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烈哥得知我們将阿嫂跟丢,一句話沒講。

他的手扶到沙發靠手上,慢慢坐下來,另一只拄着額頭,纾解頭疼似的揉着眉頭,奇怪我這個時候還有心思看烈哥下力的指尖,仿佛是刻刀在他越來越緊縮的眉心上,鑿下來的一道創口一樣鮮紅的痕跡。

“佢入咗教堂之後,有同邊個講嘢咩?”

「粵:她進了教堂之後,有和誰說話嗎?」

“冇啊,阿嫂系一個人坐嘅。”

「粵:沒有,阿嫂是一個人坐着的。」

壓抑的沉默,屋子裏的空氣稠密得好似暴風雨前的低氣壓,鋼板一樣倒下來,迫得人喘不上氣,簡直恨透這場雨,還不如痛快地淋下來。

于是憋不住的人就開始祈雨了:“唔系吖,我睇到阿嫂同個男人講嘢。”

「粵:不是啊,我看到阿嫂跟一個男人說話了。」

我連忙解釋:“系阿嫂嘅手巾仔跌咗,個男嘅幫佢……執翻……”

「粵:是阿嫂的手絹掉了,那個男的幫她……撿起來……」

烈哥看了我一眼,我臉上忽然針紮般的痛,三角幾上擺着一只木雕的貓頭鷹,實心的,非常沉,是前屋主的遺留,面目生動,表情兇猛,我有一刻幾乎以為,這只木雕的貓頭鷹要代替烈哥的眼神飛過來,狠狠啄我一口,烈哥緘默的審視中,我聞到了海風夾雜着大量腥潮送來的風信,預兆一場災難般的大雨。

“點樣嘅男人?”

「粵:什麽樣的男人?」

“高高瘦瘦,著咗一件長風衣,戴咗頂帽,睇唔清佢長咩個樣。”

「粵:高高瘦瘦,穿了件長風衣,戴了頂帽子,看不清楚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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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紅玉從樓上蹬着小高跟下來,鞋跟踩在臺階上,發出提滴答的響,疾風頓時化作朦朦細雨。

她今天穿了一身魏紫色滿天星的滿繡絲絨旗袍,看到我們一群人沒捕到魚的鸬鹚一樣挨訓,耳朵卻頂老實的出賣人,把心眼從蔫着的腦袋下頭悄悄偷渡到她的鞋跟上,她是有點看不起的,但又架不住虛榮的歡喜,踏着提滴答,提滴答的聲音,凹着小腰,從我們面前走出一條婀娜的曲線。

“到哪裏去?”烈哥出聲喊住她。

她停下來,脖子連腦袋地輕輕晃回頭,嫣然一笑:“三缺一,去給我師姐湊個搭子。”

姚紅玉笑靥如花,但花蕊下藏着紮人的刺,她現在非但不害怕丁烈,反而可憐他,這麽一個威風無懼的男人,怎麽一沾上和那個女人有關的捕風捉影,登時變得疑神疑鬼,真是作孽,白費她一身編撰故事的好本事,他自己就能把自己折騰個夠嗆。

但她确實也沒有心情同他磨洋工①,姚紅玉急着出門打牌,所以請丁烈閉嘴:“我能上哪兒去啊,我在外頭又沒有認識那麽多人。”

烈哥果然中計,眼睛兇狠地眯成一道刀鋒般薄的縫,眼皮的肌肉猛地顫抖起來:“走走,快啲走!”

「粵:走!快點走!」

“我話你哋吖,全部都走!走啦!!!”

「粵:我說你們吶,全部都走,走啊!!!」

人都跑光了,碩大一間屋冷清的像清明祭掃後的墳。

丁烈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看窗外秋日溫吞的陽光,蠟燭上跳動的火苗一樣,一點點從淺金色的柔靜,變成暮氣的金紫,像油畫布上不小心被手蹭花的顏料,看似下筆有一點重過了頭,卻髒得不惱人,是一個開了竅的女人,有意無心地學會了在眼皮上塗抹各種暧昧不清的邀請,然後緩慢地擡起眼睛,向男人發去的一段願者上鈎的電波。

姚紅玉當初就是用了女人這樣的花招,把他勾搭上的。

那白盈盈呢?她對他以外的男人,也會耍同樣的花招嗎?

丁烈想起初次看到白盈盈,在臺上,用一雙淺情的眸子,唱愛意纏綿的情曲,目光飛花般在他眼前打了個照面,還未看清就飄遠,把他的魂也一起勾跑。

她完全不需要興師動衆,她這樣的女人,是哪怕不懂珠寶的人都看得出價值的火油鑽,應該小心地用柔軟的絨布裹着,鎖進密碼重重的保險櫃裏,他是讓豬油蒙了心了,才敢把她戴在身上,他不該啊,不該叫這顆叫做白盈盈的寶石,有了見天光的一日,遭人虎視眈眈,惹來這許多事。

晚餐時分,屋裏飄來的不是飯菜香,聞着清苦味很重的藥氣,丁烈捂着鼻子摸過去:“小邱!”烈哥忘記了,我還有我們一群人,早被他趕了出去。

廚房裏只有一個小丫頭,搖着蒲扇守着一鍋中藥。

丁烈走過去:“屋企有人病咗?”

「粵:家裏有人病了嗎?」

小丫頭回他:“呢個系太太飲嘅補藥。”

「粵:這是太太喝的補藥。」

“補藥?”丁烈揭開蓋,一股濃重的清苦,嗆得他蹙眉,“盈盈幾時開始飲呢個嘅?”

