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回首,正是夜游

“我剛才也說得很清楚,等局勢稍定,再好好談一談。”猗蘇澀然一笑,“此前你也答應過的。”

“是,我的确答應過。但先将婚事定下再談又有何不可?”伏晏向猗蘇栖近了一分,猗蘇卻如同受了驚吓一般向後一退,直接撐了榻沿坐回了矮凳,喘息了數下,才露出一抹哭樣的笑:

“你看,我們又兜回去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像要将滿腔的委屈和不忿借此壓下去,扶着額頭輕聲道:“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何要這般急?”

伏晏眼神一黯,繃着唇線半晌沒答話,再開口時卻是反問:“我亦無法理解,為何你對細枝末節那般執着。你我兩情相悅,締結婚約又有什麽好推脫?”

猗蘇無言地瞪視了他片刻,放棄似地嘆了口氣,近乎是絕望地低聲說:“不過是早晚的事,可你便對我這般不信任,非要用婚書綁住我才放心?”

“既然你不反對婚事,早與晚又有什麽分別?”伏晏定定看着猗蘇,聲音裏透出疲倦。

房中一陣死寂。

伏晏在榻上,猗蘇在榻下,兩相凝視,都覺察出彼此中間好像突然被劈開了一道鴻溝,再多說也只是在原地打轉,毫無增益。

又或許這深溝本就存在,只是今日終于現形,上頭掩蓋的花團錦繡山河猝地跌落進黑暗,底下風聲哀嘶,叫人一時像是空了胸膛,一顆心不知往何處放;回想起不過昨日的溫存,再聽凄冷冷的風聲,便又一身寒意。除了呆呆在原地看着那橫隔彼此的溝壑愈來愈寬廣、放任對岸的人漸漸陌生起來,他們好像已經無能為力了。

猗蘇覺得自己全身都是僵的,伸手掐了自己一記,沒什麽表情地低頭整理衣袍,緩立起身,淡聲說:“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她連半步都沒邁出去,伏晏就猛地傾身扣住她手腕,力道駭人。

作者有話要說: 伏晏:阿謝,嫁給我好不好?

阿謝:不好。

伏晏:……(轉身對作者:她是不是拿錯劇本了?)

作者:╮( ̄▽ ̄")╭ 求婚不是你想求想求就能求的

☆、夜吟月光寒

因為動作急,用的是紗布重重裹住的右手,偏又用力,伏晏的眉間就現出一分痛楚來。

猗蘇餘光瞥見他神情,心便狠狠抽了一記,卻強忍住淚意垂頭,漠然的道:“再說下去,動怒傷身,我擔不起。”

說着,她便回過身,試着抽手。

伏晏無言地凝視她,雙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忍住了。但從他冷銳而幽沉的目光裏,猗蘇還是讀出了他原本想說的意味:“今日若到此為止,他們也就到此為止了。”

她便因這未言明的狠話而戰栗起來。事情為何就走到了這個地步,她也覺得疑惑,甚至有些委屈。她隐約明白,自己因為伏晏此前幾次三番對大事避而不談的态度而不悅,甚至有些不安;這樣一來,她的姿态自然不夠低。不過是各自放不開驕傲的幾句話,彼此都起了火氣,便愈鬧愈僵。如今卻是連緩和的臺階都無。

她咬着唇,既害怕走了就真的這麽結束了,卻無法找出合适的措辭緩和氣氛,便紅着眼睛呆呆地和伏晏對看。

她終于受不了,蹲下身去,低低的,幾近是懇求地說:“過兩天再說好不好。”

伏晏垂眼,不拒絕也沒同意。

猗蘇便将手緩緩而堅定地抽了出來,想上前讓伏晏躺好別再亂動,卻又被對方的眼神逼得縮了回去。她聲若蚊吶地叮囑了一句:“你好好休息。”而後便再不敢回頭,目不斜視地出了正殿。

才走到回廊下,便見着夜游難得步履匆匆,一路從偏門疾步進來,一邊走一邊招呼猗蘇:“快來快來!許尋真的事有線索了!”

