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上頭一行漢字,一行英文,用清晰硬`挺的字體镌刻着——“榮辛西醫診所”,而絲毫不帶猶豫就走進院門的桂家二少爺,就在宗政良遲疑的時候,已經邁步上了臺階,按響了門鈴。

宗政良覺得,他可能還是太小看了這個貌似驕縱跋扈的桂二少爺。

因為那些展現給他看的驕縱跋扈,在另一個人面前,就驟然消失得不見了一絲一毫。

這另一個人,是個女人,一個蒼白瘦削,帶着病态的女人。

女人看上去還算年輕,只是虛弱,然而頭發梳得整齊,顏色略淺的發辮垂在左肩,幾縷梳不上去的發絲也沒有随便散着,而是別到了耳後。耳垂上挂着細小的金墜子,白茶色的病服外面搭着一件奶黃色的絨線衣,衣服藏不住身體的單薄,更藏不住那張清秀的臉。

第一次看見那張臉的時候,宗政良就深深覺得,即便沒有任何人,提前向他傳達過任何訊息,他也會輕松斷言,這個女人,和那個少年,是親生母子。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無論眼角眉梢,還是發絲鬓角,都太像了。

原來,這脾氣暴躁的小子,是來探望住院的母親的。

原來,這家榮辛診所,不止有門診,還可以短期收治病患住院。

一棟簡簡單單的二層小樓,居然也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大廳自然是門診,順着走廊往後面,經過樓梯大約是消毒間一類的地方,因為帶着藥水的蒸汽味道絲絲縷縷從那邊彌散過來。樓梯上鋪着柔軟的短絨地毯,二層便是病房。

看清二樓的結構之前,宗政良最先認識的,是診所的負責人,也就是主治醫生——衛世澤。白色的醫生服一塵不染,西裝革履,背頭,圓眼鏡,面相和善,嘴唇上方是漂亮的小胡子,修剪得極為齊整,讓那張因為白`皙而多少透着些書生氣的臉有了幾分成熟男人的可靠。

對方看見被護士帶着先一步走進門的桂秀峰,連忙笑着打了個招呼,放下手裏厚重的,印着似乎有點吓人的解剖圖的醫學書,站起身,繞過寬大的桌子,走了過來。

“二少爺,來啦。”男人叫護士去倒茶,而後本想再寒暄幾句,卻突然看到從門外走進來的宗政良。倒是也沒有吓一跳,只愣了一下,脖子上還挂着聽診器的男人看了看桂秀峰,“這位是……?”

“別理他。當他不存在就好。”一臉不悅念叨了一句,少年恨恨地回頭用眼睛剜了對方一刀,繼而轉回臉,雖然頗有幾分抵觸,還是低聲解釋了緣由,“那‘老王八蛋’硬派過來的保镖,兼任司機。姓宗,祖宗八代的宗,叫什麽忘了。”

“啊……知道了。”了然地點點頭,暗藏着對于這位大脾氣的小少爺的無奈,被交代了要“當他不存在”的男人還是帶着淡淡的笑走過來,試圖表示友好,率先伸出手去,他跟宗政良握了握手,“您好,我姓衛,保衛的衛。全名衛世澤,您也看見了,我是個大夫。”

見人家先開始示好,懂得江湖規矩的宗政良自然也就不怠慢,道義還是要講究的,收斂地簡單打量了一下對方的穿着,他回應了那個禮節,簡單給出自己的名號:“敝人宗政良。‘複、姓、宗政’,單名一個‘良’字。”

在某個地方一字一頓,還特意擡高了一點音量的說話方式,顯然就是在表明剛才桂秀峰的言辭他全都清清楚楚聽進了耳朵并且不打算容忍。而宗政良這種總能找到還擊途徑的行徑同樣讓對方一萬個不開心,桂秀峰眯着眼,抿着嘴,邁步就往樓梯方向走去。

“衛大夫,我先去看看我媽。”那麽說着,瘦瘦的家夥就直接邁上了樓梯,腳步起初有點重,像是在撒氣,走了幾層又意識到自己是在診所裏,自覺自願卻又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放輕了步子,他扶着樓梯扶手,走過鑲嵌着狹長磨砂玻璃窗的樓梯拐角處。

宗政良沒有馬上跟過去,想想與其太緊追不舍,不如再套出一點消息,他看了看門診廳裏的布置,試探地開口:“請問,您跟桂六爺家,可是老相識?”