「粵:盈盈什麽時候開始喝這個的?」

小丫頭老實地說:“有段時間喇,太太每日都要飲呢個補藥,一日唔食,晚訓唔好嘅。”

「粵:有段時間了,太太每天都要喝這個補藥的,如果不喝,晚上睡不好。」

“佢晚上經常瞓唔好咩?”

「粵:她晚上經常睡不好嗎?」

丫頭沒守住口風:“有時,二太太會去扣太太個門……”

「粵:有時,二太太會去敲太太的門……」

原來他不在家,白盈盈連個安生覺都睡不踏實,她有那麽多機會同他說,可他一次也沒有從她口中聽到哪怕是一丁點的抱怨,她信不過他,這是他的錯。

隔了好一會兒,丁烈嘆息:“嗰張藥方呢?拿來我睇吓。”

「粵:那張藥方呢?拿來我看看。」

處方連着上面印有完整店名店址的油紙,一起遞到丁烈手上。

“春園街……”丁烈的眼睛又一次眯起來,心裏剛松勁的那根弦,忽的又拉緊。

油紙上的地址熟悉到觸目驚心,每次他去唐樓會張瑩,都會經過的中藥鋪子。

快打烊的藥鋪,急急火火闖進來的男人,吓得窩在攔櫃上打瞌睡的小學徒一下子清醒。

他平常也偷學師傅的樣,給來的客人望聞問切,觀這人急歸急,但面色紅潤中氣十足,看着不像有惡病和頑疾,只是兩只眼睛實在兇,倒像是上門尋仇。

男人将一張皺巴巴的房子拍在櫃上:“呢張藥方,系你哋呢度開嘅咩?”

「粵:這張藥方,是你們這裏開的嗎?」

小學徒抖抖索索拿起方子,湊近了認,茯苓、白術、當歸、人參,都是補益氣血,溫潤腸胃的藥,吃不死人的,這才放下一顆心:“是我們這裏開的藥。”

可男人聽了,眉毛擰得更狠了:“你記唔記得嚟開藥嘅系咩人?”

「粵:還記不記得來開藥的是什麽人?」

這他哪兒能記得住啊,苦着臉,向天花板上聽到動靜鑽下來的大夥計求饒。

“我記得,我記得……”這張油紙角上拓下的半枚紅色的指印,是他做事分心摁上去的,夥計會記得也不奇怪,打他在店裏站櫃抓藥,還是第一次見到那麽登對的一雙金童玉女,“那位太太啊,生得真是好,粵劇皇後李豔秋都沒有她好看。”

“佢幾時嚟嘅?”

「粵:她什麽時候來的?」

這點,夥計也沒忘,笑容起了點市井的猥瑣:“就是那天嘛,對面的唐樓來了個瘋女人抓奸,還砍傷一個圍觀的倒黴蛋,後來在街尾的跌打館,找我阿叔治好的。”

原來那天,白盈盈也在場!

丁烈展開在櫃面上的手,狠狠攢起個拳頭,一條青筋從他的脖子上怒龍一樣的凸起:“佢是一人來嘅咩?”

「粵:她是一個人來的嗎?」

吓得夥計趕忙抓起一個用來壓藥方的鎮尺防範:“她先生陪她一起來的。”

先生?男的?又是男人!

“咩樣嘅男人?!!”

「粵:那男人什麽樣?!」

鎮尺落到地上,夥計的臉像一片快要被捏爆的豬肝,瀕死的醬紅。

小學徒抱住丁烈石頭那麽硬的臂膀:“是個穿西裝的年輕男人!!!”再遲一點,夥計就徹底沒救了,“我聽到他們聊天,他是先生的老客人,先生一定知道他!”

丁烈轉過頭,陰翳的發絲下,是一雙入了魔的眼。

“邊度可以揾到佢人呢?!”

「粵:在哪裏可以找到你說的先生?!」

從藥鋪出來,天色倒下來,舍不得燈油的唐樓攔住丁烈的去路,像一只伏在路上的灰蒙蒙的巨獸,張着一張迷惑人的口,吸引他走進去。

丁烈踏着殘破的臺階往上,時刻有一種踩不穩的懸空感,好像腳下的石階變成了一盤隔夜的豆腐渣,每一步都有踏空的危險,但還是要上去,冥冥中有一條繩子吊着他往上拽,逼得他不得不邁步。

來到五樓,他收藏張瑩的那間房,門口的楹聯積了油灰,邊上他親手搬上來的一盆鴻運當頭,許久沒經人打理,葉子枯敗地垂下一縷縷脆弱的赭色。

丁烈敲門,手剛碰到門上,門就開了。

他以前時常嫌棄這間屋子小,門一開,一眼就能望到卧室頭,擺上寬敞一點的桌椅就顯得地方逼仄,每次留宿,稍微像樣一點能活動開的,只有卧室的那張大床,這所幸樣的地方用來收放張瑩倒是正好,一個他不那麽重視但又偶爾需要的女人,有張結實牢靠的床就足夠了。

可現在他覺得這裏真是大得可怕,穿堂風湧入室內,把沒落鈎的窗戶狠狠拍到牆上,玻璃碎了一地,風掠起滿屋的塵灰,礦山上劈頭蓋臉的灰黑雪花一樣迎面朝丁烈撲過來。

他木讷的向空蕩蕩的屋裏邁了一步,地上立刻拓下一個完整的腳印。

他張嘴,口型似乎是想喊一個人的名字。

可是再也不必了。

瞎子聞了這間屋子的氣味,都會笑話他:“你系咪癡線吶?空屋啊!人都冇,仲喺度搵點咩嘢?!”

「粵:你是不是傻的?空屋啊!一個人都沒有,你還在這裏找什麽吶?!」

① 磨洋工:滬語,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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