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桂二少爺正當年》作者:viburnum

黑道二少爺和殺手保镖的故事

【引子】

一九二一年,深秋,北京城裏香椿落了、柿子紅了的月份裏,某個刮着冷風,時而有幾絲貧瘠的雲卷過沒有溫度的蒼白太陽的日子裏,正陽門外櫻桃斜街東口,走進來一個男人。

男人很是高大,穿着黑大衣,卻沒有扣上扣子,只是敞着。筆挺的褲子和锃亮的皮鞋,都讓他在這條胡同裏顯得有點格格不入。早起的市井小民見了他,起先是看着,或許在猜測這是哪兒來的商人亦或是文人,緊跟着,便不敢再看了,因為男人頸側和鬓角的傷疤很是明顯,這顯然不是商人文人的特質,加之那張頗有幾分兇悍的臉,和大衣內側若隐若現的手槍的輪廓,就更是直接把別人對他的猜測推向了另一個極端——這位爺,看八成兒是道上混的。

櫻桃斜街的男女老幼,并不真的認識這個男人,于是也就并不知道他的厲害。這個人,若說他的名字,在京城地界上不算響亮,而在兩百多裏地以外的天津衛,卻是頗有點知名度的。他被懷疑是暗殺某某官員的兇手的消息,一度在整個夏天寫滿了各大報紙,傳遍了海河兩岸。白話報館更是把他究竟是否為真兇的辯論題從《晨報》延續到《午報》,又從《午報》擴展到《晚報》,一時間民衆投稿無數,鋪天蓋地,沸沸揚揚,從端午,鬧騰到中秋,并最終,以證據不足,無罪釋放的判決,為這場民國大戲畫上了半個句號。

宗政良,被放出來了。

就這麽被放出來了。

是的,宗政良,就是這個男人的名字。聽來甚是克己複禮的名字,屬于這個穿着整齊潇灑,通身蕭殺之氣,目光兇狠,背景頗深的男人,這個“疑似”是殺了人的男人,這個怎麽看都該是天黑之後才出來行動的男人。

而後,就在大夥兒議論紛紛,想着這個八九歲開始混街面兒,十二三歲在塘沽跑碼頭,因為敢打敢殺,不到二十就開始給黑白通吃的幫派老大當打手,血雨腥風裏一泡就是十來年的男人,到底會在多久之後就東山再起時,他卻連蟄伏都沒有蟄伏,就直接從天津衛地面兒上銷聲匿跡,遍尋不着了。

宗政良,無蹤無影,走了個幹淨利落。

民衆的議論,再熱鬧,也終究只是出于好奇的飯後閑談,民國亂世,天天從早到晚出不完的怪事兒大事兒,今兒個張大帥打敗了王大帥,明兒個英租界招惹了法租界,戲子成了督辦小妾跟大太太勾心鬥角,前清遺老遺少又開始嚷嚷皇權複興才是正道,看不盡的熱鬧排隊等着候着,只死了個無足輕重的官員,還是個文官,誰會把這樣的新聞在一眨眼就變成舊聞之後還翻騰出來再細嚼慢咽一回呢?畢竟,亂世不缺官,死了一個,十個八個等着替補,你死了,就對了,這有助于官場的洗牌和“血液循環”,并且,無論在何種時候,死,都是名聲大噪的方式之一,不管是你自己壽終正寝,還是讓誰明殺暗害的,至少,你的死,給百姓帶來了挺長一段時間的關注點,為貧賤者和權貴者的生活,都增添了幾分聲色,直至這鍋五味俱全的熱飯徹底冷掉,變得油膩惡心,令人再無入口的興致。