“啊,不算不算,桂家老宅我是高攀不起的。”趕忙擺擺手,衛世澤別有深意地笑了笑,“實不相瞞,我只是跟二少爺熟悉而已,也是因為住得近,夫人有個頭疼腦熱的,都來我這兒取藥就診。”

“這‘夫人’就是……”

“二少爺的母親。”

“嗯。”

“夫人一直身子骨不大好,最近天冷得太快,連下了幾場雨,潮氣又重,傷了咽喉,咳嗽了兩天,不得已來了,怕拖下去會變成肺疾,到那一步,可就糟了。”邊說,邊将宗政良請到靠牆的沙發上坐下,衛世澤很聰明地不讓自己像個沒見過黑道人物的村夫那般盯着對方臉上和頸側的傷疤看個沒完,只是倒了杯熱茶,遞了過去,“二少爺雖說脾氣倔強了點,但對夫人是真的孝順,硬求着她住下來調養的。”

聽着對方的講述,宗政良倒是好一會兒沒有出聲。事情在他意料之外,又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桂秀峰是脾氣很差不假,可這應該不妨礙他是個孝子,更何況,在桂家這種宅門兒裏頭都恨不能血雨腥風的環境裏,同樣作為弱者,又是親生母子,不相依為命,大約就真的無法生存下去了吧。

這樣一想,就覺得無奈之餘多了一絲頗類似于同情的心思,宗政良并未多說話,只點點頭,略作思索,詢問對方自己可否上樓去。

“啊,可以。”衛世澤答應得還算痛快,站起身,他往樓梯口的方向引路,“夫人起得很早,護士已經送過早飯了。而且,知道二少爺過來,她會提前梳洗完畢穿戴整齊。哪一次都這樣。”

“……這樣說來,二夫人經常住院?”宗政良一皺眉。

“不很經常,換季的時候容易身體不好,我就會建議住下調理個一兩天。說老實話,我這個小診所,病房只有一間,病床只有兩張,真會被我留下住院的,多數是外傷較重不便挪動的病患,住個三五日,能走了便離開。惡性傳染病我是斷然不敢收留的,孕産科和婦科,我又不是專業,即便臨時緊急接收了,也會告知家屬盡快去國立的大醫院。這樣算來,夫人還是‘光顧’次數多的了。”邊說,邊笑,邊上樓,衛世澤輕輕一聲嘆,回頭看了看宗政良,在對方留意到拐角處一扇門上的“DOCTOR WHEY”時,很随意地解釋了一句:“那是我的房間”。

這樣的答案,令宗政良沒有想到,他本以為,醫生,又是診所擁有者的這位大夫,應該住在別處的另一座小樓裏,或者至少也是個大房間,樓梯拐彎處的房間分明是最狹窄的一間才對,下頭往往是廚房,上頭通常是涼臺,可以說是冬冷夏熱極不舒服的典範,而衛世澤卻說得輕松,如同理所當然一樣,莫非,現如今的世道,還會有這種不為求財只為救人的醫者存在?

“宗政先生,就是這兒了。”停在二樓一間雕花木門半掩着的房間口,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笑了笑,而後輕輕敲了敲門。

房間裏,傳出一聲柔和的“請進。”

那是弱女子才會有的,最好聽的聲音,輕盈到好像風中的羽毛,婉約得好像雨裏的落花。

然後,下一刻,宗政良第一次,見到了這聲音的主人。

這個無法左右自身命運,沒有自由,沒有地位,沒有話語權,甚至連個健康的身體都沒有的可憐的女人,就坐在病床上,坐在蒼白的,沒有溫度的陽光裏,身邊是她并不情願生下,卻顯然疼愛非常的孩子,而不管那孩子如何一臉的反感,她都還是盡力溫婉地笑着,在經由衛世澤介紹之後,對着宗政良開了口。

“您好,以後……秀峰就多勞煩您費心了。”輕輕握住兒子的手腕,女人挑起柔和的嘴角。

被母親在手背上輕輕摩挲時,坐在床沿的,那愛發脾氣的貓居然乖得可以,微微低着頭,擡手幫女人整了整搭在膝蓋上的毛毯,多一個字也沒說。

“談不上費心。”宗政良搖搖頭,心裏有點微癢,那是好奇這要人命的二少爺到底能乖到何時的微癢,是一種莫名湧起的興致。

“不知道宗政先生……哪年生人?”看不出對方心思的女人輕聲問。

“啊,光緒十四年。”雖說突然被這麽直接問生辰年有點意外,但宗政良還是如實說了。

女人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繼而開口:“這麽說,比我還大三歲,以後,就稱呼您一聲‘宗政大哥’,不知道可不可以?”