猗蘇精神一震:“什麽線索?”

“他們動手時遮蔽視線的黑色煙塵的來源弄清楚了。”夜游神采奕奕,顯然對進展大為興奮,“我這就和老大去彙報,你也一起來?”

猗蘇抿抿唇,淡淡地道:“我剛出來,再進去太奇怪了。那煙塵究竟來自何處?”

夜游的興奮勁稍退,他睨了猗蘇一眼,意味不明地笑笑:“又和老大吵架了?”

“也沒什麽。”猗蘇沒否認,卻也沒透露更多,再次将話題朝着正事拉回:“所以麻煩你就在這先和我說一說你的新發現。”

着绀青衣袍的青年扇扇眼睫,似是無奈又似是漫不經心地聳肩:“嘛,我是無所謂。說來也巧,黑無常在巡查的時候在下裏某個院落裏頭找到了相似的粉末,而恰好,那院落正對忘川,便有忘川住民見到曾有人從中進出。”

他說到“巧”與“恰好”的時候,咬字加重,眼光閃了閃,神情仍舊懶懶的,卻多了一分譏诮,好像在嘲諷什麽。

夜游笑意加深,仿佛真的覺得有什麽極其有趣:“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在那院落裏出現的人,能在忘川中來去自如。”

因為涉及到同僚,夜游這話就說得頗為含蓄。但猗蘇還是明白了他的潛臺詞:他并不相信黑無常能有那麽好的運氣,忽然就發現了相似的黑色煙塵,還正正好好有來自忘川的目擊者。換而言之,夜游已經懷疑上了黑無常。

念及黑無常對于白無常一事始終避而不談的态度,猗蘇心中不由一凜,口吻卻頗為篤定:“但你捉不到他任何行事不幹淨的證據。”

夜游的眼神便凝了凝,他擡眼看着梁父宮高挑的複檐,近乎低沉地道:“的确。他身上一點破綻都沒有,”他調轉了眼光若有所指地盯了猗蘇一眼,“并不是什麽都查不到的空白,而是貨真價實地無懈可擊。他能查到的全都是事實,完美得讓我都挑不出半分不對,但我還是覺得不對勁。”

猗蘇猛然就生出一個異常大膽的假設:假如白無常之死背後真的另有主謀,而黑無常此前的行徑都是在為那人遮掩;那麽是否有可能,黑無常此番是故技重施,而藏在白無常的意外背後的那人就是許尋真?

她想起上次同許尋真會面時,對方的第一句便是:“是你?”

仔細咀嚼話中意味,倒好像許尋真早就對謝猗蘇有所了解。

她不由打了個寒顫。

“你想到了什麽?”

猗蘇回過神的時候,夜游正低了頭,關切地詢問她的異狀,一手搭在了她手臂上。兩人間的距離霎時拉得太近,姿态也顯得暧昧起來。

“只是……想到了一些事。”猗蘇的眼神才落到夜游的手上,對方就迅速推開一步,倒表現得比她還要尴尬。

夜游清清嗓子:“你但說無妨。”

猗蘇卻堅決地搖搖頭:若她的假設是真,那麽許尋真的勢力比她預想的還要大太多--能策動大荒亡靈的存在,豈是尋常流寇?她本能地覺得不能讓更多人再牽扯進來。這個猜測,要說也只能和伏晏說。但如今……想到現狀,她便頭痛起來,輕聲拒絕:“不是什麽相關的事。”卻是将這失态推脫在和伏晏的争執上了。

夜游狐疑地看她一眼,還是接受了她的說辭:“那我就先進去了,回見。”接着,他又笑眯眯地吹了聲口哨:“看來今天老大心情不會好,我要遭殃喽。”話是這麽說,這厮卻毫無緊張膽怯之意,攏着袖子一如往常輕飄地往主殿去了。

