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一方要敗下陣來了,桂秀峰騰地漲紅了臉,死死盯着仍舊游刃有餘的男人,直到對方把最後一顆子彈重新裝回槍膛,也沒想出更好的罵人的言辭來,惱羞成怒的他,就只剩了拉住門把手,用足了力氣摔上房門,而後三步并作兩步跑回樓上去的本事。

“小屁孩……”成功氣跑了一次次不死心來氣他的孩子,宗政良帶着點無奈地念叨了一聲,随後略作沉默,搖搖頭,将那把大槍重新放回了槍套。

之後的時間,他過得更加安靜。

和衣而卧略作休息,他閉着眼,考慮了一下之後的打算,淺淺短短的一覺醒來,他在小樓裏轉了一圈,認清了每一處的構造。桂秀峰的房門緊鎖,他也沒有進去,只走到院子裏,肩上披着大衣,百無聊賴抽了支煙。

唯一出現的額外情況,是在那支煙快要燃盡時,來這邊收拾庭院花草的雜工。雜工操着濃重的口音和他簡單攀談了幾句,就自顧自幹活去了。宗政良靠在車門上,看着那身材短小動作敏捷的雜工幾下就順着梯子上了屋檐,開始清掃殘留的落葉,暗暗琢磨着若是夠膽,這厮怕是能當個合格的賊人也不一定,他直到對方幹完活離開,才關好院門,回到樓裏。

再之後的時間,他是靠看報紙度過的,傍晚時分,丁嬸兒做好了晚飯,來喊他一起在廚房就餐。

任性的少爺,在自己房間裏吃過飯,把還留着至少一半飯菜的碗碟擱在托盤裏,推到卧室門口留給別人收拾,就不管不顧了,直至天全黑下來,也沒動靜。丁嬸兒燒足了熱水,告訴宗政良要是想洗個澡,就自己打理,便回到自己房間去做一些縫縫補補的小活兒了。想想自己也确實很需要好好洗個熱水澡,宗政良去了廚房旁邊的小沐浴間,把熱水倒進浴盆,又添了冷水,繼而舒舒服服洗了個通透。

看來,在這種大戶人家幹活,也是有好處的。最起碼,可以有個最危險的情況下相對最安全的處境。

怎麽說呢?他這些年來,都沒有過固定的住處,一方面,是狡兔三窟,另一方面,是不喜歡寄人籬下,包括這次,若不是被安排做貼身保镖,他根本不會在外宅住下,最後一方面嘛……就是他壓根兒不打算有個所謂的“家”。他是混江湖的,上無老下無小,也沒有半個妻妾,他要家做何用呢?倘若哪天栽在誰手裏,一命嗚呼了,他的家又有誰可繼承呢?故此,這麽多年,宗政良一直住的是旅店,這家住久了,夥計們都記住他了,就換另一家,反正天津城那麽大,旅店那麽多,他又有的是錢,怎麽住,還不都随他麽?手頭富裕了,他就去住利順德,手頭緊了,他也可以在随便什麽如歸啊,客來啊,高升啊之類的小地方湊合,而實際上,他湊合的日子,真的不多。

每個月,他都有固定的薪金可拿,加上時不時就來一個大活兒,他的分紅,都是實打實的,包着紅油紙的“小黃魚”。打開那層滑膩膩的,好像女人口上胭脂一樣的紅紙,就是一根沉甸甸的金條。這是他用別人性命和自己性命做賭注換來的金條,而這些真金白銀,他從不留存。銀行裏,沒有他的戶頭,他恣意花着這些老百姓想都想不來的錢,下最好的館子,看最貴的戲,嫖最紅的 “小相公”。

他知道自己過得放縱,可他無心悔改,應該說他不改,是因為不悔。這條道兒,是他自己的選擇,他認。就算哪天死在哪個人手上,死無全屍,他也認。他幹的,就是随時會死無全屍的活兒,所以他什麽都認了。至于死後會不會下地獄……地獄裏會不會遇見被他送下去的那些人嘛……就要看誰能親手把他給送下去再說了。他不急,也不怕,他只是等着。

