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一瞬有如霜雪覆蓋,白而冷,他第一次擡眼看向安陽,背脊挺得很直,目光清亮,說話的聲氣平和卻隐含鋒銳:“還請殿下慎言。”
安陽秀眉一皺,上前兩步,顯然大為不悅:“怎麽?郎君還不願意?一樣是侍奉宗室,前朝還有三朝皇後的前例,有何不可?”
“北山雖人微言輕,奉令入宮,卻也絕不願為人視作玩物。”齊北山的眼冷如冰珠,繃緊了面色的滿是愠怒之色,反而別有一種寧為玉碎的風致。
安陽聞言登時大怒,扯下裙上璎珞便往齊北山臉上抽去。他卻不閃不避,任由金玉在臉上留下駭人的紅痕。一下還不解氣,安陽又上前一步,對着他又是猛抽數下,口中斥罵:“不過是破落門閥家的末裔,為了榮華富貴出/賣/身/體,還裝什麽清高!”
一旁的宦官見狀況不妙,又是焦急又是恐懼--安陽長公主脾氣之暴烈宮中無人不知,只得跪伏于地顫聲規勸:“殿下息怒……殿下……啊!”話才出口,便被安陽回身抽了一記。
餘下的宮人更是噤若寒蟬,一時間皆跪地不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阿彭氣得全身顫抖,再隐忍不住,就要沖上前去,頓了頓,卻咬着牙飛快地往後退開,從偏門拔腿飛奔而去。
那邊長公主略有些氣喘,暫時歇手,齊北山臉上卻已然紅痕遍布,唇角眉頭皆被劃破滲出血來。這般凄慘,他卻仍舊不卑不亢,微微一俯身:“殿下可解氣了?”
這一問,便問出了嘲諷的意味,顯出了安陽的驕縱蠻橫。
安陽又要打他,這時一陣腳步聲漸近,又有宦官尖利的聲音響起:“聖人駕到--”
作者有話要說: 大魔王又一次蓋衣服失敗……給他點根蠟
惠賈皇後歷史上有真人,即所謂“黑而短”還善妒的賈南風,在此借來一用。一家之言,切勿當真^▼^
☆、一把辛酸淚
趙柔止顯然是早朝剛畢,仍舊是一身明黃圓領袍,足踏皮靴大步而來,掃了眼兩儀殿情狀,眉頭一皺:“阿招。”
安陽顯然對這個姐姐頗為忌憚,沉着聲的這兩個字便令她氣勢頓時大減,垂了頭不敢說話。
“雖是天家女兒,這般行徑若傳出去,仍舊為人不齒。”趙柔止奚落起妹妹着實不留情面,“這個月你就莫要出宮了,省得驸馬家的人尚未成親便要來鬧。”這卻是變相關了安陽的禁閉。
安陽咬着嘴唇,卻不肯服軟認錯,硬邦邦地行了個禮就揚長而去。
趙柔止緩緩審視四周,向着身邊的宦官微微一笑:“今日的事,你應當知曉如何處理。”
在場諸人皆将頭埋得愈加低。
此事自然是要封鎖起來。至于朝野上的舊黨是否會有渠道得知這一消息,又是否會有反應,卻不是此刻能知曉的。
趙柔止深深看了齊北山一眼,平淡道:“晚上再來看你。”語畢,便迅速離開了。
齊北山維持着正坐的姿勢,閉上眼緩緩吸了口氣,朝着奔上前的阿彭微微一笑:“還是多虧了你。”頓了頓又問:“沒被長公主的人看見樣貌罷?”
阿彭用力搖頭:“沒有,不會連累郎君的。”
“我是擔心你被牽連。”齊北山笑着搖搖頭,卻終究現出一分疲态和痛楚來。阿彭連忙吩咐下人:
“還不快拿傷藥來!”