而至于這“疑似”的兇犯,也就随着議論聲的凋落,從天津衛消失了蹤影,直到個把月之後,出現在北京城的那條胡同裏。

娼館的紅燈籠剛熄,打着呵欠,大冷天為了好看還是照例穿着薄緞子旗袍的紅姑娘把洗臉水往當街一潑,就跟斜對過兒的正經人家主婦清早起來熬粥洗菜過後潑出來的水溶在了一起,不管水裏是胭脂粉桂花油,還是碎菜葉粳米渣,也就都混為一談,難分彼此了。踩着迅速滲入塵土之中的殘留水漬,宗政良大步走進胡同深處。

不遠的地方,有一棟二層小樓,小樓真的很小,可以藏在層層疊疊的四合院裏而不怎麽顯眼,小樓也頗有幾分破舊了,看風格倒是來自西洋的,只是樣式太過保守,不見任何獨特的裝飾或構造,連屬于哪個國家都無從辨別。

宗政良最終停在院門口,微微擡頭,看着那棟安靜的建築。

這裏,就是他接下來的不知道多長時間內,居住的所在,這裏同樣也是他工作的地方,不,或許應該說,這裏只是一部分他要工作的地方,其餘的部分在哪兒,他也不知道,因為這全要看他為之工作的人要去哪兒。

他,要給這家的主人當保镖兼司機。

這家的主人,就是京津兩地無人不知的桂六爺家的二少爺。

而這位二少爺有多棘手,他之前并未詳細聽說,只略有耳聞,真正的麻煩,也就是在他走進這座院子之後,開始的。

院子也不算多麽寬敞,除去種着花草和一棵高大的柿子樹的空間,至多可以停下一輛汽車,剩餘的部分,也就只夠人來往走動而已了。西洋風格的小樓大門關着,有點斑駁的棕紅色門框鑲嵌着漂亮的雕花玻璃,折射着冷清的光。

而後,就在宗政良剛剛一只腳踏上臺階時,一個聲音,就從頭頂方向傳了過來。

“哎!”

一聲很是沒禮貌的吆喝,自上而下砸在了頭上,宗政良下意識停住了腳步,略微後撤,擡頭往上看去。

就在二樓的陽臺上,靠着黑鐵欄杆往下看的,是個清瘦清瘦的少年。

少年穿着單薄,肩上搭着一件有幾分陳舊的狐貍皮披肩,色澤黯淡但還算蓬松的皮毛讓他的身材更顯得格外的不夠結實。骨感的指頭扶着欄杆,少年盯着宗政良,嘴唇抿着,細長的眼微微眯着,略作思索後,那指尖揚起來,攏了一把顏色偏淺,長度及肩,已然不像個男孩子造型的頭發。

“你誰啊?”

又一聲質問,和剛才那個吆喝一樣不體面,宗政良皺了皺眉頭,打量了片刻對方,略作思索終于開了口。

“桂六爺派我過來,給二少爺做司機兼保镖。”

少年聽了,嗤之以鼻。

“你是那老東西手下?”

“……起先,我是跟着天津衛駿華公司的陳老板的,出了些事情,陳老板讓我過來投靠桂六爺。”

“啊哈。”不置可否哼哼了一聲,少年似乎根本沒打算了解這其中有什麽淵源,只像是在聽對方聲音夠不夠低沉,在看對方長相夠不夠标致罷了,聽完了看完了,他撇撇嘴,站直身體,“那你回去吧,我司機也不用,保镖也不用。”

回去?

宗政良差點兒笑出來。

果然,是個難對付的小子。

略作沉吟,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尖,随意踢開一顆細小的石子之後,那高大的,目光兇悍的男人再擡起頭時,兇悍中就更多了一絲的“少跟我來這套”。

“六爺說,我以後吃住都在這兒,二少爺要是出門兒,我得寸步不離跟着,既然命也領了,錢也拿了,就沒有不辦事的道理。我猜,你就是桂秀峰,桂二少爺,對吧?幸會。鄙人宗政良,從今兒個起,你出來進去的,得頭一個讓我知道。不管你樂意不樂意,就這麽定了。”