沒心情對自己的舊事和現狀多琢磨,困意襲來之前,宗政良從浴盆裏起來了,擦幹身體,倒掉水,他回了房間,上了床。

床鋪很是柔軟舒适,比利順德的差點,但絕對比小客棧的強得多,宗政良沒多久也就睡着了,他睡得還算踏實,直到三更半夜,房門被推開,一陣格外輕的腳步聲過後,一個身體的重量壓上了他的床,一絲灼熱的呼吸撩過他耳畔,一雙瘦得不像半大個男人的手,偷偷鑽進他的被子,摸上了他的胸膛。

三更半夜被摸上床,這種經驗,宗政良沒有過。

他是個警惕性極高的人,睡覺從來很淺,換做是別人,怕是剛摸進門就讓他給撂倒在地了。可當那個瘦削的,腳步輕到好像沒有重量的身影溜進來,他沒有驚動對方。他就那麽躺着,直到被一雙手鑽進了被窩。

手有點涼,還有點顫抖,有點目标不夠明确,猶豫着在胸前徘徊了一會兒之後,就遲疑着往腰間挪去,而宗政良,也就是在眼看被指頭碰到小腹之前,猛然間将其一把攥住,繼而迅速翻了個身,把那個夜襲者牢牢壓在了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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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絕對是吓到了,沒有叫出聲來也是在硬撐,讓一個體格比自己強悍許多,力氣大得吓人的男人這麽壓着,任誰都會有種要被山狼扯破喉嚨然後撕巴了吃肉的恐慌。桂秀峰呼吸急促,緊緊咬着牙關,竟然用最快速度冷靜下來之後,沖着那自上而下俯視着他的男人挑起了嘴角。

“你沒睡啊……娘舅~”

宗政良差點兒笑出來。

但并非被逗笑,應該說,是透出煞氣來的那種笑。這笑藏在皮肉裏,含在眼神裏,絲絲縷縷傳達給被擒住的人。

“二少爺,有何貴幹?”低沉的聲音如是問。

“你不是喜歡男人嗎?”桂秀峰做了個深呼吸,用不怎麽有底氣的腔調反問。

“是,所以呢?”略微歪了一下頭,宗政良饒有興致等下文。

“那你……會喜歡我嗎?”後半句話,說得有若隐若現得艱難,但終究還是說出口了,可這樣就像是用盡了力氣一樣,動彈不得得桂二少爺沒本事繼續和對方視線交錯,只好躲避一樣側過臉。又怕被發現是在怕,便使壞地幹脆輕輕咬了一口那撐在臉側的手腕。

一陣刺痛,宗政良沒有躲開,反而在莫名開心,好像總算發現了什麽,與此同時又找到了應對的策略似的。一聲喟嘆之後,他借着幽暗的光,一只手握住那消瘦的臉,好像在品鑒商品一般,目光灼灼地端詳打量。

他看不清,但還不至于看不見,五官确實漂亮,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都是雷打不動的漂亮,太瘦了些,确實太瘦了些,瘦到毫無風韻可言,然而終究還是雷打不動的漂亮。那漂亮透出一層凄慘,如同還未到綻放就被風霜淩虐過的花苞,半開半閉,不甘心就此枯萎,卻又沒有讓自己盛放的力氣。

說老實話,這個樣子的男人,宗政良提不起興趣。

十分的,提不起興趣。

他喜歡風騷入骨的老手,不知道害羞更不知道害怕,只貪圖享樂并且可以讓他盡情享樂的那類,就比如巧遇的褚江童。那樣的人,不會讓他有縱情之後的負罪感,和那樣的人睡覺,可謂絲毫不需要顧慮,因為那只是一筆生意,皮肉生意,他出錢了,他就要得到等價的快樂,而不是快樂個半半落落還得操心對方是不是受得了或者過後會不會哭哭啼啼。

也曾經有皮條客給他推薦新來的“嫩貨”,說讓他這個真敢砸錢的恩客大爺先嘗鮮,他想都不想就回絕了。開苞這事兒有多麻煩,他不想體驗,開苞之後自己心裏會不會有什麽不願意有的牽牽連連,他倒是基本敢斷定的。

