他的眼神亮了亮,那種光,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毫無保留的欣賞,丁烈很得意,為他的決定,先聲奪人。

“阿天!”他故意用那麽親熱的稱呼,好把祁天黏在白盈盈身上的眼睛拽回到自己身上,“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祁天站起來,禮貌的沖他們微微一笑,拉開自己邊上的椅子:“沒有,就比你們早一點。”

這是為女士讓座呢,丁烈自己是不好意思搶的,于是白盈盈只好衆星拱月的坐到了他們之間。

“這位小姐是……?”祁天對丁烈說話,眼神卻時不時要溜到白盈盈身上,看不夠似的,連體面都不要了。

這樣小姐小姐的叫,難道他會不清楚她的身份,他一定在想,我這樣的老粗,也有不俗的豔福,丁烈不道破,一句話打消他的幻想:“我太太,白盈盈,盈盈,這位是我朋友,祁天。”

“原來是白小姐啊,你好……”可祁天狡猾地忽略掉,他伸出手,不是準備要握手,是西方男女吻手禮那般的掌心朝上,白盈盈不知是沒懂,還是不願理會,規矩地回了一句,“您好。”

丁烈對祁天笑了笑,也從椅子扶手上伸過手,把白盈盈的手握住:“怎麽不見你太太?”他大大方方攙着白盈盈的手,做給祁天看,告訴他,這朵花有主,更告訴白盈盈,這個對你流露癡迷的男人,也有主了,“她沒有來嗎?”

祁天很無奈地笑笑:“別提了,上回害她生氣,到現在還不肯理我。”他這時看着倒有點可憐相,“送了她衣服,也不見她對我笑一笑。”

可丁烈完全不同情他,甚至有點輕蔑地想,瞧你這雙不老實的眼睛,嘴上念着自己的太太,眼風卻亟不可待地抛向別的女人,好像要從她身上找補一份補償。

更存心要激他:“這我可幫不了你。”他揉捏白盈盈的手,急切地炫耀,“我太太一向知書達理,從未和我生過氣。”

祁天到底如丁烈所願的看了看他:“還是阿烈你好福氣啊。”

他豔羨的眼神成功讓丁烈膨脹,于是一餐飯,愈加要變作一個溫柔的體貼自己太太的先生:“有沒有醉蝦?”上菜的時候,丁烈問夥計。

“沒有點。”祁天讓夥計記下,等下添上來,“阿烈你也喜歡吃醉蝦?”

他說得自然,自然到丁烈沒留神體會他話中的那個“也”的真實意味:“盈盈喜歡。啊,對了,盈盈啊,阿天和你一樣,也是上海人呢。”

白盈盈一個晚上都不大聲響,丁烈沒覺得有異,女人對男人的應酬過分熟稔,就愈多一份交際花的豔名。

他聽見白盈盈客氣而疏離的聲音,從發鬓的烏發間傳來:“祁先生看着倒不像呢。”

“哦?”祁天來了興致,“那白小姐看,我像哪裏人?”

白盈盈不望他的笑眼:“白相人。”她用上海話說。

祁天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白小姐,你真的太有意思了。”

丁烈聽不懂他們的對話,急得捏白盈盈的手:“你說了什麽?”

白盈盈轉過臉,目光很溫柔:“我說祁先生,像個外國人。”丁烈的心飄了,尤其當白盈盈把他放在心尖上地惦記,“你吃不慣醉蝦,我再去給你添一道酒釀圓子吧。”

“你坐着。”她那樣看着他,簡直要把丁烈一輩子的柔情都逼出來,“我下去點。”

丁烈終于走了,留下祁天和白盈盈兩個。

她不做聲,祁天也不響,她有心避他,他倒更要作數将她看個夠。

祁天的笑面底下燒着火呢,猩紅的火苗在心窩裏亂竄,烤着他,看見白盈盈的時候會癢會痛,看見丁烈了又妒忌地要把整間屋子點着。

她穿着他送的裙子,那麽漂亮地坐在他的身邊,他擡一擡手就可以碰到她,他的手卻無數遍地在擡起來前放下,祁天突然惱,他們當他的面把郎情妾意都演了一遍,逼他當了一把他們感情的觀衆,可他從來也不打算淪為別人愛情的配角,在他的腳本裏,白盈盈是屬于誰的,一早有了分曉。

他惡劣地挑嘴唇,噙着壞笑,朝白盈盈靠近。

祁天的手指打着別有心思的拍子,碰到白盈盈手腕袖口處刺繡的花邊,似以一個無意的吻在上面溫柔地撫摸過那些細密精致的針腳。

可威脅又是真的,帶着一絲惡意的狠毒。

“你再往門口多看一眼,可就別怪我吻你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