說完這句話,宗政良沖着二樓陽臺拱了拱手,然後直接邁開步子,上了臺階。而眼看着對方根本不準備用眼皮夾他,連個敬稱都不對他用的桂二少爺,則登時氣惱得紅了臉,在那個高大的身影推門進屋前怒沖沖喊了句“我說了我用不着!!司機保镖我都用不着!!你聾了?!!!”,便急匆匆轉身,想要下樓去跟那不速之客外加侵入者好好理論一番了。

他走得慌亂,動作也大了點,連黑鐵欄杆上的盤花鈎住了披肩都未曾察覺。漂亮的皮草從他肩頭被扯了下來,而後滑落在地,一陣風過,沾染了薄薄的一層塵埃。????

宗政良,此時此刻,坐在餐桌旁,一邊抽着煙,一邊聽上了些年紀的女傭念叨。

念叨的內容,不外乎就是桂家的瑣事,就像女傭所說——“‘他們家’的那些個腌臜事兒”。

“這二少爺,不是大太太生的,他娘,原本是個戲子。嗐,其實,連個戲子都不算,就是跟着戲班子打雜外帶學點兒唱念坐打的小丫頭。聽說原先也是普通人家兒的孩子,後來不是世道亂嘛,爹媽沒轍了,把閨女就給賣了。也是造孽啊……”老太太也不擡頭,就只顧自己唠叨,手裏動作倒是分外麻利,剝豆角的方式透着幹了半輩子雜活的熟練與靈巧,“後來呢,那桂六爺上園子聽戲,就瞅見這小丫頭了,就看上了,扔下錢,就硬帶回來當了通房丫頭。這‘通房丫頭’是怎麽個當法兒……您也知道,我就不多說了。反正聽說那年,那姑娘才十一歲。”

“十一?”宗政良一皺眉頭,“這也太小了。”

“誰說不是呢。要不怎麽說他桂老六比開窯子的都心狠呢,反正從那會兒起,二太太就讓他給糟蹋了。到十四歲,就生了二少爺。後來桂老夫人說了,就算是個通房丫頭,畢竟生的是個男孩兒,多少也算桂家一條根,就給個名分吧。桂六爺誰都不怕,唯獨對自己老娘說什麽聽什麽,這才給二太太一個名分,又給了這麽一棟小樓,配了幾個使喚人,算把老太太給糊弄過去了。”女傭邊說邊嘆氣,一副自己見證了所有這些來龍去脈深知桂家隐秘的“驕傲”,略作停頓,看了看樓梯方向,才又繼續忙着手裏的活兒,“二太太出身太低,給這麽個名分,其實桂六爺老大的不樂意了,估計要是個有頭有臉兒人家兒的小姐,他也不至于不讓二太太住桂家老宅裏頭。唉,造孽啊……原來老夫人還活着的時候,他時不時還過來,結果老夫人一死,他到現在,這都……兩年多了吧,也沒露半個面兒。二太太一直身子骨不好,春天住了半個多月的醫院,他連看都不看一眼。唉,真是造孽啊……”

宗政良沒有言語,就只是聽着,聽着那些他沒有在江湖上聽過的深宅內幕,聽着那一聲聲“造孽”的嘆息,然後在微微濕潤的豆角皮上碾滅了半支煙。

他腦子裏,都是剛見到桂六爺的時候的場景。

那個剛剛過了花甲之年,六十大壽的生日宴驚動了半個北京城的道兒上手眼通天的人物字號,和這剝豆角的老女傭描述的,可謂嚴絲合縫,實打實的,就是他所見到的那個人。那些外人未必知道的家事,跟他這個外人所知道的公開的事,若說不是同一個人幹的,鬼都不信。

桂六爺,大名桂天河,沒怎麽念過書,唯獨心狠膽大,十來歲就成了地面兒上的一個禍害,二三十歲便成了氣候,如果說宗政良混江湖,還會講義氣憑良心,關鍵時刻真敢兩肋插刀豁出命去。那麽,他桂天河混江湖,就只能說是随時可以豁出別人的命去,至于義氣良心之類雲雲,也不過就是嘴上講得漂亮罷了。