聽到這樣的提議,愣住的是兩個人,一個,自然是宗政良本人,他從沒被雇用自己的人稱呼過什麽“大哥”,這不會太熱絡了嗎?這還是江湖主仆應有的路子嗎?

而另一個愣住的,便是剛才還乖乖守着母親的桂秀峰了。如此不見外的叫法,放在一個剛剛讓他當街出醜的男人頭上,就讓這位二少爺打心眼兒裏焦慮煩悶惱羞成怒起來。但他并沒有當着母親的面馬上爆發,沉默之後,他反而笑了。頭還半低着,眼睛則狡黠地一翻,滑溜溜的目光停留在宗政良身上,滑溜溜的語調緊随其後,直接酸進了宗政良耳中:

“既然……我母親叫你一聲‘大哥’,我自然也不能沒大沒小亂叫了。按歲數,你是我兩倍還多了一歲,不如,就幹脆論輩分,讓我喊你一聲‘娘舅’,如何啊~?”

宗政良并不是沒當過大輩,如果真的死摳江湖輩分,他的級別是不低的。當初在天津跑碼頭,血雨腥風裏幫着老大奪地盤的時候,他是同輩弟兄當中歲數最小的,幫會,和武林門派一樣,只看資歷,不看年紀,于是發展到最後,就形成了跟他年紀不相上下,乃至比他還年長的“門生”都要叫他一聲“師爺”的局面。

但,那畢竟是江湖。

江湖再兇險,也是講規矩的,論資排輩,沒人不服不忿。而被純粹是出于戲弄的目的叫“娘舅”……

這就得好好暗自記一筆賬了。

宗政良面無表情,甚至還微微挑着嘴角,他心裏的種種,只有他自己知道。而缺乏直接反應,無法明顯分辨出喜怒的反應,多少還是讓惡作劇的人有點不滿,桂秀峰抿着嘴唇看着他,輕微的挫敗感不言而喻。

坐在床上的女人當然不知道這兩位到底有過什麽過節,纖細的指頭擡起來摸了摸兒子的發梢,有點無奈地說了句“秀峰,別鬧”,便再度看向宗政良,問他是否已經安頓好。

“啊,還沒,今天剛到。”男人回過神來,搖搖頭,“行李箱都還在老宅放着,今兒個,就是過來認認門。”

“那,老宅那邊,怎麽安排您的?”

“說是讓我住下。畢竟,是貼身保镖。”

“既然這樣,一樓還有一間空房,宗政大哥要是不嫌太窄,就住在那兒吧。如果要是不喜歡,我可以讓丁嬸兒到二樓去住,二樓除了我和秀峰各自的房間,還有一間略小的卧房,其實,當時是想讓丁嬸兒住來着,可她說自己還是喜歡挨着廚房,說是不聞着大竈柴火的餘味兒,就睡不安穩。”輕聲說着,輕聲笑着,女人話音剛落下就突然咳嗽了一陣,旁邊的桂秀峰連忙掏出手絹遞給母親,又從一旁的白色小桌上拿了水杯,一邊緩緩撫着後背,一邊遞過溫熱的藥茶。

那個場景,宗政良眼裏心裏都很清楚,若不是相依為命的親母子,是不會做到這個程度的。并非是多麽殷勤,而是那種不需言語的默契,這驕縱跋扈的少爺,想來定是真心孝順,而非做給他這個外人看。

終究是個識相的人,宗政良沒有過多逗留,只說那夫人先休息,我去樓下等,他就轉身出了房間。衛世澤跟在他身後,輕輕帶上房門後邊下樓邊和他搭話。

“宗政先生是本地人?聽你講話,聽不出有什麽口音。”

“啊,不是,我在天津衛長大的,只不過會講北京的官話罷了。”想着這個滿腦子都是救死扶傷的大夫看來也不怎麽關心時政新聞,不然剛才聽到他的姓名就會意識到他到底是何許人也了,宗政良只簡單說了一句和天津有關的事實,就直接拐遠了話題走向,“硬要尋根的話,我祖上是山東蓬萊。”

“啊……蓬萊啊。”像是聽到了頗為熟悉的地方而不至于因為無知而陷入僵局地松了口氣,衛世澤點點頭,“難怪宗政先生這麽高大,原來是山東的漢子。”

被那小心打量的眼神弄得有點尴尬,宗政良邁開原本為了講話而停下的腳步,繼續往樓梯拐角處走:“衛大夫是哪裏人?”