那仆役卻面現難色:“這……傷藥暫時未備着,若向司藥要求,不免……”
語未盡,意思卻已經明白:主上的意思是要遮掩,大喇喇地去要傷藥,不免湊了忌諱。
阿彭臉又漲得通紅,看着自家主人的傷勢,只得憤憤一跺腳。
就在這檔口,卻又有宦官求見。來的是個趙柔止身邊的小宦官,捧上了一個漆盒,打開一看,裏頭擺了瓶瓶罐罐,一聞氣味便知道是傷藥無疑--而且是最上等不會留疤的各色膏油。
“謝主上。”齊北山禮數周全,倒令那小宦官也不忍起來:
“郎君還是快些敷藥為好。”
阿彭聞言立即攙扶着齊北山進了內室。
全程立在廊下,看戲似地目睹全過程的二人這時候不約而同向對方望過去。猗蘇顯然沒想到會和伏晏視線交彙,便愣了愣;伏晏卻從從容容地開口:
“謝姑娘可有什麽感想?”
這般教書匠似的考問方式讓猗蘇頗為驚訝,此前伏晏甚少主動詢問她的看法。偏頭想了想,她答道:“趙柔止對齊北山還算不錯?”
伏晏對這個答案自然不滿意,作勢又要來敲她:“謝姑娘思量了良久就得出這麽個答案?”
“君上不告知我齊北山滞留忘川的緣由,我哪裏說得出所以然……”猗蘇一如往常地辯駁,“目前看起來,不是安陽長公主,便是政局有了變動?又或者……還是子嗣?”
伏晏卻不給個準話,反而故作深沉地彎彎眼角:“你只管繼續看着。”
“現在又無甚可看,趙柔止在天黑前大約也不會過來。”猗蘇往裏頭又張望了一眼,果然還是敷藥。雖然美人上藥,微蹙的眉十分好看,但一直盯着猗蘇自己也會覺得不好意思。
“接下來怎麽安排随你。”伏晏在廊上坐下,似乎又準備曬太陽。
天是好天,秋日的青空高而廣闊。大朵的白雲輕盈地随風游弋,帶來一陣陰頭一陣日光。
猗蘇瞧瞧他,不知怎麽就在他身邊坐下了,感嘆了一句:“真是好日頭。”
伏晏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嗯?”
“冥府的天氣,一直陰沉沉的像要落雨,這般燦爛的天氣,除了新年極少見。嘛,君上未必這麽想,畢竟上任也不過數月。說到底,上裏的天也許要比其餘地方藍上些呢。”
伏晏哧地一笑,卻轉而問:“謝姑娘喜歡晴天?”
“稀少的東西自然會喜歡些。”猗蘇在眉骨上遮了遮:“但最讨厭下雨。”
兩百年前的那晚就飄着細雨。和伏晏初見也是雨天。
伏晏的眉頭就擰了擰,卻沒說話,反而向後一靠,徹底倚在了廊柱上。
猗蘇糾結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任由睡魔領着她去見周公--今晚仍舊要晚睡,況且睡在庫房似的偏殿陰冷冷的,着實比不上暖洋洋的廊下舒适。有前車之鑒,此番她選好了廊柱靠定,不一會兒便泛起了迷糊,卻始終無法沉入睡海。
每次睜眼,猗蘇便一眼望見伏晏。
他或坐或靠,手中一會兒是文書狀的卷軸,一會兒又變成了書籍,意态始終閑适自在。
猗蘇就恍恍惚惚地想,他究竟為何能在各種情況下,都保持着居高臨下的坦然鎮定?再卑劣、再肮髒的人心,他都那樣嘲諷而習以為常地對待。
就這麽半夢半醒地到了傍晚。
此番伏晏施的法術應當不只是個障眼法--猗蘇到現在一點饑餓感都無。
趙柔止到的卻比意想中要早許多:似乎是打算與齊北山共用晚飯。
齊北山神色寧定地前去迎接,倒是趙柔止,看着他的臉皺了皺眉,一邊往裏間走去,一邊淡淡地問:“傷藥可用上了?”
“已用了,感激不盡。”
趙柔止見對方仍舊從容有禮,不免回轉身擡高了眉毛:“不怨朕沒責罰安陽?”