活着,已經夠累了,何必徒增煩惱?還是把一切都停留在無情無義的一場買賣,最好。

只不過……

這個真夠大膽,敢黑燈瞎火往他這個剛認識不到一天的男人床上摸索的小子,倒是值得贊許,更值得好好“教育”一番的。

“……我要說我喜歡,二少爺樂意陪我過夜?”壞心眼兒翻湧而出,宗政良壓低嗓音,湊到對方耳根,把滾燙的氣息吹到桂秀峰耳朵裏。薄薄的耳垂瞬間就紅了起來,釋放出一層黑夜中看不到顏色也能感知到溫差的熱度。

“也不是……不可以。”輕到不知說是誘惑好還是該說是恐懼好的回答鑽進宗政良耳中。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沒點定力的,就會當作是一拍即合兩廂情願了。

但宗政良不傻。

他知道,自己面前,或者說,自己身下的,這只是個愛逞強的小孩子,一個幾次三番不死心想要趕走他的難伺候的主子。雖然還是不能百分之百斷言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如此憎惡被派了貼身保镖這件事,可憎惡是一定的,不摻假的。在短短幾個小時內,從白晝到黑夜的過程中就可以讓這樣的憎惡煙消雲散還轉化成勾`引?開什麽玩笑……!

“那好,既然這樣,我樂意好好伺候二少爺。”又低語了一句,宗政良開始動真格的了。

一手壓住那能摸到骨頭輪廓的肩膀,一手直接貼到明顯的喉結上,他指頭三兩下就解開了那件白綢子對襟寝衣的盤紐,跟着又一路向下,一個個把剩下的紐子也靈巧又霸道地解開。這個過程中,桂秀峰始終沒有反抗,甚至一動不動。這樣的反應,就更是讓宗政良肯定了自己內心的猜測。忍不住揚起嘴角,他在把那件上衣整個解開之後,将灼熱的掌心壓在瘦骨嶙峋的肋側,繼而順着身體的線條逆向游走,滑到胸前,絕對就是在惡戲地捏住蒼白皮膚上顏色淺淺的乳`頭,用了點力氣,捏了一把。

到此為止,剛才還硬撐着的少年,終于到了崩潰的邊界,一聲吃痛的哀叫,因為被眼疾手快捂住了嘴而未曾順利發出來,但掙紮總算是由于情緒的崩潰而釋放出來了。他開始推搡宗政良,膝蓋也試着去撞擊男人的肋骨,急促的呼吸糅雜了恐懼,幾乎帶了哭腔,拼盡力氣都無法順利逃脫時,更是絕望地瞬間就選擇了放棄,整個人軟下來,咬着嘴唇,把臉埋進柔軟的枕頭裏。

宗政良始終沉默,直到發現身下的人終于哭了,才沒有繼續束縛着那個都沒有什麽束縛價值的身體。翻身到一邊,他伸手打開了床頭燈。

屋裏亮度上來了,卻帶來了一層新的恐慌,桂秀峰側身縮成一團,不是他不想趕快逃走,而是吓到腳踝都發了軟,想下床都怕只能滾下去。

摸過香煙,點上一支,宗政良抽了幾口,才慢條斯理出了聲。

他說,二少爺,我知道你過來是要幹什麽。不外乎就是造成點我“動過”你的事實,然後好以此為借口除掉我,對吧?我是不清楚你為何這麽恨我,畢竟你我沒有過半點交往,可我也實話告訴你,我目前沒有離開的打算。你要是還不死心就非要讓我走呢,不如好好動動腦子,想個像那麽回事兒的狠招兒,也算我輸個心服口服。要是你沒那個能耐,不如就跟我井水不犯河水相處下去,或者真跟個男人似的,當面鑼對面鼓,告訴我到底是因為什麽不想讓我留下。不瞞你說,我宗政良也不是不吃色`誘這一套,可你這樣兒的色`誘……我看就還是趁早“收了神通”吧,都吓得跟讓人打了七寸的小長蟲一樣了,你再有什麽“色”,也“誘”不着我了!