“我啊,我老家無錫,世世代代,住在古運河邊上。走個沒幾步,就是清名橋。”提到故家,就高興起來,看着怎麽也有三十而立上下的男人,眼裏現出孩子般的快活,“後來到了上海開埠,日漸繁榮,祖輩看到了商機,便過去謀財路,也就定居下來了。父親算是有眼界的,從我小時候就把我送到洋人開的學校去念書,本來想讓我學些更好的西洋經商之道,誰知我陰差陽錯成了他的‘叛徒’,對經商毫無興趣,偏偏萌生了學醫的念頭。再後來,就順着學醫這一條路‘跑到了天黑’,執着到放不下了。三年前,洛氏基金幫助開了協和醫學院,校長麥克林我是認識的,他寫信給我說,這将是全中國乃至全亞洲最棒的醫學學術中心。我呢,是個經不起‘學術’二字的誘惑的人,也就狠了心,提了行李跑來北京了。一邊開診所,一邊借着有這層熟人關系,去醫學院‘蹭課’,當個大齡的插班生。”

這麽一段經歷,聽來還真有幾分傳奇,是那種見多識廣同時體會過漂泊轉徙滋味的人可以感同身受的傳奇,宗政良略作沉吟,不想用自己的成長經歷和人家的對比,畢竟,就算同樣是充滿着血腥味,人家的職業是為了“治”傷,他呢,則是為了“致”傷。這樣的比較無論如何都可嘆又可笑,宗政良只在心裏冷笑了一聲,臉上不動聲色,也沒再多說什麽。

他本想就這麽走去樓下,在窗邊明顯是會客用的沙發上坐坐,可以跟這個還挺和善的大夫繼續閑談,若是談得無趣了,就去院子裏吸煙打發時間。然而,他剛剛拐過樓梯轉彎處時,一個自下而上走過來的人,就攝住了他的視線,讓他的計劃出現了不可抗的波動。

那是個漂亮到沒天理的男人。

男人,也許本不該用漂亮這個詞彙形容的,一旦能稱得上漂亮,就帶了幾許妖嬈暧昧的味道。這個人,恰恰以最佳方式,诠釋了作為一個男人,可以具備的最大限度的妖嬈和暧昧。

杏色的緞子面兒棉袍上繡着大朵的木槿花紋樣,肩頭的黑貂皮紳士披肩随便一眼看過去就知道價值不菲,頭發背向腦後,然而又背得不那麽齊整,像是發油用的不夠,又或者不知是不是在哪裏被蹭掉了大半,幾縷頭發慵懶挑`逗地垂在同樣慵懶挑`逗的眼角眉梢。男人的五官堪稱精致絕倫,但并非時下流行的那類面如冠玉濃眉大眼的美男子,而是男旦戲子一般,很有幾分英武之氣和妖媚之氣混雜的味道,這樣的氣質,可以同時讓男人和女人都對他欲罷不能,宗政良是承認這一點的,因為他雖說沒有欲罷不能,卻也真的被吸引過。

是的,吸引“過”。

他認識他。

對方也同樣認識宗政良。至少四目相對之後,那個餘醉未消的淺笑已經可以說明一切了。

“是你啊……”男人低聲念叨了一句,嗓音微微帶着甜膩的沙啞,又看了看旁邊已經意識到問題的衛世澤,便幾步走上前來,隔着大衣筆挺的領子,摸上了那結實的胸膛,“宗、政、良,對嗎?我沒記錯吧?”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似乎否認也是多餘,其實宗政良也并不想否認,只是多少介意于這個還算頗為正式的場合,以及驚訝世界居然如此之小。

“我跟他是認識的。”不等他開口,那男人就看着一旁的衛世澤笑了起來,“之前我在天津衛法租界讨生活的時候,這位宗政先生,也算是我的恩客大爺之一呢。”

