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丁烈在三樓東的房間裏,一待就是一夜,姚紅玉不知同他施了什麽法,那天之後,白盈盈的背後突然多出了許多雙眼睛。起先她并不察覺,只是有一次陪阿姐上街,從商店櫥窗裏看到對面馬路幾張鬼鬼祟祟的臉。
白盈盈留了個心,當晚找了借口同阿姐一起回到麗都。
在路上,阿姐告訴盈盈:“你之前不來,不知道,有段時間啊,那位英國回來的少爺天天都來麗都候着你。”
英國回來的少爺?那是祁天吧:“他叫祁天。”白盈盈講。
阿姐眼睛一亮,她多深的水沒蹚過,哪能會分辨不出,女人一旦同男人有了什麽,提他的時候,他就和芸芸衆生中的任何一個人有了區別:“侬跟那位祁先生,現在好伐啦?”
「滬:你和那位祁先生,現在怎麽樣?」
盈盈一只手遮住阿姐的鬓角,輕輕把嘴巴貼上去,她把那張船票是怎麽從祁天的襯衣口袋裏着陸到她皮膚上,又是怎麽由她洋裝的袖口下航行到她手包鵝蛋粉盒的經過講了個大致。
“呀!侬啊侬啊!”阿姐摟着她,眼睛紋路都要笑出來了,“伊真的格能做額呀,膽子真是忒大了。”
「滬:嗳!你啊,你啊!他真的這麽做的?膽子真是太大了。」
黃包車轱辘在路上滾過那麽響的聲音,也蓋不住她們的笑聲。
阿姐是個有魄力的女人,這一刻,她決心要把她的魄力傳給白盈盈。
“盈盈,同他走,去英國。”
阿姐臉上的毅然決然,突然讓白盈盈覺得胸悶,好像控制着呼吸跑了一路,終于看到終點,反而一口氣接不上來。
英國啊……
又是好遠。
從上海逃難來香港的恐懼又一次在她身後喘着粗氣追趕上來,怎麽可能不害怕?她不是看臺上的觀衆,輸掉比賽大不了拍拍手走人,她不一樣,她跑上跑道前,就已經在自己名字的下面,把後半生都提前預支了押到上頭。
Advertisement
幾乎兇險的一場比賽啊。
可更兇險的,似乎在眼前。
白盈盈打開手包掏了掏,鵝蛋粉還在,但那不是她要确認的,她摸出小妝鏡打開,從視線搖晃的車篷邊緣向後望——
格楞蹬……
“哎呦。”黃包車颠過亂石路,阿姐扶着盈盈,“你慢一點,拉穩點。”又忍不住用上海話小聲嘀咕,“屁股阿要掼瓦特了。”
「滬:屁股都要摔壞掉了。」
再看盈盈:“嗳,你的鏡子呢?”
“剛才掉了。”
“哪能這麽不小心,算了算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回頭我陪你買。”
白盈盈無心聽,她的手抓住生鏽的車篷杠,沾了一手銅黑的鐵鏽。
鏡子粉身碎骨的前一瞬完成了使命,她看到了,賽道上追着她而來的一群惡犬的影子,其中有一張她熟悉的臉,小邱的臉。
我的露餡,向阿嫂的腦子裏拉響了一聲防空警報,但對祁天,仿佛一點影響也沒有留下。
我是不是沒有對你們說起過,金桂的婚禮之後,阿嫂放棄了去城隍廟燒香拜佛,轉投洋人的教,每周三的下午,是她去教會的時間,而同天的四點鐘,祁天會提早一個小時離開辦公室,兩個人在肅穆莊嚴的教堂中相會,并不交談,一個坐在前頭,一個後頭,直到結束後,才搭配默契的,有時你先,有時我的前後腳離開。
今天顯然是阿嫂晚來,路過一排長靠背椅,她的手帕落到一雙皮鞋旁,對方壓着帽子,拾起給她。
“謝謝。”她說,從他手上取過帕子。
等她走過去,祁天揉開掌心裏的紙條,言簡意赅的四個字:“背後有眼。”他笑了笑,把紙團起。
夕陽透過拱頂的玻璃彩窗,變幻地灑落穿着直身長袍的女學生身上,唱詩班今天有排練,她們天使一樣站成行,斑斓的白袍雲團般飄過,做了他們的掩護,等別人意識到人群中少了一席中式的旗袍,他們倆已經跑出去很遠。
我領着一群人追上去,內心忐忑不安。
咖啡店的玻璃裏,我看見我的臉,頭一次有了忠誠之外的迷惘,不是為了找不到阿嫂而驚慌,是害怕将她找到,所以提前為她做好打算,在腦子來回過一個借口,什麽都還沒有發生,我已經做好為她說謊的準備,将烈哥背叛了。
祁天笑眯眯看我們幾個盲犬似的從玻璃窗外跑過去,在侍者耐心的笑容中,放開一路摟着阿嫂的手,将她從臂彎下釋放。
“你們今晚的常餐是什麽?”祁天整理了西裝,問。
“有葡國雞、鹹牛舌,和粟米忌廉湯。”
“有冰激淩嗎?”