齊北山垂下視線:“審時度勢,此事不宜鬧大。”
“那麽,撇開國朝,你……又是怎麽想的?”
齊北山卻就勢向後退了退,端端正正給趙柔止行了個大禮:“北山有不當講之言。”
着緋色紗袍的女君有點驚訝,卻還是寬和地擺擺手:“說。”
“未進宮之時,安陽長公主行事喜怒無常,便常有所聞。然……未曾料到是這般狀況。今日鞭笞之事,實乃無妄之災。北山尚且如此,安陽長公主身邊随侍之人、尋常百姓,只因不稱意便打罵責罰,想必再尋常不過。”
齊北山以額點地,姿态謙卑,聲音卻铿锵有力:“北山鬥膽一言。民心向背之重,毋須多言。長公主雖是天家貴胄,所食乃百姓手植之稻,所着乃百姓手織之錦,所住府邸亦為百姓賦役所成,卻輕賤人心人力,為所欲為,不免令天下人心寒。”
趙柔止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是在責朕約束不力?”
“北山不敢。”可他的身姿中絲毫沒有透出膽怯之意。
“安陽乃我僅存的血脈……令她過得快活些,就這般不可饒恕?說得好像天下人便會就此揭竿而起……”趙柔止僵硬地嗤笑了聲。
齊北山倏地擡眼,雙眸似寒星:“就因是宗室末裔,便可趁興而活?主上此言,卻是将普天下走投無路、卻不敢放肆而為的良民置于何地?主上莫不以為,這內院之中,人人都是心甘情願,唯有安陽長公主滿腹辛酸?即便是北山……又何嘗不是為人所迫?”
趙柔止拂袖而起,揚聲斥道:“放肆!”
齊北山又是一伏地,卻不出言告罪。趙柔止見狀冷哼一聲,大步離去,迎面碰見端晚膳來的宦官,一時又是跪了一地的人。
齊北山過了許久才緩緩直起身,向趙柔止離去的方向凝睇片刻,眉宇間微微流露出一絲痛楚,他垂眼将這情緒收斂幹淨,轉頭和顏悅色地打發了送膳的宦官,卻不用飯,反而背着手走到廊下,眺望綿延宮牆的俊顏如雪,長睫不住眨動,似在因什麽掙紮。
這樣的展開在預料之外,卻又确實符合齊北山的性格。
“要不要跟着趙柔止?”
伏晏難得心平氣和地道:“你去跟着就行。”
猗蘇便快步追上趙柔止,随着她到了……約莫是皇帝居所的正殿。
趙柔止顯然還在氣頭上,揮退了送飯的宦官,在居室內來回走了幾圈,心神不寧地在窗邊的胡床上盤腿坐了,呆呆看着窗外。
日漸稀疏的枝桠在紙隔扇上投下不安定的影子,搖曳在薄薄淡紫的夕光之中。
趙柔止在這绮麗而顯得凄清的秋夜降臨之時,漸漸感覺到她熟知的孤獨,再一次湧上來。這種感覺自她記事起便時不時萦繞心頭,它的陰影始終如影随形,在她原本最天真爛漫的年紀,給每一樣歡樂添上一分難言的苦澀。
說到底,她原本也沒有多少“天真爛漫”的時光。
哥哥們和唯一的一個弟弟,在她尚未完全記事時,就一個又一個地消失了。彼時她尚不明白這其中的意義,只覺得每次父皇站在廊下看向天邊的背影說不出地寂寥。然後他會在後院手植一株雪松,一列排開。
如今,那裏已是亭亭如蓋的挺拔松樹一棵又一棵。
大約除了先皇,并無人真正将趙柔止當作一國之主培養。
昨日面對殿中兩列排開的衆臣,她更是再清晰不過地意識到了這點:她不過是承着血脈的擺設,國事大約還是會交由諸相。她唯一的任務,不過是産下皇嗣。趙柔止甚至可以想見,假使順利有了子息,她不久就會被迫讓位于幼主,退到幕後。她也想過争取,也想過改變,可連“王黨”所謀求的也不過是她的血脈、而非為她效忠。
所以她任性些,将她不能盡興去做的事、去穿的衣服全都讓安陽做了,以微不足道的荒唐,來嘲笑這個将她獨身抛下,令她履行根本無人真心要求履行的義務的世界,又有何不可?