這樣的話一說出來,還是以如此自然而然的态度,不會有哪個體面人不覺得不體面的。但顯然衛世澤也對這個公狐貍精一樣的男人到底從事什麽“行當”清楚得很,因為就算眉心一皺,肩膀一僵,他還是清了清嗓子,緩過神,輕輕淺淺,百般無奈點了點頭。

“啊,看來,宗政先生說是天津長大的,不是逗我的了。”

就這樣被猝不及防戳穿了自己的某種喜好,即便是宗政良這樣處變不驚的老江湖,也或多或少有了幾分尴尬,但也正因為他一貫的處變不驚,局面沒有失控,只稍稍僵住了片刻,他就像面對着久別的舊交那樣,并不避諱地和對方視線交彙,确認着那妖孽的姓名。

“……褚江童?”

“正是~”被叫對了名字,狐貍男笑得很是開心,懶懶散散靠在樓梯扶手上,嘆了口氣,好似挺感慨地打量着宗政良,“當年,你在陳九爺手下最風光的時候,可是幹了不少大買賣呢,駿華公司的死對頭,白月樓的後臺老板肖祖興橫屍街頭,這事兒是不是你的手筆?現在都過了好多年了,你能跟我說實話了吧?你帶着一身的槍藥味兒大清早翻窗進我卧房,沒一會兒巡捕的哨子就響徹整條街了,我算不算誤打誤撞成了那案子絕好的人證?嗯?唉……光陰似箭斬人的刀啊……這一晃,你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你說,要不是我當時閉口不提半個字兒,你都活不到今年上半年暗殺那個官兒,就進了牢房,見了閻王了吧?”

一席話,叫做褚江童的男人說得輕松,旁邊唯一不知情的聽衆卻已經驚悚到頭發根都快要豎起來。衛世澤隔着眼鏡片,看向宗政良,又看看輕松自在的褚江童,嘴唇開合了幾次,還是沒說出什麽,到最後只剩了投降放棄的本事,搖搖頭,擺擺手,帶着“不關我事”的表情快步下樓去了。

見那背影匆匆消失在走廊,宗政良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盯着對方。

“你和他,關系不一般?”

“為什麽這麽問?”狐貍眯起眼來,笑了。

“至少,你知道他嘴嚴。”

“倒是嚴得很~不然,我也不會這麽放肆。”

“你不怕隔牆有耳?”

“我又不是那案子的主犯~”

“可你包庇過主犯。”

“啊,也對。”笑得更歡了,褚江童做了個深呼吸,聳了一下肩膀,“放心,這兒的門和牆,都是做過隔音的,畢竟是最需要安靜的地方。至于那位衛大夫,你放心,他能給桂六爺的二姨太長期看病,就證明他也好,他雇用的護士也罷,都不是俗人。江湖上的規矩,在這兒是通用的。最起碼,衛世澤這個人,深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假裝壓根兒就沒有事。”

“……”暫時的,宗政良沒有說話 ,他在觀察對方的表情,直到基本确信那表情裏真的沒有逗他的成分了,才略微降低了警戒,一直做好準備去拽懷裏那把永遠上着膛的槍的手,也稍稍放松了幾分,低頭沉吟片刻,他問,“你什麽時候來北京的?”

“沒多久,離開天津衛,又去上海玩兒了兩年,遇上了一個負心人,發生了一些糟心事,上海就成了傷心地,呆不得了。去年開春的時候,來了北京,偏巧,這家診所有一間空房出租,我就成了衛大夫的租客。”

“你住在這兒?”這倒是讓人意外。

“對啊,住在這兒。”褚江童說着,舉起戴着金鑲玉戒指的指頭,示意了一下二層的一扇房門,“那就是我的房間,原本,是衛大夫的寝室,出租的,是拐角的亭子間,後來他怕我冬天冷夏天熱,就跟我換了~”

對于換房間的事,以及這兩人之間究竟是否“有點什麽”的猜測,宗政良沒有進行下去,一方面是他并沒有什麽興致去探究,另一方面,是他們的對話,說巧也不巧地,被另一個人打斷了。

不是衛世澤,更不是護士之類的閑雜人等。

從後上方傳來開門的聲音,回頭去看,病房門口站着的,正是那位嚣張的桂二少爺。

清瘦清瘦的少年一手扶着門把手,一手提着黃銅水壺,像是原本打算去添些熱水的,卻在看到樓梯拐角處,狹長的大玻璃窗邊站着的,正在交談的兩個人時,停住了腳步,愣在了原地,不知該不該邁步下樓了。????