猗蘇心情郁郁不得舒,到上裏後園轉了轉,忍不住想到忘川向阿丹打探情報。可如今上裏外局勢仍舊難測,她與伏晏又鬧僵了,實在是不敢貿然離開。

再次求教胡中天本是個自然不過的選擇,可許尋真神秘莫測的能量讓猗蘇心有不安,以至于不敢再向檔案去求證更多。

她難得有這般左右為難、做事束手束腳的時候,思來想去只是愈發煩悶。

猗蘇正心緒不寧着,又有人來叩門。她拉門時動作便帶了些火氣,動靜略大,見門外的卻是個面生的女郎,不由怔了怔:“閣下有何貴幹?”

這眼神明亮、五官隽秀的女郎也是一愣,随即露出和善的微笑,唇側兩個酒窩淺淺的:“我是蘭馥。”

她一開口,猗蘇頓時認出這雙眼睛來,不由愧疚地微微欠身:“抱歉,一時沒認出來。”這麽說着,她又仔細打量了蘭馥一眼,在心裏感嘆:伏家人收養個女兒也是萬裏挑一,這張臉藏在面具後頭着實可惜。最難得的是,蘭馥一身近乎男兒氣的飒爽率直與容貌并不違和,反而令她的姿容愈發出挑。

“不過,你怎麽不……”猗蘇的問題沒問完,蘭馥就意會地彎唇,垂着睫異常坦然地道:

“因為自今日起我不再是白無常了。”

她這話來得突兀,猗蘇下意識便微微張了口:“不是白無常了?”

蘭馥坦誠的神色裏悄然攀上一分不自在,她往地上看去,聲音也放低了些:“我……要成親了。”

猗蘇這下近乎瞠目結舌,讷讷地盯着蘭馥看了許久,才漸漸從對方接連丢出的兩個重磅消息中回過神來,急急道:“難道是青丘?你被……伏晏他逼迫了?”

蘭馥一颔首,又搖搖頭,像是被猗蘇的反應弄得哭笑不得:“是青丘沒錯,但并非阿蘇你所想的那般龌龊。”她頓了頓,露出一抹明麗的笑容:“對方是我心悅之人。這婚事也并非晏哥逼迫,而是我主動提出。”

見猗蘇顯然還懵懵的不明所以,蘭馥放緩了語調:“對方其實你也見過……”真的說起那人的名字,蘭馥到底還是流露出了些許羞澀:“就是日游……”

第三個沖擊性情報出現時猗蘇已經有些麻木了,她緩緩地重複:“日游?”

“他本是青丘嫡子,卻向來喜歡辦案解密,是族中的異類;青丘又安穩太平,整日無事可做他便……逃到了冥府來任日游一職。”蘭馥抿唇一笑,“因此阿蘇你無需擔心,這婚事兩全其美。”

猗蘇這才安下心來,真心實意地道喜:“恭喜你們了!”

轉念想了想,猗蘇猜想婚後蘭馥不免要搬遷至青丘,從此難再見面,不由有些不舍。蘭馥卻善解人意地露齒一笑:“那個呆子怎麽也不肯回青丘,他母親拿他最沒辦法,便也算了,因而日後我不過是換回了身份,在刑司幹活罷了。”

蘭馥笑笑地看了猗蘇片刻,複開口:“這樣一來,晏哥便是完全拒絕了九帝姬的提議。”很顯然,猗蘇和伏晏再次鬧翻的事情并沒有瞞過蘭馥。

猗蘇垂眼應了一聲,投降似地嘆了口氣:“我明白了。每次都要你來勸,我也會不好意思的……”

她說着看看天色,猶豫地道:“時候也不早了,還是明日……”