他是肯給別人好處的,可他也同樣可以翻臉不認人,前一刻你還是他的心腹乃至過命的交情鐵打的弟兄,下一刻,他就會為了更大的利益把你賣個幹幹淨淨。對桂天河而言,沒有什麽賣不得,只要有利可圖,他連廟裏的神仙墳地的小鬼都敢捉來換錢,換名,換“家業”。

他的貪欲,正如他的名字,是一條天河,沒人能夠填滿,永遠不可能填滿。

但對此,他的親生母親,并不覺得羞恥。

“寧生賊子,不養癡兒!我們家老六前頭五個哥哥姐姐都沒活到能孝敬老娘的歲數,就他一個保住了,現如今他得了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先想着給我送來,就沖這,他就是把天捅下來,老姑奶奶我替我兒子頂着!”這,就是當年桂老夫人得知自家老六為非作歹時給予他人的答複。

于是,無法無天的桂老六,就這麽在亂世裏,無法無天了幾十年。官家舍不得抓他,因為他舍得給官家塞錢,老百姓自然也是不敢惹他,誰又非得跟自己過不去呢?世道已經夠亂了,保命第一吧。

對于這樣的一個魔障一般的人,宗政良不是不想拒絕在其手下謀生路,但自己畢竟是在天津衛沒那麽容易就東山再起的,更何況,又有前任老板的人情托讓,終歸難以全身力退,加之自己又尚且未到金盆洗手隐退江湖的歲數,也沒到山窮水盡只好一走了之的地步,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先應下來的宗政良,才就這麽成了桂天河的手下。他不知道自己能呆幾年,但所幸并不是直接給桂老六賣命的,只在這套外宅暫且安身,倒也并非難事。

大概吧。

就算,那位二少爺,真的是很難對付的。

從他剛一進門,就怒沖沖跑下樓來,攔着不讓他再多往裏走一步的少年;瘦得有點兒可憐,但是眉眼生得還很有幾分英氣的少年;頭發快要長得像個女孩兒,脾氣卻大得可以還相當不講理的少年,就那麽堵在他面前,盯着他,而後指着門口的方向讓他怎麽進來的怎麽滾出去。

宗政良略微低垂着眼,看着對方。

“你親爹叫我來的,我不能出去,就算出去,也是用腳走,怎麽滾着出去,我活了三十來年,沒學過。”

回話挺橫,宗政良不是故意找茬,他只是奉行着自己的原則,你客氣,那我也客氣,你跟我橫,那,對不住了,就看誰更橫吧。管你是誰的少爺,你那大流氓的爹都沒這麽帶着倒刺兒地跟我說話,你憑什麽?我怕你?

被硬嗆了一下子的少年顯然愈加惱火了,但他沒來得及說出什麽更難聽的話來,因為就在他氣鼓鼓地要發作時,門口走進來一個花白頭發的婦人。

那便是給宗政良叨叨桂家“家醜”的老女傭了,胳膊上挎着菜筐子的老太太,似乎聽到了什麽争端,又似乎想要假裝沒聽到任何争端,低聲咳嗽了兩下,只是跟少年打了個招呼,就往廚房的方向拐過去了。

而眼看着來了旁人,也有點不好繼續發作的桂二少爺,緊緊抿着嘴唇沉默了片刻,擡起手來,用那瘦瘦的指頭,直接指向樓梯後頭的廚房門。

“還愣着幹什麽?去給丁嬸兒幫忙啊!!”甩出來一個雖說照例不中聽,卻比剛才的那個“滾出去”受用了一點的命令,都不知為何會對一個剛剛見面的陌生人就如此大的火氣的二少爺,漲紅着臉,轉身邁步就又騰騰騰跑上了樓。