話,老實講,說得針針見血拳拳到肉,讓人沒有丁點辯駁的餘地,聲音雖然不高,然而分量夠重,撞擊着桂秀峰的耳膜,讓他想怒,又理虧,想罵,又嘴軟,最後,也只剩了胡亂抹抹眼淚,翻身起來,揪着衣襟惶惶扣上盤紐,邁着不夠穩當的步子,逃離是非之地的本事。

而看着那個慌亂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靠着床頭,光着膀子抽煙的男人,并沒有覺得輕松或是解脫。

這個小子,果然有什麽說不出口的隐情。他極端抵觸家裏新來的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人,并且是他父親派來的陌生的成年男人,這幾點疊加在一起,似乎有個什麽結論就若隐若現浮出了輪廓。

但宗政良并沒有繼續自己的猜測,因為再往下想,怕是就會想到人生之為人所最為不齒的某些行徑和情況了。抽完指間的煙,他皺着眉頭嘆了口氣,走到卧室門口,扣住黃銅的把手,将那扇有點沉甸甸的門一甩手,關了個嚴實。

翌日,氣氛尴尬到了極限。

處在同一屋檐下,想要互相之間毫無半點交集怕也是癡人說夢,出來進去,總有碰到的時候,每次躲也躲不開時,那瘦瘦的一條總是會選擇低頭扭臉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對此,宗政良也就默默認了,畢竟自己昨晚那一招來得夠狠,話也是說得夠毒,總要給這個還是孩子的家夥一點緩和的餘地,至于緩和完畢之後會不會被再度伶牙俐齒起來的小野貓咬上一口……那就等真的咬上了再疼吧。

上午,氣溫仍舊很低,但昨晚一場不大不小的冷風,還是給那輛本來很幹淨的車吹來了一層塵土罩子。宗政良從後廚提了半桶熱水,兌了冷水,看溫度合适了,就卷起袖子開始擦車。對于他的身高而言,擦到車頂輕而易舉,反倒是輪毂要蹲下`身去,顯得有幾分委屈,只能說好在可以顧到每一個角落。

活兒,該幹的還是要幹,因為他畢竟拿了錢,江湖規矩比天大,宗政良信封這一點。

他彎腰在水桶裏把浸濕的手巾提起來,擰幹水分時,溫熱的水汽就會從纖維裏蒸騰而出,順着結實的前臂攀升,在敞着領扣的胸膛上蒙了薄薄的一層,也挂在只要人醒着,就從不肯摘下的槍套上。

這一切,都被一雙眼從不遠處看着,站在陽臺上,裹着羊皮毯子的桂二少爺,也不說話,就那麽盯着他看,盯着那仔細而流暢的動作,眼神裏是頗為複雜的情緒,這份複雜在視線停留在那輛車上時就變得更為波動起來,像是在憤,又像是在恨。

出口就能傷人的桂秀峰,不知道自己反複糾結了多久,但他最終對自己敗下陣來。

皺着眉頭,不甘心地抿着嘴唇,他站起身,下了樓,走到院子裏,隔着那輛半新不舊的車子,好一會兒,才擡頭看向已經停下手頭的活兒,摸出煙盒來,打算邊抽煙邊耐心等他開口的宗政良。

“下午……我要去接我媽出院。你……你得開車跑一趟。”

輸與贏,很多時候,都在一念之間。

也許很久之後再回想,桂秀峰會感謝自己當時心一軟,就主動對前一夜剛剛狠狠教訓過他一頓的宗政良示了弱,但在當時當刻,先一步開口說話,而且還是請求,就有種異乎尋常的艱難。光是硬撐着和那個男人面對面站着,就已經快要耗盡了自己的尊嚴,而低頭無意間看到那拿着擦車布的手時,傲氣的二少爺更是差點直接轉身賭氣跑掉。那只手,昨兒個夜裏在他胸口摸過捏過揉搓過,就算起因是他不對,可那樣的報複未免也……

“二少爺幾點出發?”低沉的詢問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桂秀峰擡頭,看着眉眼頗有幾分犀利的男人,臉上發燙,腳跟發軟。