對于自己的所見,桂秀峰有多麽厭惡,宗政良從那雙眼睛裏,是看得出來的。

于是也就不難推斷,剛才的對話,這個孩子聽到了些許,他跟褚江童之間的關系,這個孩子也看得出來些許,至于褚江童是幹什麽的,這個孩子了解的,怕就不只是“些許”了。

于是,這種一言不發的狀況,從在那尴尬的場景裏發生時起,到最終回了外宅,都還是沒有結束。

也許該說是宗政良确實算個耐得住性子的人,換做旁個,大約早就焦躁起來,不知如何是好了。

進了小樓的大門,桂秀峰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開恩”跟他說話,只和丁嬸兒打了個招呼,就步履匆匆直接上了樓梯。宗政良擡頭看了看那個背影,直到看不見了,又聽到房間的門打開再賭氣一樣重重關上的動靜,才擡了一下眉梢,挑了一下嘴角。

丁嬸兒問他二夫人身體怎麽樣時,宗政良簡簡單單說了情況,而後轉達了那個清秀瘦弱的女人帶着略顯虛弱的笑給自己做下的安排。

他告訴丁嬸兒二夫人讓他住在哪間屋,老太太對此倒是挺有熱情,高高興興說那你把行李取來,打掃的事兒交給我就好。

恭敬不如從命,宗政良沒有拒絕,點了頭,道了謝,他跟着對方去看了一眼那間房子。

門打開後,他撇了撇嘴,不是不滿,而是頗有幾分驚訝。

房間着實算是不小了,對于他一個保镖兼司機而言,一般都是連住在主樓的機會也沒有的。但眼前這間房,不僅床鋪衣櫃書桌一應俱全,還都是挺講究的家具,看上去有點舊,可講究是無法作假的。床頭櫃上,蒙着絲絨罩子的臺燈也好,大玻璃窗邊,擺着刺繡靠墊的沙發椅也罷,都絕不是和他的身份相應的配備,再加上地上大幅的波斯地毯,和床上看一眼就知道頗為柔軟舒适的西式床品,宗政良甚至覺得,假若不是這間屋子死過人鬧過鬼,主人家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給一個随從使用的。

“丁嬸兒,在我之前,這兒一直都是誰住?”想了想無傷大雅,他還是側臉問了。

“啊……一直沒人住,都是空着,有時候也當客房用,我時不時的……就歸置歸置。”丁嬸兒神色有幾分閃爍其詞,卻又不像是明顯在撒謊,宗政良沒有進一步追問,點了個頭,就退出了房門。

“那,就勞煩幫我打掃打掃了,我一個行走江湖的粗人,着實不擅長這些。”這,其實是客氣話,不過就是看對方挺熱情,并不想拒絕人家的好意。宗政良雖說行走江湖,然而絕非連自己的生活都搞不出個規矩方圓的粗人,他不是虎背熊腰的打手,他是需要頭腦和條理的,更高級的那類人,說是完全的殺手,也許不太合适,可一個能精打細算之後瞬息間就奪取人性命的角色,髒亂二字,真的與他無關。

他是要風度要體面的,他的衣裳永遠是幹淨齊整的,就算身上有藏不住的疤痕,和洗不掉的血腥。

那天中午,他沒有留在外宅吃午飯,很清楚那對于他整個人的抵觸情緒已經嚴重到快要炸裂了的桂二少爺怕是寧可餓着也不會樂意和他在一起吃飯,宗政良簡單梳洗了一下,先是去胡同口外的得幸樓簡單吃了幾口東西,便直奔桂家老宅,取了自己的行李,還有說好了要配給外宅的那輛車。

看到車子的時候,宗政良有點心情複雜。

車不算新,雖然擦洗得幹淨,但顯然是用了些日子了。一輛舊車,配給堂堂二少爺,這能說明的東西太多,最起碼一點就是,這位二少爺,在家裏的地位,果然不是一般的低。桂老六這樣揮金如土的地方一霸,随随便便就能給“生意夥伴”送出手一套宅子,卻不能給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輛新車,更不用說在此之前,極有可能是從來沒有過車的。現在雖說加了車和司機,想來也很有可能只是不想聽世人的口舌議論,而已吧。