宗政良看着那個衣着單薄,身子骨更是單薄的背影,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沉默片刻,搖了搖頭,脫掉自己的大衣,随手搭在一旁的沙發靠背上,又從貼身馬甲兜裏掏出煙,點上一支,吸了一口,便直奔廚房方向走去了。

他不認為自己去廚房是真的要按照那位脾氣莫名差勁的二少爺的命令——幫忙的,因為他确實沒做什麽實際的事兒,看來是很習慣于大包大攬的老太太不讓他動手,只說這種小事兒根本不用幫忙,就十分麻利地抓了盆子鍋子,走去餐廳,坐下剝豆角了。

再然後,便是從試探性的招呼開始的交談,宗政良不知道該不該說自己走運,又或許只是老人話多,居然意外得到了一些關于桂家的私密消息,他本身并不是一個很喜歡打探的人,但那些消息,不可不說對于一個剛剛踏進這深不見底的桂家門檻的人來說,是有着極大用處的。

不過,宗政良并沒有得到什麽更進一步的訊息,一方面是他也不願意表現得那麽急于了解內情,一方面,則是那驕縱跋扈的二少爺,又在給他找麻煩了。

哈……才剛剛認識,連五官的具體輪廓還沒記住呢,就可以說“又”了?這個麻煩,到底有多麻煩啊,這塊燙手的山芋,到底有多燙手啊……

丁嬸兒洗豆角的時候,宗政良聽見了從樓上傳下來的腳步聲。趕快起身去看,擡頭時,那已經換過衣裳的少年正迎着他的視線往樓下走。

坦白講,宗政良有點驚豔。

因為他沒想到脫掉了單薄的,西洋式的睡衣,換上了傳統的長衫之後,這個孩子整體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頭發,梳到後面去了,有點随意地用黑色梳頭繩潦潦幾下綁了起來,長衫是墨綠色緞子面兒的,上頭是黑絲繡的牡丹花,這種花色甚是特別的料子極為少見,然而頗能襯托出大家少爺的某種氣質,也讓本來就膚色偏白的少年愈加蒼白了幾分。瘦削的身體裹在長衫裏自然顯得有點逛蕩,不過,沒了頭發的遮擋,完全展露出來的五官,會讓人沒心思去注意衣衫是否略有幾分不夠合體。

這孩子,果然還是生得漂亮。

太年輕了,皮膚光滑到一定程度,緊繃繃透着十來歲的肉`體才會有的色澤,眉毛和頭發一樣顏色有點偏淺,可是形狀好看,微微上揚着,有那麽點桀骜,很好地配合了那雙總是透着倔強目光的眼睛。鼻梁直挺,嘴唇柔和,下巴的線條則有種年輕男人才會有的不夠粗犷的剛毅。所有的這些,都讓宗政良錯不開視線,他明白盯着主子看是不體面的,可他仍舊錯不開視線。這種放肆大膽很快就激怒了被盯着看的人,桂秀峰眉頭一皺,停下腳步,站在距離地面還有個五六級的樓梯上,一臉不悅,直接質問了一句“看什麽看?!”

宗政良沒有回答,只是輕描淡寫,聳了一下肩,繼而反問:“要出去?”

“你怎麽跟我說話呢!?”眉心皺得更緊,少年開始端起架子了,“連句‘二少爺’都不叫,你當你是誰啊!”