蘭馥卻直接拉了猗蘇就往外走,邊走便道:“時候還早,上裏無宵禁,又離得近。”她溫和卻也堅定地直接将猗蘇引進了梁父宮,也不通報,直接撩了通往後殿的簾子便邁步進去。

伏晏原本靠在榻沿的矮屏旁,聞聲一擡眼先見着蘭馥,雙唇微分想說什麽;哪知他話還沒出口,蘭馥便篤篤定定地一拉,從她身後又現出個人來。伏晏瞧清來人,神情便微微凝住了,唇線抿回一條線,冷冷的默不作聲。

蘭馥的表情俨然在看兩個幼童置氣,朝伏晏飛了個眼色就直接挑簾子離開了,留謝猗蘇在原地尴尬到極點,不知該往何處看、手腳往何處放。

伏晏視線一垂,便又看起榻上小幾鋪陳的公文來,明擺着一副熟視無睹的态度。

猗蘇見狀眉頭一挑,咬咬牙也不再猶疑,徑直大步走上前去,一伸手,便将伏晏面前的公文捋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預告】下次更新是4日,別霸王我好不好TAT還有差不多10章完結讓我們嗨起來!快讓我看到你們的雙手!

下面是(作者認為的)本文的情感線高.潮!高.潮!高.潮!一定別跳!!!(默念N遍)

【劇場】

蘭馥:(扶額)調停幼兒園小朋友吵架心好累

日游:來,一起打會兒游戲就不累了。啊,這關好難……

蘭馥:……先給我把卷宗處理完了!

↑家裏蹲捕頭與死正直陰差的婚後日常(不)

☆、推心而置腹(上)

伏晏随着猗蘇的動作緩慢而驕矜地擡眼,眸中涼涼的如同沁着霜色,下巴微揚,姿态中仍舊毫無示弱的意味,似乎反而比今早離別時更添了幾分火氣。

猗蘇被他這麽無言地看着,只覺得寒意一寸寸地攀上脊背,開出長滿芒刺的冰渣來,不由顫了顫,卻加大了指掌撐在小幾臺面上的力度,一字一頓地道:“你若是不想現在說清楚,我立即就走。”

她本不想再強硬下去,可話出口還是硬邦邦的帶刺,與其說是協商更像是威脅。她立即懊悔起來,長睫顫動數下,輕輕地補上一句:“那樣的話,我改日再來。”

伏晏戴上了他那張喜怒不辨的冷面,一瞬不瞬地定定看着她,在她要在他的目光下瀕臨潰退的時刻,忽地便輕聲道:“那就現在說清楚。”

猗蘇深吸了口氣,往後退了退,在榻邊坐好,率先開口:“先說這次的事,我仍舊不明白你為何要那般着急。對我,你就這麽沒信心?”

伏晏抿抿唇,沒有再以“既然你不反對婚事,早晚又有什麽分別”的說辭封住話頭,而是以一種近乎淡漠的口吻,事不關己般平板地敘述道:“我的确沒信心,但卻是對自己毫無信心。”

這話軟弱而卑微,卻被伏晏以涼薄無情的口吻說出來,便顯得十分古怪。他語畢止聲,眸光微微一閃,終于流露出不自在;無懈可擊的假面也随眼神的變化而漸漸有了裂痕,現出底下真正的底色來。

向來眼高于頂的伏晏會說出這話,猗蘇措手不及,思慮片刻尋不到答句便幹脆沉默,以動作暗示對方繼續說下去。

“首先我應當說清楚,白無常與我并不能算是同一人,于我而言,他是曾用過這軀體的另一人。但……”伏晏艱澀地頓了頓,廣袖下的左手五指緊緊握成拳,“但我繼承了白無常的記憶。因此,我很清楚你與他有過怎樣的過去。”

他如同要壓抑什麽沖動一般深深吸了口氣,罕見地将煩躁擺在了臉上,卻沒有停止吐露:“雖然這麽說我很不情願,也極其好笑,拜他所賜,我才更清楚我要怎麽做,你才會更加喜歡我。但正因這些事本不是我明白的,我只會覺得更加……沒有底氣。”