趙柔止便又想起了齊北山修竹似的、不願彎折的脊背。
他說的都對,但她的人生,對那樣的人物,也許已經太過污穢無可救藥。
于是她展眉而笑,向着外頭侍立的宦官吩咐:“前幾日還說新進了批優伶,傳他們來。”
不消一碗茶的時分,混元殿裏頭便燭火通明,樂官或凝神撥着弦、或搖頭晃腦地吹着尺八,身着齊胸襦裙的舞姬發鬓如雲,足踏地磚上的鎏金紋飾,舞步缭亂,衣裾飛揚,裙上的璎珞金玉随之叮鈴作響,隐隐與樂曲相合。
趙柔止坐于上首,時不時大聲喝彩,眼神似熔了黑金在裏頭般熱切,這意态裏頭有種執着到詭異的熱情,與此前她老成持重的形象完全相異。
一曲作罷,舞姬氣喘籲籲地向着君王行禮,發間的步搖終于因為受不住一圈圈的旋轉、一靜止下來便自發間滑落。
趙柔止俯身拈着這樣式華美、做工卻流于庸俗的步搖,在指骨間轉了轉,走到那舞姬面前,微微一笑,将其插回那少女的發間。趙柔止作男子打扮本就有股陰柔的風流,此刻她微垂了眼,凝眉瞧着那舞姬,唇角含笑,竟令舞姬一時暈生雙頰。而趙柔止見狀,更是索性頗為輕挑地擡起了舞姬的下巴。
舞姬頓時無措起來,身子微微發顫,嚅嗫着卻說不出話來。
趙柔止便潇灑地轉身,放聲大笑。
偌大的宮室将笑聲襯得愈發遼遠。可這笑聲裏頭,悄怆多于盡興的歡喜。
就在這時,宦官進來通傳:“齊家郎君求見。”
作者有話要說: 當女皇不易,逆後宮也不易
想起來提一句,趙柔止名字出自《采薇》,嗯和齊北山名字有微妙的聯系
☆、謀定而後動
“齊家郎君求見。”
趙柔止一愣,頓時繃緊臉,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傳。”
先到的卻是伏晏。他自然而然地走到猗蘇身旁問:“方才看出了什麽?”
猗蘇思慮片刻後小心地答道:“趙柔止看着外頭發愣,應當是想起了過去。她神色……挺傷感的,瞧着很孤獨。而後,她行樂的樣子……反而瞧着只覺得痛苦。也許她明白齊北山說得皆是事實,只是有什麽苦衷罷?”
“這次給謝姑娘個及格分。”伏晏微微一笑:“今晚他們肯定能重歸于好。”
“那麽快?”猗蘇對情勢并不樂觀,畢竟齊北山觸及了天家的顏面問題。
伏晏自負地昂起下巴:“你且瞧着。”說着瞟了她一眼,難得解釋了幾句:“和杜缜不同,趙柔止極期望能找到個人依靠。說得矯情些,巴不得有個人能将她的苦楚都一眼看透。齊北山麽,方才在外頭聽到了趙柔止的笑聲,似乎一下子想通了這點。再說得惡心些,大約這二人在初次見面便已然暗生情愫,如今已然無可自控。”
這番說辭和他平日的風格差異頗大,是以猗蘇不由驚訝地瞪大了眼,讷讷半晌才喃喃:“君上對這兩人倒是很寬容嘛……”
伏晏毫不客氣地嗤笑一聲,背着手道:“本座也是有憫恤之心的,偶爾垂憐一下實在命苦的凡人有何不可?”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猗蘇一時無暇分辨真僞。這時候齊北山繞過堆銀屏風進來,她便先将這話抛在一邊,凝神觀察面前兩人的情狀。
齊北山禮數周全,行了大禮後并不起身,仍舊以額點地。
趙柔止凝眉看了他半晌,生硬地問:“何事?”