“……不是說過了嗎。”雙手插兜,宗政良不僅沒有被訓斥了的緊張,還輕輕揚起了一邊嘴角,他沒打算笑,那也不是笑,他純粹就是在奉行着自己的原則,要用自己的方式讓這孩子懂得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樂意對他的蠻橫言聽計從俯首帖耳,“你要出門,得由我護送,這是桂六爺安排好的。”

一提到桂六爺,桂秀峰似乎更是惱怒了幾分,骨感的指頭死死捏着樓梯扶手,咬着牙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幹脆直接邁步就繼續往下走。

“我不需要他安排我的事兒,你少管我。”

最後幾步臺階,很快就走完了,少年跟宗政良擦肩而過,看也不看他,繼續往門口走去。不過,他沒有成功,因為那個并不喜歡被無視的男人,直接伸手,攥住了他的胳膊。

老天……這是胳膊嗎?這是一個十來歲半大小子該有的胳膊嗎?這麽細,簡直比女孩子都不在以下了,這小子到底吃什麽長大的?還是說他根本就沒吃什麽?!

“你敢碰我?!誰給你的膽子?!”突然被拉住,桂秀峰自然而然,急了眼,他用力掙紮,語調雖然蠻橫,可眼神……簡直就好像要被拖到暗處分屍了的受害者一樣驚恐,也正是這樣的驚恐,讓宗政良一下子松了手。

這不是一個宅門兒少爺會有的表情,他的怕,是受盡了驚吓和折騰的人才會有的,那雙眼裏,藏着的是困獸,是驚弓之鳥。

一下子松開了手,本來還想讓對方也見識見識世上不是只有他才有脾氣的男人,微微皺着眉頭,往後撤了一步,做了個“算你贏”的手勢。

“我本意不想吓你。”言語上多少服了點軟,宗政良腔調溫和了些,“可我拿人錢財,就要替人辦事,你要出去,我是非跟着不可的。”

可能,這樣的态度轉變多少起了點作用,剛才還呼吸驟然急促,簡直随時都會撲上來打人的少年,盯着宗政良,盯了半天,終于閉上眼,定了定神,不露痕跡籲了口氣。

又過了一陣子,那竟然也溫和了一點的驕縱跋扈的少爺,才開口轉移了話題:“你……叫什麽來着?”

男人心裏莫名有一絲欣喜。

“宗政良。”

“你姓宗?好怪的姓。”

“……我姓宗政,名良,是複姓。”

“宗政?”桂秀峰撇了撇嘴,“你不會是日本人吧。”

這樣的質疑簡直讓人無奈,抿着嘴唇搖了搖頭,宗政良耐着性子解釋:“這個姓只是複姓罷了,從古就有的,就算你或許聽說過那個東洋人姓這個姓氏,估摸着,也是從這兒傳過去的……再說,百家姓裏有宗政啊。”

解釋說明,對別人也許是有用的,可對于桂秀峰,宗政良到底還是想錯了。被指正了錯誤概念的桂二少爺,不僅沒有點頭稱是,反而突然又來了火氣,只怒沖沖丢下一句“我沒上過學!大字不識幾個!百家姓就只能背到‘蔣沈韓揚’,你那個破‘宗政’有多靠後我哪兒記得!!”,就再也不想搭理真的快被他給惹毛了的新任保镖兼司機,邁開大步,直沖着客廳大門闖去了。

可能,遇上那位桂二少爺,真是宗政良命裏的劫數。

這個要人命的孩子,好像一只明明生着雙總流露出驚吓過度神色的眼,卻仍舊硬撐着不肯服軟,反而向所有路人呲牙咧嘴的野貓,你稍微靠近一點,他背後的毛就要根根直豎,尾巴也炸開了花,爪子伸了出來,随時準備讓你臉上挂彩。

宗政良也不想真的被貓抓花了臉,畢竟他還算是個老江湖,懂得張弛有度才能真的馴服一個人,雖說,剛剛認識的時候,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想,或者說是否應該去“馴服”,又或者這個馴服,到底是何等程度,何等意義上的。

想了想,沒有再硬碰硬,他只是跟出了宅子,保持着一定距離,走在那個單薄的背影後面。

桂秀峰當然也是知道後頭有個人高馬大的跟屁蟲的,那張瘦削而漂亮的臉上起初只是憤憤然,到後來,就開始像是在琢磨着什麽,最後,眼裏一亮的少年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看着對方。

略作沉吟,桂秀峰開了口。

“哎,你就這麽一直跟蹤我?”