“有的,先生,有椰子雪糕。”
“兩份常餐。”祁天看看白盈盈,“忌廉湯一份不要洋蔥,煙肉也不要放。再要一杯奶茶,牛奶單獨放,方糖要二塊,二塊半吧。”他斟酌地擡起解釋,“她喜歡甜一點,但不能甜過頭。”
“好的,先生。”
侍者的眼睛在祁天和白盈盈之間鐘擺一樣蕩秋千,笑這個男人苛責的要求,實際是做給一個女人看,你看吶,我是多麽放你在心上,殷勤的把戲,還沒敲定的一對情侶,講不定是更不好挑明的暧昧關系。
等侍者也走遠了,祁天才看了一眼我們跑去的方向,笑着挨近白盈盈:“你的好生之德,讓人盯上了。”
姚紅玉這個女人是個麻煩,他提議過,要為白盈盈解決掉她,但她拒絕了:“你這麽好心地放過她,她可未必領你的情。”
女人執着起來簡直要人的命,有姚紅玉在中間攪和一天,他和白盈盈的處境就尴尬,尤其……姚紅玉見過他的臉。
“你到現在還要堅持你這份善心嗎?”祁天舊事重提。
白盈盈終于把目光從桌布的下緣撥到臺面上:“我不要你動她。”
祁天先一愣,轉而明白到,她這麽說并不是在為他操心,女人的通病,心慈手軟,做事太蘑菇。他的嘴不怎麽明顯的挑了挑,面容瞬間有了細小的變化。
“我以為你有魄力。”祁天的拿手戲,把失望掩蓋在不羁的輕佻裏。
這種法子對一些想要博得他好感的人是很有效的激将法,但對白盈盈,或許是有一點報複心的,他就是想拉着她下水,任何一點給丁烈添不痛快的事,只要白盈盈答應,那她心裏的天平,或多或少就傾向了自己,把丁烈放下了。
她不答應,祁天的腦袋裏,又開始周密計劃起更壞的點子。
可這些惡毒的計劃,在聽到白盈盈開口後,全部失效。
白盈盈把侍者分開送上的牛奶,方糖,一一放到紅茶裏,用小銀勺輕輕攪動:“我不讓你動她,是因為活人是不能同死人鬥的。”
她的聲音幾乎冷靜,比勺子在陶瓷杯上留下的撞擊更加的幹脆:“你去墳地裏掃過墓嗎?”
祁天沒回答,他盯着白盈盈,從她的眼睛裏望進了倫敦大霧天的墓園,長滿荊棘的墓碑上,站的一只黑眼珠的烏鴉。
“死的人,就是往活的人心上豎起一塊碑,輸給一塊石頭,太不吉利,太晦氣了。”那只烏鴉也在霧氣中緊緊盯着祁天。
他驀地喉嚨發癢,到處找水喝,卻發現杯子是空的:“那你想怎麽樣?”他小瞧她了,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是吞咽的動作,同時代表了興奮與緊張。
“不怎麽樣。”白盈盈看他一眼,把那杯調好的奶茶推到他面前,“最好她沒事,好好的活着。”然後又垂下濃麗的睫毛,認真地思考,“既然我們處不來,不在一起倒也是個辦法,不過要有個由頭,最好讓她有虧欠,不敢再露面。”
“什麽方法呢?”祁天的眼睛越發亮起來。
白盈盈搖搖頭:“這我不知道。”然後朝向他,慢慢的,每一幀都經過了極精準地推敲般的擡起來,“這就要看你了……”她拿住了,祁天鮮少的失魂樣子,“這方面,你比我拿手……”
連日的陰雨和霧色猝然都消散了,祁天的心中一掃陰霾,他頭一次從白盈盈的身上獲得了相當的安全感,互為同類的氣息:“是我錯了。”
他向她誠摯道歉,笑容更多是欣喜:“原來你不止有魄力,還有野心。”
但他還要問一問,他要确定這不是白盈盈的緩兵之計,坐實她共犯的身份:“要是她不肯走呢?腿長在她自己身上,我可沒辦法。”祁天翹着腳,抿着熱奶茶,惬意地問。
白盈盈的回複依舊淡淡的:“她不會留下。”
“你就這麽肯定?”
“她走了就不會回來,不回頭就随她去吧,要是她反悔……”白盈盈直視祁天,“想要一個人不見,總會有辦法的。”
如果她後悔,他就要替她出手,她是這個意思。
女人狠起來簡直叫人害怕,但此刻的白盈盈對祁天,産生了一種無法抗拒的巨大吸引。
為她的殺心,也為他見過了她的狠心,仍對她動心。
祁天突然站起來,亮着嗓子打斷咖啡館裏輕聲細氣談笑的客人,用英文說了一句,很快那些戴夾片眼鏡的,脖子上的碎鑽項鏈閃得像星的男人女人,都商量好的一樣爆發出熱烈的喝彩。
白盈盈不解:“你說了什麽?”
祁天沖她神秘地笑笑:“你先答應我,我才告訴你。”
“答應什麽?”
“做我的Fiancee。”
“費昂西?是什麽?”
幾個血管裏留着羅曼蒂克基因血液的人聽不懂中文,聽到費昂西便以為是白盈盈答應了,一聲一句Congratulations的拍響大手。
祁天潇灑地環了180度,向鼓掌的人一一致謝,随後才坐下,眨着一邊使壞的笑眼睛,向白盈盈解釋:“Fiancee,就是未婚妻啊。”
他告訴白盈盈,他跟侍者說,請他為他們送上一瓶紅酒,今天是他向他對面漂亮的小姐求婚的日子。
“不知道這個答案,祁太太還滿意嗎?”
“我沒答應你。”
“你答應了。”祁天狡黠地看着白盈盈,“你可抵賴不了,我給你的那張船票,你有帶在身邊吧。”
桌子底下的手,輕輕摁在手包上。
但祁天未免有點得意過頭,白盈盈把奶茶奪過來。
“沒有。”她撒了個謊。
祁天才不信:“你肯定有。”
白盈盈端起奶茶,把一個笑藏到杯子底下。
她似乎通過祁天的眼睛,看見開滿鮮花的庭院,盡頭一棟英式的別墅,蔥郁的爬山虎一路爬到屋頂上。
充滿希望的明媚,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