齊北山稍稍擡頭,向着樂官和舞姬瞧了眼。
“都退下。”趙柔止唇線一緊,最終還是屏退諸人。
齊北山略側轉了身體,從身後呈上一個托盤,緩緩走向趙柔止。他神情平和而溫存,到了她面前,将東西擱下,轉而繞到對方身後,手指攀上了趙柔止的額頭,将烏紗軟帽輕柔地取下。
“你要幹什麽?”趙柔止霍地回身,防備地後撤,卻被按住了肩膀。
齊北山沉默的臉容別有一番脈脈無言的溫柔,他的唇邊現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另一只手從容不迫地将趙柔止梳成男子發式的長發解開,用托盤中的玳瑁梳将發絲捋順。他将頭發以絲帶束住,終于開口:“其他的發式,北……我不會。”
趙柔止報以仍舊疑惑的凝睇,裏頭卻漸漸多了一絲柔軟的不安。
然後齊北山将托盤中的衣物抖開,披在趙柔止身上,往後膝行着退了一步,淡淡道:“主上着女裝,更好看。”
他顯然并不熟于此類言辭,連誇獎都說得硬邦邦的。
趙柔止撫着這大袖正紅羅衣,垂下眼,卻堅定地搖了搖頭,将這羅衣褪下了。
“我不需要。”
齊北山靜靜看着她,半晌才道:“方才主上在殿內的笑聲,我聽見了。明明是在笑,為何卻像是在哭?我從前只覺,神佛雖垂憐世人,然現世皆虛妄,修短随化,極樂盡在身後,彭殇并無不同。可方才我第一次覺得……興許主上當在現世活得更自在些。”
“若入宮乃冥冥已定之事,我……認命。我未曾想過普度衆生,可若能使主上就此脫離煎熬,大約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功德。”
趙柔止臉上先是一片空白,愣愣的好似不明白齊北山的話語。随即她落下淚來,低聲喃喃:“你願意度我這種人……難道還不是慈悲心腸?”
“我也是有私心的。”齊北山垂下眼,澀然一笑。
趙柔止瞪大眼。
齊北山在她額頭吻了吻,說話的語調仍然平和:“說出來大約難以置信。但初見,我就已對主上……傾心不已。主上離開之後,我竟然……在為說出那番話懊悔不已。而直到方才,我才察覺,我為何會懊悔。”
“怎麽……”
“剩下的話……在這裏說似乎有些不妥。”
于是猗蘇就目瞪口呆地看着兩個人消失在了內室的屏風後頭。齊北山瞧着清高幹淨,該出手時還真是絕不手軟啊……
“喂,”伏晏出手敲了她一記,“謝姑娘真是一副想跟進去的模樣。”
“哪、哪裏有!”
伏晏似笑非笑的,轉身便要走:“謝姑娘繼續留在這聽牆角我自然沒意見。”
猗蘇狠狠瞪對方一眼,最後還是跟着他出了這混元殿。外頭蒙蒙的秋夜裏,長空既無星子也無明月,只有宮苑裏的燈光閃閃爍爍,倒顯得偌大的皇城頗有些凄清,叫人的心思也緩緩沉下來。
“最後這二人的結局并不好,對不對?”猗蘇與伏晏并肩走了一會兒,打破了沉默。
伏晏沒有看她,反而擡頭望向淡淡泛紫的天空:“明日有雨。”
“也許罷……”揣測出了對方的态度,猗蘇索性不再追問。可這般默默無言不過片刻猗蘇就覺得有些尴尬,于是又開口:“君上……來地府之前,都在幹什麽?”
伏晏将目光調回她身上,擡了擡眉毛:“怎麽問這個?”