并不想讓自己對于這件事有過多的感慨,宗政良開着車,帶着為數不多的一點點行李,回到了外宅。

那個下午,他過得極為安靜。

進了房間,打開衣櫃的門,把皮箱放在旁邊椅子上,他一件一件拿出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抖開,一件一件挂好。丁嬸兒看來是個勤快又熱心的女人,櫃子角落裏擺着一看就是新開封的樟腦丸,散發出淡淡的提神的香味。宗政良呼吸着那香味,挂完了衣服,關上衣櫃門時,就從鑲嵌在暗棕色雕花門上的鏡子裏,瞥到了那個站在半掩屋門外的身影。

他沒有被驚吓到,因為收拾的過程中,他就聽見了腳步聲。門外的人,倒是也沒刻意躲藏,就那麽一聲不響看着他,那是桂秀峰,那也是一只仍舊充滿敵意與好奇的貓。貓兒眯着眼,保持着安全距離,觀察着自己領地裏的入侵者,他也許并不知道,那個入侵者也早就發現了他的存在,帶着一種故意一般的泰然,宗政良理也沒理,反而挑起嘴角低聲笑笑,就繼續收拾自己的東西。

他的沉默,換來了門外的人更多的不爽,桂秀峰甚至解釋不清自己為何就是看着這個男人不爽,更解釋不清為何明明不爽到了極點,還是好奇對方的一舉一動。于是,他就一直安安靜靜守在那兒盯着看着,看着那高大的家夥整理好衣櫃,只輕松一擡手,就摸到了櫃子頂端,發現沒什麽灰塵,是打掃過的,便将空衣箱,和另外一個不曾打開過的小皮箱舉了上去,整整齊齊擺在了上頭。

再然後,男人似乎有點熱了,脫掉了筆挺的西裝,扯開了襯衫的領扣,繼而連袖扣也解開,把袖子往上卷了幾下,露出結實的、顯現着筋脈的胳膊。

跟着,那因為沒了外套遮擋,而直接暴露在外的槍套,就吸引了桂秀峰的注意。槍套是皮子的,很是有種透着殺氣的漂亮,皮帶嚴絲合縫背在雙肩,接近兩邊腋下的位置一側是槍匣,另一側是子彈匣,男人很熟練地卸下槍套,放在床上,自己則坐在床尾,擡起腳來勾過剛剛放衣箱用的椅子,他抽出手槍,一顆一顆,卸下子彈,整整齊齊,擺在平整的絨布椅子面上,繼而又從馬甲胸前的口袋裏拽出一條很輕薄的手絹來,開始擦拭那把嵌着冷白色手柄的銀色左輪槍。

桂秀峰是見過槍的,畢竟是黑道二少爺,再不受重視,也是比尋常百姓家看過更多的暴力因素。但那把槍,真的很特別。尺寸大,槍管長,鑲嵌的材料也似乎很精致,然而,擦槍的男人動作熟練且不緊不慢,還有點炫耀的味道,明明十有八九已經看見了他在門外又不理不睬,甚至頭都不擡的這種态度,就讓焦慮的貓漸漸以憤怒取代了好奇,連尾巴上的毛都恨不能炸了開來。

桂秀峰又忍耐了片刻,終于放棄了,他一把将房門推開到最大,兩手交叉抱在胸前,靠着門框,抿了一下嘴唇,還是向對方開了口。

“所以說,你跟姓褚的,關系非同尋常了?”

以這樣的提問當開場白,宗政良沒料到,不過,這不算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照例沒擡頭,他挑起一邊嘴角,哼了一聲,算是應和。

“問你話呢!”

“是,非同尋常。”直接認了,宗政良翻了一下眼皮,看着對方。

“……那你也不過如此。”言語間頗有幾分鄙夷,桂秀峰側過臉,躲開了那種詭異的四目相對。

“怎樣‘不過如此’?勞煩二少爺指點。”擦完槍口,宗政良慢條斯理說着,捏起一枚子彈,咔噠一聲,裝回左輪裏。

“他不過是個出來賣的,你自然就不過是個出來嫖的了。”這一次就不只是鄙夷了,話可以說講得是很難聽的,但,照例,這樣的難聽程度,根本無法讓對方動怒。

“是,他是出來賣的,我也是出來嫖的,可,能嫖到他這個等級的……能有幾個?”

“有幾個也是嫖`客,拿不上臺面的下三濫……”

“那,眼看着‘下三濫’住進家裏又不能反抗的,是誰?”

來言去語,對抗到這個份兒上,終于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