伏晏的聲音微微地沙啞了:“我害怕一旦除去憑借回憶得到的那些手段,你就會讨厭真正的我。所以我才會想要用婚約捆住你,即便我知道這是愚蠢而自私的行為。”

語氣末端軟弱的尾巴宛如纖細的蛛網,一根根綿弱卻也緊密地纏上猗蘇的心頭,令她不由也感到薄薄的哀切。她禁不住傾身,想要握住他的手,讓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令他不必這般卸下高傲、自甘鄙薄。

可伏晏卻搖搖頭,露出一個譏诮卻也蒼白的微笑:“若我在此停住不說,誰知日後我又會嚣張成什麽樣子?”這一刻,他與平日裏高高在上的那個伏晏判若兩人,但身上那股毫不留情的尖刻、和清明到冷冽的眼神仍舊未變。

他伸出五指,看着掌心,手指合攏又分開,像要從指掌的紋路中看出什麽答案來:“雖然不曾明言,但你大約也猜到了,母親在為……他療傷時,抹去了所有記憶。”

猗蘇一垂眼,輕輕道:“我以為是傷勢過重,損傷到了記憶。”

“不過是傷勢太重,以至于她無法選擇抹去哪一段記憶罷了。”伏晏一彎唇,笑得很冷,“她不會容許自己的兒子有重蹈覆轍的可能。”

“和你只是失去記憶不同,我有意識的時候,連人格都已被奪走。伏晏這個人,從最初便一無所有。”伏晏的态度漸漸坦然起來,不再避諱自己的弱處,反而像是覺得好笑一般搖搖頭:“多疑,寡情,自私,我也覺得自己讨人厭得很。”

他內心竟這般卑微。

猗蘇怔忡許久,才道:“我以為,你很看重伏氏後裔的身份。”她沒将後半句說出口:擁有創世神明的血統,伏晏并不能稱得上真正的一無所有。

伏晏顯然明白了她未盡之言,不由哂然:“也好,借此不妨說清楚,我對自己的身份和伏氏血脈,究竟是怎樣的看法。”

“無可否認,伏氏的名頭的确很有用處,但受伏氏裨益更多、更關切家族的,是他而非我。”話中的“他”是何人再明顯不過,猗蘇也顯然明白,但伏晏不由皺了皺眉,仿佛對自己的避諱又有些不屑。

他揉揉眉心,再開口時态度複坦誠了些許:“白無常生而便作為伏越之子培養長大,雖然頗有些離經叛道,并不喜歡母親的規劃,但內心……對伏氏終究是看重的。而我,”

伏晏頓了頓,目光微黯,“我最初根本不知伏氏為何物,知曉後也只覺得伏氏後人的身份,能帶來的不過是太多的期許和壓力。是以,我對這身份本就無太多的喜愛。換句話說,我感激伏氏血脈帶來的力量,但并不真正看重。”

他停住,眼中流露出一分絕望來:“可我一直在自相矛盾。除了在明面上假作高傲,我沒有第二個選擇。”

他看着猗蘇微笑,笑意悲哀而晦暗:“這便是我與白無常最大的不同,亦是讓我最……難以釋懷的一點。他撇開身份血統,能作為白無常活得盡興。而我……除了身份,其實再無可以倚仗之物。”

伏晏的聲音裏流露出貨真價實的痛意與軟弱來,眼睑微垂:“我十分嫉妒他。因此只要牽扯到他,我不可能不介懷。”

猗蘇被他這番毫無矯飾的坦白動搖得厲害,默然片刻,才輕聲開口:“你自以為比不過白無常,也知道他在我心裏的分量很重,可你未必真的清楚如今對我而言,他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伏晏自嘲地笑笑,承認道:“我的确摸不清。”