宗政良也停下腳步,微微皺眉看着出口就不讨人喜歡的桂二少爺。

“是給您護駕。”

語調很是酸溜溜的,明顯就帶着揶揄和反諷,桂秀峰不傻,意識到這個男人還是不拿他當回事,他決定更進一步“折磨”對方了。

“護駕是吧?那好啊,你當我是皇帝老子,我就成全你,寡人累了,過來,趴下,‘四腿着地’背着我走。”

言語之間,別說不客氣,那根本就是拿人不當人的腔調,表情也頗有點傲慢到賤了。凡是有自尊的,都會覺得無比搓火。宗政良并不例外,他當然是無比搓火的,可他沒有表現出來。安靜了片刻,他挑起一邊嘴角,輕輕一笑,單手撩開一邊大衣的衣襟,從內兜裏掏出煙盒,不慌不忙抽出一支,放在唇間,又不慌不忙點燃,吸了一口,才應聲道:

“成。”

這下,輪到桂秀峰開始不知所措了。

他原本想的是,這個男人會被他激怒,要麽,轉身就走,要麽,惡語相向,甚至,搞不好還會對他動手。若真是那樣,就太好了,他就有了十足正當的借口讓這個外來的滾蛋。一街兩巷的人都會是他的證人,桂家二少爺讓保镖打了,這還了得?桂老六再混蛋,江湖臉面也還是要的,料想就算他對自己兒子再差勁,也不會放任世人說三道四戳脊梁骨吧。

可是……

為什麽這有個怪姓氏的貨就是不生氣呢?!為什麽就是不肯做出點過分的好事來讓這位二少爺遂願呢?!為什麽他居然可以保持着淺淡的笑,保持着一個黑道上熏染了多年的人才會有的邪氣、傲氣與霸氣并存的強大氣勢和帶着震懾力的優雅,就那麽一步,一步,走過來,走到近前,然後穩穩當當停住腳步呢?!

而接下來,他又怎麽敢扔掉只抽了兩口的煙,繼而一彎腰,一抄手,就輕而易舉把面前的少年給硬生生扛在了肩頭的呢?!!

桂秀峰吓到根本沒來得及掙紮叫嚷。

宗政良扛着他,卻沒有前行,就那麽站在原地,用低沉的,不慌不忙的嗓音問他:“去哪兒,說話。”

直到被同樣吓了一跳的路人看着,桂二少爺才如夢方醒。

他臉上瞬間漲紅,多了平日裏見不到的血色,整個人都僵硬起來,明明已經快要爆裂了卻根本講不出半個字。好像剛才為止他施加在對方身上的羞恥,只是一個“扛麻袋”的動作,就盡數還給了施加者。桂秀峰緊緊咬着嘴唇,忍無可忍開始拉扯宗政良的大衣領子。

領子,肩線,衣袖,凡是能抓撓到的地方,他都奮力抓撓了一遍,逼急了還幹脆去拽人家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大概只能說三十幾歲的男人,真的想要對付一個小孩子,還是可以游刃有餘從容不迫的,宗政良很快就控制住肩頭不老實的小子,然後單手就攥住了那雙腕子,都不需要用多大力氣,便順到身後牢牢捏住,又用另一只手扶穩開始蹬踹的腿,他仍舊保持着沉着的腔調,重複了一遍:“去哪兒,說話。”

到此,嚣張跋扈的二少爺,是真的徹底不打不鬧,消停下來了。

他又能怎樣呢?他根本動不了啊。再怎麽掙紮也是徒勞,他何苦?他的面子再不值錢,也不能賤到跟個被搶婚的黃花大閨女那樣一哭二鬧三上吊吧!