“……問那麽多幹什麽,原地待命就是了!”終于還是把脾氣提了起來,丢下那麽一句話,瘦削的家夥轉身邁步,像是既受不了天冷,更受不了眼前氣氛一樣,徑直回了小樓。

看着那個背影,宗政良挑了挑嘴角,沒有說話,把手巾抖開搭在敞開的車門上,他提起水桶,将髒水一股腦潑到了牆根。

當天下午,他确實是開車去診所接二夫人出院了。本想去扶一把那個柔弱的女人,卻被女人的兒子一把推開,又被告知你去樓下等着!宗政良懶得糾結,幹脆轉身下樓,和那戴着眼鏡性情溫和的衛大夫閑談。

這一次,他沒見到褚江童,想來那男人大約不是在屋裏悶頭大睡,就是已經出門浪蕩了,宗政良并未過問,只是跟衛世澤聊些無足輕重的話題。

但,那得知了這個面相冷峻兇悍的保镖認識,甚至可以說遠不止是認識褚江童之後,衛世澤反倒成了主動将話題朝那公狐貍精身上引的一方。

“宗政先生……認識江童很久了吧。”語調有幾分遮遮掩掩,全然沒了上一次的儒雅大方。明顯的話裏有話,再加上那直接稱呼名字連姓氏都免了的提及方式,都讓宗政良忍不住似笑非笑點了個頭。

“是,有些年頭了。不過……衛大夫應該也是明白的,我們之間,說好聽點,是別無瓜葛,說難聽點,用無情無義概括,也不為過。”

“啊,我沒有打探什麽的意思,宗政先生別多心。”

“沒有多心,照實說而已。”表情沉穩地強調着,想要抽煙的男人邊看着對方稍微踏實下來一點的表情,邊擡手摸了摸大衣口袋,想起自己畢竟是在醫療場所,遲疑了一下也就放棄了,聽聽樓上還沒有腳步聲下來,他決定再稍微問出一點點與他無關的閑事,“上次聽他說,衛大夫你把自己的卧房騰出來給他住了?反倒是自己跑去亭子間?”

“這個……畢竟,他是喜歡舒适環境的嘛,而且,他的衣裳又那麽多,幾個大柳條箱也塞不下,亭子間那麽小,多有不便,我只需要一張小床一個矮櫃就足夠了,跟他換一換,兩全其美……”

宗政良有點兒聽不下去了。

兩全其美?分明是你全了他的美,自己在受委屈啊,若說他會給你些“好處”,倒是也算某種程度上全了你的美,可大致上看,這斯文人可一點兒都不像是真正在狐貍窩裏打過滾兒嘗過滋味兒的……

一句”莫非,你鐘情于他?”在心裏轉了兩圈,都沒說出口,想想也犯不上說出口,宗政良決定還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随它去了。

所幸在尴尬的節骨眼兒上,樓上那對母子走了下來,二夫人走在前頭,肩上裹着喇嘛紅的厚羊毛披肩,桂秀峰走在斜後方,小心扶着母親的胳膊,手裏則提着一個小小的木箱。

穿過過道,女人看見了宗政良,淺淺笑着點了個頭,叫了聲“宗政大哥”,她擡手輕輕拽住有點要滑落的披肩,補了句“有勞。”

“分內的事。”應和着,宗政良知道衛世澤作為醫生,肯定會和病患再說幾句叮囑的話,就先一步以發動車子為理由,走出了診所大門。

他上了車,點着了火,然後就默默等着,沒一會兒,兩個人影就走了出來。看到院牆邊的車,女人表情有幾分難以捉摸,說不出是喜悅還是無奈,好像蘊藏着無數的話,卻半個字也不願意提。桂秀峰緊走了幾步,一個搶步上前,擋住了本來要開車門的宗政良,自己親手幫母親打開了車門,然後一起上了車。

回外宅的路上,開車的人,始終無言,應該說是也許原本可以跟坐在後面的二夫人交談幾句,卻每一次都被打斷。桂秀峰在刻意保持着母親和他這個随從之間的距離,那種恨不能瞎子都看得見的保護欲簡直不正常。到後來,女人也就不再試圖開口,只是無奈地看着兒子的側臉笑笑,伸手用十分蒼白瘦削的指頭握住了旁邊這個孩子同樣蒼白瘦削的手腕。