“我喜歡過他。幾乎每一次作為忘川謝猗蘇醒來,我都喜歡上了他。因為他,我才能再次自九魇歸來。”猗蘇悄悄從眼睫底下觀察伏晏的神色,只見着對方神情木然,仿佛已經料到了會是這般狀況;唯有唇線緊繃着,隐隐昭示着他心緒的起伏。她便加快了語速:“白無常是我曾經戀慕之人,是令我重獲新生的恩人。但也僅此而已了。”

伏晏無言地凝視着她,眼神專注。

猗蘇不自覺重複了一遍:“僅此而已。我堅持要查清意外的真相,不僅僅因為他與我的舊情和恩情,更是因為……”她艱澀地頓住,如同想将哽在喉頭的東西吞咽下去一般,過了片刻才成句:“他有可能是因我而死。”

伏晏仍然沒說話,但目光卻比方才要沉肅些許。

猗蘇迎着他的目光瞧回去,聲音微微發虛:“之前我得知,亡靈本不能随意進入漱玉谷,便覺得其中有蹊跷,于是……”她說不下去了。

于是就求助于胡中天,而後和伏晏鬧了好大一陣別扭

伏晏一手撐着額角,淡聲說:“這麽說雖然很古怪,但我有他的記憶……因此我可以說,他并不會責怪你。”他看着猗蘇的神情彎了彎眼角,添上一句:“我知道,即便他不責怪你,你還是會自責。”

猗蘇不否認:“的确。但這也就是愧疚與感激罷了,和對你的感情,是不一樣的……”她也不習慣直抒胸臆,卻硬着頭皮說下去:

“我不能否認,如果不是你的皮相,我不會對你多加注意。”

猗蘇實話實說,伏晏對此雖然有些別扭的不悅,卻也只擡了擡眉毛便示意她繼續。

“但從一開始我便寧可你與白無常是兩個人,”猗蘇看着榻沿雕刻的細草紋路平靜地繼續敘述,“若不然,也只能證明我對他的感情不過淺薄而已。”

“你說得沒錯,一開始你的确很讨人厭。但即便你身上有那麽多我讨厭的地方,我還是漸漸容忍下來。這并非因為你有一張和他一樣的臉,而是因為……我真的喜歡上了你。我并不知道到底從何開始,為什麽,但事實就是這樣,即便你惡劣到讓我覺得本應忍無可忍,但我還是舍不得離開。”

猗蘇鼓起勇氣迎上伏晏的視線,肯定地道:“我是喜歡你的,伏晏。”

她這句話給伏晏帶來的震動顯然也不小,他的訝異與欣喜難得都寫在了臉上。猗蘇瞧在眼裏,又是有些得意,又是微微的委屈:她沒想到伏晏對她感情的信心稀薄到這個地步。

念及此,猗蘇便加重了語氣,近乎是責難地說:“因此,我不喜歡被你一次次質疑用心的真假。就算是我,也會受傷的。”

伏晏便有些愧疚地垂了眼。他一身素色中衣,外頭松松着家常月白紗袍,靠在黑漆屏風上膚色本就被襯得很淡,因仍算是半個病人,他的側顏便愈加顯得清癯勝玉。此刻他露出歉然之色,只一眼便能讓人心軟下來。

“愛情讓人自卑且愚蠢,”他斟字酌句地說道,“我不該懷疑你的。”

他頓住,看着猗蘇露出些微缱绻的笑,眸中波色宛如薄明時分深雲後透出的日光,淡卻溫存:“我覺得我真的愛上你了,阿謝。”

☆、推心而置腹(下)

“我覺得我真的愛上你了,阿謝。”

伏晏刻薄譏诮的形象實在太過深入人心,如今他猛地來上一句直白的情話,偏還一副若無其事的從容模樣,猗蘇只覺得自己耳邊轟地一聲,肯定到耳根又紅透了。

她勉力提醒自己這場談話尚未結束,便咬着嘴唇輕輕應了一聲,身體卻有了自己主張,往伏晏的方向更靠近了幾分。

伏晏便就勢将她擱在榻沿的手蓋住了,他的指腹滑過她的手背,畫了個圈,像在勾勒什麽圖樣。猗蘇覺得有些癢,要抽手卻被按住了,只得任對方在自己掌心手背羽毛輕掃似地觸碰。

伏晏和她這般無言地翻覆指掌親昵了片刻,才繼續冷靜地道:“我其實是知道你探究他的事并無更多的意思,但我還是在意,在意得要發瘋。我害怕他會從故紙堆裏爬出來,把你搶走。”這麽說完,他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說法有些荒謬,不由低低笑了,從眼睫底下撩了猗蘇一眼。