猗蘇沒來由地有些心虛,匆忙地別開頭,佯作漫不經心狀:“也就一問。”
“我倒還想問謝姑娘,怎麽會在九魇那種地方,又是怎麽兩次從中脫身。”伏晏說話的語氣很淡,反而透出一股與猗蘇相似的欲蓋彌彰。
猗蘇側首看向他,咬了咬嘴唇:“生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有意識的時候我已在九魇,至于為何能脫身,不外乎我求生欲望比較強……”
伏晏的眉向下壓了壓,目光沉沉的,似乎還有什麽話要說,最後卻沒有追問她,反而談起了自己:“在來冥府前,我一直在某處修習,那裏什麽都沒有。而後,我終于離開那裏,為的是學習如何當個稱職的冥君。”
這話說得閃爍其詞,猗蘇不由皺起眉頭,随即将這不應有的疑惑與關切隐藏起來,好奇地問:“還有那種地方?”
伏晏這回沒再回答,只是一臉“少見多怪”地睨了她一眼。
猗蘇便垂下頭不說話了。
伏晏這樣的性子,難道是在那地方養成的?可要雕琢出這般惡劣的性格,那居所想必也不是什麽桃源鄉。
她自顧自思索着,伏晏也難得陷入了沉思:雙眼定定看向遠方,琥珀色眸底流轉的是秋霜般的冷色,唇線緊繃,顯然想到的事并不愉快。
一路沉默着到了兩儀殿附近,伏晏卻在門口駐足,淡淡撩了猗蘇一眼:“若偏殿住得不舒服,就換個地方。”
猗蘇極意外,但還是實誠地點頭:“那就換個地方。”
于是兩人就換了方向,往兩儀殿不遠的甘露殿而去。
“那裏目前無人,陳設卻已然具備,謝姑娘睡在主室也無妨。”伏晏說完,就往主殿的東廂而去,衣袂飄飄的甚是潇灑坦然。
猗蘇呆了一會兒,才發覺自己是受寵若驚了:伏晏居然變相關心她睡得好不好、還主動讓出了主室!今兒是什麽好日子君上難道撞邪了?
最後她還是沒敢睡在主室--萬一有巡夜人,再萬一障眼法失效,那就有趣了。西廂房也十分寬敞,比起偏殿倉庫似的陳設要舒适上太多,猗蘇躺在榻上,閉上眼,神思卻清明。她一會兒想起方才齊北山認真而熱切的眼神,一會兒耳邊似乎又回響起伏晏意義晦澀的話語,翻來覆去好一陣才入夢。
※
第二日猗蘇起了個早。晨間微雨,推開隔扇往外頭看,一列早開的明/黃/菊/花帶露,嬌豔地在細雨中搖曳。
猗蘇便一邊打散了頭發梳理,一邊看着雨水淺淺地積起來,潺潺流入溝渠。
待她整裝完畢到了外間,伏晏已經坐在正殿廊下有模有樣地看雨。聽到她的腳步聲,他略回頭:“回兩儀殿去。”說着從身邊拿起把黑面油紙傘,撐開,立在廊下,頗有些不耐煩地看了猗蘇一眼,挑起眉的樣子仿佛在說“再不來我自己走了”。
猗蘇不知為何就有點雀躍,快步上前、撩了袍子下擺小心地走下回廊,走到傘下,随口問:“要在這個世界呆多久?”
“不久就會跳躍到下一個時間點。”伏晏的說話口氣還是淡而幹脆,“否則花費時間太長。”
“還能跳躍時間啊……”猗蘇不由想起秦鳳的鏡世界之中,伏晏不耐煩的樣子。
伏晏猜到了她的想法,毫不留情地批駁回去:“秦鳳不用看也知道,此番不同。”
話雖然說得不客氣,伏晏朝外側的肩頭卻因為雨水濡濕了一片,猗蘇被傘遮得穩當,倒未曾沾濕衣裳。
到了兩儀殿的時候,齊北山已經坐在廊下看書。随侍的阿彭明顯面帶喜色--由此可見,他家主子的地位經由昨日大約是徹底穩固下來。
不久便到了早朝畢的時候,趙柔止居然冒雨前來,到了齊北山面前微微一笑:“手談一局如何?”
