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941年12月初,日軍攻占香港,開始了長達的三年零八個月的日治時期,許多沒有逃出去的英國官員被日本人關押進了各處的集中營,其中被虐身亡者,不在少數。

洪爺趨于日本人的淫威,殘命偷生,他寬慰丁烈,我們這般爛仔就這點好,放到那個年代都是活得下,以前對英國人點頭哈腰,現在換成日本人,不用怕,只要暫時低一低腦袋,什麽都不用怕。

他提醒丁烈要會低頭,自己倒有一把筆直的腰杆,某日上街,肩膀蹭到幾個喝醉酒的日本兵,忘記要鞠躬行禮,活活被幾雙大頭靴踢爆肝脾,橫屍路上。

三年零八個月後,丁烈坐上興義堂龍頭老大的位,在易了主的上海飯店擺酒,看上一個小他十八歲的上海歌女,娶回家為妻。

次年,該女子為他生育一女。

丁烈抱着女兒,去石塘咀請先生看過,取了單名楹字:“哦哦……”他把粉嘟嘟糯米團似的寶貝高舉在手上,要把她捧到天上去,“我們阿楹是火命,名字裏帶個木字好,旺她。”全然忘了自己是金命。

火克金,何況還要借木來旺火。

先生看看他,想想還是算了,女兒嘛,哪個不是老爹前世的孽債。

虎父無犬女,丁楹也不知像誰,從小就是個膽大包天的鬼靈精,就沒她不敢幹的事兒,反正有老豆在背後撐腰。丁烈寵她到無法無天,哪怕他的小阿楹要天上的月亮,他這個老豆捅破天了也要為她辦到。

幸好她對月亮毫無興趣,反而喜歡她媽媽桌上擺的口紅,胭脂,偷偷将自己抹成張唱戲的花臉,被丁烈撞破……

“阿爸……”丁楹把小手藏到身後。

丁烈來到丁楹面前蹲下,輕輕扒開她的手,扔掉那段被捏成團的口紅,手指抵在唇峰上:“噓,我們不要講給你阿媽聽。”

丁楹長大後,迷上法蘭西,一心想去那裏求學,丁烈沒在地圖上找到那個國家,反而一眼落到比法蘭西還小的英格蘭,當即大手一揮,決定,還是去美國吧。

丁楹在美國一待就是十年,頭幾年還年年南鳥一樣飛回來看看她親愛的老豆,後來便是打越洋電話,這一年春節前,丁烈接到寶貝乖乖的電話,爹地啊,我過年帶男朋友返來啊,也許越洋電話裏也摻了海浪的濤聲,恍恍惚惚令人聽不清,于是丁烈氣如虹中地回女兒,好啊。

丁烈現在年紀大了,怕吵,妻子早就般到三樓,空下二樓是他一個人的空間,他挂了電話,扶着樓梯往樓上走,小窗上一輪寧靜的明月,擡起來的腳忘了放下,他仰頭向後倒,眼裏是那輪霜白的月,明月啊,他癡癡地望,丁烈記不清了,他有多少年,不敢擡頭看一看明月。

丁楹一下飛機就風風火火趕到醫院,老豆!!!

丁烈看着頭發燙成新潮的大波浪,穿開司米針織衫的現代女郎沖進他的病房,嘿嘿笑了:“盈盈……我的盈盈……”

丁楹坐到床邊,握着他的手:“老豆……系啦,系我,楹楹回來啦……”幸好,幸好他還記得她,她阿媽說得沒錯,她才是她阿爸這輩子最愛的女人。

她抹掉眼角的一滴淚,朝身後呆站的人招招手:“來啊!”同丁烈介紹,“老豆,他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我在美國的男朋友。”

清隽腼腆的男子,未說話臉先紅:“叔叔,你好。”為了在未來岳父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他特意換了一身西裝,打了領帶。

丁烈突然抓緊女兒的手,往身後拽,邊拽邊揮手:“你走啊!你走啊!”他像摟一袋撒開的米,一抔聚不攏的沙,要把丁楹留下,趕走她的男人,“你唔搶走我的盈盈……嗚……盈盈……你唔同佢走啊……唔走啊……

「粵:你走啊,你別搶我的盈盈!嗚……盈盈,你不要和他走……」

同年五月,倫敦近郊著名的玫瑰園別墅,愛德華爵士為自己的愛妻培植出一種全新品種的紅色玫瑰,取名「White Tiger」。

有記者采訪爵士,您為什麽要為這種火一樣的玫瑰,取這麽一個奇怪的名字。

愛德華爵士笑笑:“在中國的生肖中,我的屬相是老虎,而我太太姓懷特,這朵玫瑰是我獻給我太太的愛情的象征。”講到這裏,成熟迷人的爵士,突然犯規地學小貓喵了一聲,“我這只老虎,在她的身邊一天,就永遠是她的小貓咪。”

十年後,香港蘇富比拍賣場上,一枚孤品的帝王綠翡翠玉镯,以高出市場價三倍的數字,被神秘的海外客拍得。

祁天收到玉镯的那天,在花園裏摘了一朵玫瑰叼在嘴上,笑嘻嘻進了屋。

壁爐旁白發的婦人聽到腳步,習以為常:“你又藏了什麽東西?”

祁天把嘴裏的白虎獻給白盈盈,在她的面前單膝跪下:“你先閉上眼睛。”

一枚正油正綠的老镯,跨越小半個世紀,再度戴回到白盈盈的手上。

千禧年過去六年,白盈盈與祁天雙雙邁入九十高齡。

玫瑰園別墅的主卧室,并排放着兩張床,在祁天的要求下,仆傭摻着他,從其中一張床上掙紮下地,趴到妻子的床邊。

氧氣面罩下,白盈盈的嘴動了動,呼出一團白霧,似乎想講什麽。

祁天挨過去,看到她的眼睛眨了眨。

仿佛在說,你不要怕啊。

他努嘴回她,我不怕,我有什麽好怕的,我是你的大老虎嘛。

白盈盈看懂了他的眼神,居然笑了笑,我會等你的。

祁天也輕松地笑笑,好啊。

祁天,白盈盈的手,在他的掌心裏,留不住的蝴蝶一樣輕輕顫動,花園裏的玫瑰花開了嗎?

祁天往床頭上看,進入花季之後,他要求仆傭每日在他和白盈盈的床頭,放一束花園裏開得最好的玫瑰。

但他說,沒啊,還沒有,要等你明天醒過來,它們才會開花。

白盈盈的眼皮垂下來,那明天,你讓麗莎給我換一身白色的旗袍,我想去花園裏看看花。

氧氣面罩下的半張臉,越來越密集的呼吸,心電檢測儀上危險的警報。

房間裏響起嘈雜的腳步同呼叫,等他們都跑出去,祁天握着白盈盈戴了小半生玉镯的手,摘掉了束縛在她臉上面罩,低頭,在她張開的嘴唇上吻了吻。

又貼着她的額頭,睡吧,我馬上就來了。

白盈盈聽了他的話,眼睛緩緩阖起來,胸膛的起伏,一點點歸于平靜。

祁天也拔掉自己身上的輸液管,掀開被子,輕輕在她身邊躺下。

喵嗚,我來了。

床頭的玻璃水瓶中,一束火紅的「White Tiger」,在陽光下張揚怒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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