猗蘇有些狼狽地轉開眼,可那只被伏晏握住的手卻傳遞來再清晰不過的觸感。該死的是對方的指尖還在她掌心逗弄似地一劃一劃,她蜷起手指想阻止他的動作,他卻幹脆借機與她十指交扣,并不強硬地輕輕帶了帶,顯然在暗示她靠上來。

猶豫一瞬,猗蘇還是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榻邊沿,緩緩側身靠在了伏晏肩頭。

片刻的靜谧。

而後,伏晏側首,看着她徐緩地道:“可是阿謝,你尚沒有告訴我,今早你為何要那般強硬地拒絕我,”他的唇邊浮現一抹耐人尋味的弧度,“這并不只因我們尚有未言明的芥蒂罷?”

猗蘇顫抖了一下,慌忙別開臉,卻明白伏晏都已拿出足夠的誠意,自己不可能對此避而不談;嚅嗫了片刻,她才低低地說:“有點太快了,我很害怕。”

說着,她回轉身,左手五指扯着伏晏大氅的襟口,對着他的胸膛低眉垂目地輕語:“就如同在做夢一般,我真怕突然就到了夢醒的時候。”

“你又是在害怕什麽?”伏晏的聲音很溫和,響在她的耳畔,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循循善誘,要将她潛藏在心底的話盡數勾出來。

猗蘇深深地低着頭,呼吸逐漸急促,猶如心底的這情緒太過激烈,澎湃到了她無法自抑的地步。她拉着伏晏衣襟的手指捉得更加緊,好像要憑借這觸碰在情緒的狂潮中站穩,維持神識的清明。

伏晏一眨不眨地凝視着她,不給她再退縮回去的餘地,卻也沒有再進逼的意思。他在等待她從堅硬的殼裏脫身,将一直以冷色遮掩的部分展露在他面前。不論那底下會是多麽晦暗的顏色,他都會接受。

可謝猗蘇一直太小心翼翼了,極少将這部分自我露出半點。伏晏甚至不能确認自己方才的坦白,是否真的能換來她投桃報李。他也明白,她的過去并不比他要光彩,甚至只有更為醜惡。他也感覺得到,謝猗蘇對連同生前事在內的自我,除了嚴苛的防備,更有難以言說的恐懼。

伏晏已經做好了任謝猗蘇今日就此退縮回去的準備。

他畢竟不想逼她太緊。

可猗蘇卻在這時開口了,聲調發緊,每個字都說得很艱難,但她到底還是将字句吐出口:“我害怕會配不上你的付出。”

“你為我做到那種地步,我很歡喜,很感激,卻也……很害怕。我害怕我配不上你的付出,會讓你失望。”她徐徐擡起頭來,神情複雜地與伏晏對上視線。

她的眼凜凜的如同秋水,雙唇微分,分明是欲泣的神态,卻又莫名顯得涼薄,并不十分嬌弱。興許是她的眼神到底還是太冷銳了,好像已有霜結在裏頭,即便有桂葉月露的美姿儀,也難以與菱枝的孱弱聯系在一處。

這麽一瞧,謝家四娘的高傲與冷漠似乎從未消失過,只不過被她妥帖地藏起來,不曾露出端倪。

猗蘇的重重心防随着這兩句坦白剝落而下,她自己也仿佛覺得冷,抖了抖,卻搖搖頭拒絕了伏晏進一步的觸碰和安撫,反而以一種近乎漠然的聲調繼續說:

“況且,尚有一事我不得不說清楚。即便你并不在意血脈,可我化戾氣而生,未必能有子息。”

她頓了頓,笑得慘然:“這你也不在意麽?”