齊北山微微欠身,報以一個迷人的微笑:“自當從命。”
二人的視線在半空膠着了片刻,各自垂下眼,唇角皆彎。
自有仆役取出弈棋用具,趙齊二人相對而坐,齊北山含笑颔首道:“主上請。”
趙柔止也不客氣,執了黑子便落了第一手。
一時間烏鷺于方寸之間厮殺較量,卻明顯是齊北山技高一籌。
“不想郎君棋藝也這般了得。”趙柔止撇撇嘴,難得流露出女兒情态,說着便要耍賴将方才的一手錯招悔棋重來。
齊北山伸手阻止,卻将她的手在棋盤上按住了。
趙柔止從眼睫底下看向對方,似乎想抽手,卻最終任由對方改按為握,手指相扣。
此情此景,外頭細雨止歇,欲雨的情态惹人遐思,殿中氣氛亦有股難言的默契與旖旎。
也就在濃情蜜意的這一瞬,眼前情景驀地扭曲,仍舊是兩儀殿,仍舊是這鬥折回廊高挑檐角,廊下卻竹簾低垂,庭中落葉無人掃堆了滿地,透出濃濃的蕭瑟破敗。
“這是一年後的兩儀殿。”伏晏淡淡道。
作者有話要說: 猗蘇:所以說為啥君上要撐傘啊,直接用仙障不就行了。
夜游:(小聲)有逼格!
伏晏:本座樂意,有意見?
猗蘇、夜游:沒有!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了沒有,這個副本伏晏同學各種體貼啊,算是徹底開竅了麽,吾心甚慰啊(伏晏:哼。)
2014年最後一天咯
☆、孔雀東南飛
難道就一年之間,齊北山就與趙柔止分道揚镳,落到這種地步?
猗蘇往竹簾後看去,只隐約瞧見有人坐着,卻無法分辨身形。
她沒來得及詢問伏晏,外頭便有個宦官拉長了聲調道:“尚書左仆射言公到--”說完,就恭恭敬敬地将言箐引進殿中,頗為蠻橫地瞪了手忙腳亂卷起竹簾的下仆一眼,倨傲裏還帶了點不屑。
殿中有人迎出來,是齊北山。
他仍舊一身青綠衣裳,身形卻愈加消瘦,顯出幾分落拓來。膚色也比此前更白,紙般陰慘慘沒有活氣。唯有他的神态依舊安然,見到尚書左仆射端正一揖,清清淡淡地問:“許久未曾與言公謀面,不知有何事?”
言箐笑眯眯地捋了捋他稀疏的胡子,面不改色地道:“到裏頭坐下說罷。”
二人各自落座,侍女奉上蜜漿來,言箐淺淺抿了一口,便将杯子擱回了了小幾上。齊北山見狀,雍容中帶着嘲意地笑了笑:“粗疏之物,不和言公口味?”
言箐笑而不答,反而舉目打量房中陳設,似有深意地一嘆:“這陳設……都是舊年的樣子,實在不成樣子,六局也忒不用心了。”
齊北山的墨玉似的眼中就現出一分冷然的銳光來:“自端正月以來,北山便被告知,不得踏出兩儀殿一步,亦未曾得以面見天顏,不知言公是否知曉其中緣故?”
言箐仔細端詳了他依舊俊美的臉容片刻,好笑地搖搖頭:“齊郎君是真的不明白?”
若說齊北山與一年前最大的變化在何處,那便是氣質--那如冰雪、幹淨到讓人覺得遙不可及的風流杳然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深淵之水一般的冷冽。曾是神仙似的人物,已然落入凡塵,由冰化水。可即便是這樣的齊北山,仍舊當得上“美”字。他的雙眼似寒星,定定看了言箐片刻後,只抿緊唇不言。
“一年已過,主上仍舊未誕下子息。”言箐慢悠悠地道:“是以齊家郎君從今往後,都無需随侍主上。此乃老夫與諸相共同商議的定論。”
齊北山的神情一瞬凝固了,他森然道:“尚書左仆射以國家大計逼迫我入宮,如今又要以國家大計為由棄我如履?”