一下子反勝為敗,他心裏的憋悶和終于升騰起來的委屈感迅速霸占了全部神經,咬着牙又硬撐了一會兒,桂秀峰終于選了自己最不願意選擇的一條路——

服軟。

“放我下去……”

聲音有點可憐,然而也還是殘存着倔強跟抵觸,宗政良這次占了上風,但他沒有迅速見好就收,眼裏流露出一絲愉悅,男人假裝聽不見。

“到底要去哪兒?”

“……我自己會走,你放我下去……”

“不是讓我背着你嗎?”

“我……你放我下去!”被戳中了要害似的,肩頭的少年惱羞成怒又撕吧了兩下,發現仍舊無效,又用眼角餘光瞥見路人已經開始有三三兩兩停下腳步駐足觀看的了,才真正慌了神。

桂秀峰有多焦慮,宗政良是能感覺到的,因為他聽見了從肩頭傳來的一聲低低的,顫巍巍的,吸鼻子的動靜。

這就哭了?!

果然是外強中幹嗎?還是說,根本連外強都達不到?這麽說來,這傳聞中對付起來堪比登天還難的桂二少爺,其實也只是被誇大其詞了?

微微納着悶,也不想招來太多閑人眼光的宗政良一聲低嘆,邁步轉身,走進一邊狹窄逼仄的小胡同裏,慢慢把那比一包洋灰也沉不了幾斤的小子放到了地上。

稍側着臉,他留神觀察着對方的表情,他看得出羞恥,看得出惱怒,看得出挫敗感,然後,他發現那雙死死盯着他的眼裏,那雙格外好看的眼裏,他媽的半滴眼淚都沒有。

虧他還在考慮要不要雪上加霜給這只野貓附贈一句聊齋志異裏的“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結果他還沒笑,那小禽獸就把他給變詐了?!

“你等着,我早晚讓你吃不了兜着走!”狠狠扔下這麽一句話,揉着被捏疼了的手腕的桂二少爺,整了整衣襟,攏了攏頭發,邁步就走出了胡同口。

宗政良氣不打一處來。

他只覺得,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自己不得不承認确實攤上了一個糟心的大麻煩,桂秀峰這小子,嚣張,驕縱,脾氣古怪暴躁不說,還會審時度勢使詐脫身!簡直好像看到猛犬就裝瘸的貓!只要你一個不留神,稍作松弛,他一個縱身就跳上了牆頭,讓你想悔都來不及。

他剛才真應該找個僻靜的角落把這小子按在地上扒了褲子先暴打一頓屁股的。

……

好吧,這不行,這事兒要是真的坐實了,他大概會被桂老六活剮了吧,就算桂秀峰作為通房丫頭的兒子不受重視,他爹也還是會丢盡臉面,而對于折損地位不如一死了之的江湖人而言,他自己想想都覺得在替那魔障恥辱。

……

無奈中,宗政良搖搖頭,把衣襟裏被剛才的動作弄歪了的槍托扶正,便轉身跟出了胡同。

一路上,兩人再沒有一句對白,就只是一前一後走着,保持着基本固定的距離,似乎剛才的折騰壓根兒沒存在過,又似乎有某種壓抑而持續升溫的氣氛在彼此間醞釀,等着,蟄伏着,靜待下一次的爆裂。

桂秀峰心裏在計劃什麽,盤算什麽,那所謂的“早晚讓你吃不了兜着走”又具體會是什麽,宗政良并不知道,不過他已經開始拿這個還是有點心眼兒的小子當回事兒了,就像遇到了江湖對手,驟然發覺值得動動腦子較量一番。

這樣思索着,沉默着,他一路跟着對方,走到了一棟建築跟前。

同樣,是一座西洋風格的二層小樓,外觀簡單低調,但并沒有桂家外宅的陳舊,至少牆皮齊整潔白未見脫落斑駁。再一擡頭,令宗政良有點驚訝的是,原本以為是誰家宅子的小樓外院牆上,挂着一塊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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