伏晏微微一怔,随即淡聲道:“我不在意。嫁娶之事,于我而言本不是為了繁衍血脈。更不用說,我不覺得自己會是個好父親。”他向後一靠,口吻閑閑的:“有時候我甚至會想,讓伏氏在我這裏斷了也是好事。”

猗蘇眉眼微舒,釋懷了些許,但表情仍舊僵硬。

伏晏便傾身吻了吻她的頭發,輕聲說:“你也不必心存負擔。你我之間不是交易,付出多少便定要苛求同等的回報。因此并無配不配得上之說。”他的聲音裏有寧定的笑意,聽着便讓人緩緩安穩下來。

“而且,你若憂慮的是我與母親的關系,我必須承認,那般行事不全是為你。也是為了我。”伏晏說着松開與猗蘇緊扣的左手,輕撫她的脊背。猗蘇定了定,最後還是任由他将她攬入懷中。他便垂首,貼着她的耳廓溫言道:“我不可能,也不願再任由母親擺布,我要作為我自己而活。”

猗蘇聽他這般許諾,不由将臉在他頸窩輕輕磨蹭了一下,嗔怪般地軟聲說:“你這麽說……只會讓我比意料中更喜歡你。”

她仰起臉龐,一雙幽夜似的眼仍舊深而黑。她換了聲調,輕輕地念:“伏晏,這也讓我很害怕。”

伏晏眉頭一擰,手指拂過她的眉眼,無言地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猗蘇便自棄似地笑了,開口聲音靡啞:“我怕愛上你就意味着重蹈覆轍。我的嫉妒心很重。萬一出現什麽威脅到我的人,我又會……又會變成過去那樣,控制不住自己,再次崩潰,毀了自己也毀了周圍人。”

室中有片刻的寂靜,夜色在不知不覺已然潛入梁父宮的每個角落,捉住了這片刻的機會,讓那以夏風蟲鳴譜就的低吟從門縫裏爬進人心頭,伴着婆娑的樹響,喚起什麽迷蒙的心緒。殿中的燈火瑩瑩,愈發照出了外頭的黑。

猗蘇聽着細碎的聲響,看着燭焰顫動,就有些走神。可伏晏卻在這時開口了。

“我相信你,阿謝,你不會犯同樣的錯。”伏晏用下巴蹭了一下她的發頂,一觸即離,“而且你也應當相信我,你不會因為我而感到不安。”

猗蘇因伏晏從容卻也情深的這番話心旌搖撼,不自禁伸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嗚咽般地喁喁:“抱歉……說是要你對我有信心些,其實我也……”

伏晏哧地笑了,聲音裏攀上淡淡的、善意的嘲意:“不曾想,我與你其實同樣的不自信。”

猗蘇縮了縮,嘆氣似地道:“虧你說得出口。”

伏晏目光灼灼,唇角一勾,吐字的聲氣含笑:“阿謝。”眼瞧着便似乎要湊上來。

兩人關系乍冷還暖的時分,最是需要做些溫存事來撫慰,可猗蘇卻在他胸口虛虛一撐,将他的動作止住了,半撩了眼簾輕輕地道:“正因為我喜歡你,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你對冥府、對未來的籌劃。即便我不能對你的事業有所裨益,至少讓我明白你的想法。”

她咬住了嘴唇,像是感到有些難以啓齒般地嚅嗫:“我很貪心,我還想成為最了解你的那個人。”

伏晏的目光愈加明亮,那熱度好像足以令琥珀重新融成松脂,将她的倒影整個包裹進去,定格在深處再不更易。他噙着笑緩緩陳述:“你既然有這心,不妨便從改制一事說起。此番雖然瞧着事起倉促,但這其中細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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