言箐一臉惋惜:“郎君如此人品,老夫也甚是不忍,然則……正如郎君所言,國朝為重啊!”
“從今往後,我便要被困死在這宮中,且不得見天顏?”齊北山的字句都像是從牙縫間擠出的,目光也亮得駭人,宛如舊日的星火終于燎原,幾近噴薄而出。
“出宮一事,齊家郎君還是莫要再提。至于面聖,那也要看,主上是否能有嗣。”言箐看着齊北山的神情,猶如看着貶了值的奇珍,居高臨下而充滿憐憫:“新人選已然入宮,還請齊郎君在這兩儀殿中抄寫經書,為主上子嗣昌隆祈福罷?郎君信仰之誠,可是盡人皆知。”
說完,言箐就自顧自離去了,留齊北山面色煞白,緊緊握着瓷杯手指發顫。
“郎君?郎君!”阿彭從外間快步進來,在齊北山身邊跪下,咬牙切齒地道:“好一個尚書左仆射!竟将郎君當做……”他實在難以啓齒,憤憤地将拳頭往地上一錘。
齊北山漸漸回過神來,緩緩将杯中蜜漿飲盡,自失地微笑:“到底是我不争氣。”
阿彭想開口勸慰,可看着他慘白的笑容,竟一句話也說不出。
室中一時壓抑得仿佛要令人透不過氣來。
猗蘇緩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竟然是這般……”
伏晏卻淡然道:“好戲尚未開場。”
她轉頭去看他,只瞧見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似乎真的對齊北山毫無同情。可明明不久之前,他還說對趙齊二人心懷憐憫……伏晏的脾性實在難懂。猗蘇的心情自然而然愈發沉重起來,她再往內室看去,齊北山已經坐在幾案旁,抄寫起經書,俊顏如被冰雪,卻只透着冷,再無當年一擡頭間的幹淨憫柔。
“郎君。暫且歇一歇如何?”阿彭臉色焦灼,顯然擔心主人會急怒傷身。
齊北山默了片刻,擱下筆,側首彎了彎唇角:“我無妨。仔細一想,最痛苦的人,實則是主上。若我所寫的經書确然能令她平安喜樂……”他的話語止于一聲輕卻綿長的嘆息。
這一日天陰,齊北山就在屋內抄了整日的經書。
“若你是趙柔止,你會作何想?”伏晏忽地出聲問猗蘇。
“她瞧着……像是用情專一而熱切之人。只因為她是君王,要背負子嗣的責任,便不能與相愛之人相守,想必極痛苦也極自責,她也許會覺得,若非自己,齊北山絕不會淪落在宮中終老的地步。”猗蘇在伏晏的目光中偏了偏頭,感到有些不自在:“差不多也該告訴我到底是什麽任務了罷?”
伏晏沉吟片刻,答道:“齊北山留在忘川,是想尋找趙柔止的魂魄,卻遍尋不得,在轉生簿上也沒留下痕跡。他要我們找到趙柔止。”
“要做的,便是從這世界中尋找趙柔止的去向?”猗蘇點點頭,便要說幾個揣測。
“事情還沒完,看到最後再做定論。”伏晏打斷她的話,往殿外走去:“去趙柔止那邊。”
入夜的混元殿燈火通明,卻一片死寂。
走近一看,通往內室的門已然拉上,裏頭傳來交談聲,仔細分辨之下,趙柔止以外之人竟然是言箐。
趙柔止的語氣根本稱不上和善,不多時甚至傳來了斥罵之聲。言箐卻一直維持着平穩的調子,說話聲不輕不重,最後只揚聲道了一句:
“臣告退。”
宮禁時分已近,言箐拉門出來,朝着噤聲的仆役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