那天,二夫人和宗政良,只有過兩次完整的對話。一次,是在到家停車的時候,一個問“宗政大哥是否已經安頓好了?”,一個答了聲“是,多謝二夫人惦記。”另一次,則是在進門後,口渴的桂秀峰忙着喝水時,一個帶着點遲疑,主動說:“我娘家姓吳,名‘月絹’,既然宗政大哥是自家人了,知道一下也是無妨。”

這次,宗政良沒來得及多回應,他只點點頭,應了一聲“知道了”,就被急匆匆跑來擋在中間的桂秀峰以先扶母親上樓休息為由,中斷了這次談話。

而放下宗政良不提,單說上了樓,進了卧房的一對母子,自然是一個在責怪又不忍心責怪,一個在安撫又安撫不到點子上。

“媽,您何必和他多廢話,不過就是個開車的。”桂秀峰關好門,先走去床邊,拉開被子一角。

“不管是做什麽的,我對他和善一點,他自然也會對你好一點。”并沒有躺到床上去,女人走到旁邊的扶手椅前,坐在裏頭,擡手在兒子胳膊上輕輕摩挲,“你啊,總是這個脾氣,你又何必?”

“我不喜歡家裏有外人。”

“那丁嬸兒呢?”

“丁嬸兒不算外人。”

“那,時不時過來幹活的幫傭呢?打掃衛生的羅大姐,還有清理院子的花匠老徐師傅?怎麽不見你對他們橫眉立目的。”

“他們只是幫傭,又不需要住下!現在憑空多了個礙眼的,想了就煩!再說……”話說到一半,有點卡頓,桂秀峰表情沮喪中透着憤憤然,坐在寬寬的扶手上,幫母親把垂落到額角的一縷頭發別向耳後,“再說,他又是老宅派過來的……膈應死了。”

“你啊……”沒轍地搖搖頭,吳月絹輕輕把側臉貼在兒子身上,笑了一下,又覺得似乎沒什麽可笑,想了片刻,才再次開口,“昨兒個一說老宅派人過來,我也是想不明白有什麽緣故,你不是說他是從天津衛過來的嗎?那,如果沒什麽別的特殊之處,大約只是六爺無處發落他,才派到這兒來的吧。”

“得了吧,那老王八蛋手底下永遠缺人手,不可能是沒地方塞他才派過來的。”

“無處發落,未必是沒地方塞啊。”

“媽您是說……”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桂秀峰看了一眼母親,“桂老六是不想跟這個人有什麽接觸?不至于吧……”

“如果不是這樣,我也着實是想不出來還能是什麽別的了。咱們娘兒倆這兒遠離老宅的是非,他來都不來了,又怎麽會惦記着增派人手呢?我這麽想着,大約就是不怎麽信任,也不想重用這個人,不如送到這兒來。而且,這兒多個司機保镖什麽的,話說出去,體面可是體面在六爺自己臉上啊。你琢磨着,是不是這麽個理兒?”

吳月絹話音落下,桂秀峰好一會兒沒再說話,直到繃不住了,才點點頭,嘆了口氣:“那怎麽着,您的意思是,我也得對他好一點兒?”

“至少別總是橫眉立目的吧。”女人笑起來,那笑容很柔,很軟,惹得暴脾氣的兒子也沒了脾氣。

“您就不怕他是桂老六派過來監視咱們的?”仍舊不甘心地叨叨了一句,桂秀峰語氣也好,表情也罷,都像極了所有會跟母親撒嬌的大孩子那樣,有點任性驕縱,又根本力道不足。

“咱們有值得監視的地方嗎?”捋了捋兒子的頭發,吳月絹靠進了柔軟的椅背,似乎想要再說點什麽,卻欲言又止,許是不想讓桂秀峰心情低落,又許是不想讓自己都變得悲哀起來。

坐在椅子扶手上的桂二少爺,反複思忖着剛才的對話,直到終于敗下陣來,略微緩和了表情,他勉強點了個頭。

“那好吧……我聽您的。”

桂二少爺,是那麽答應母親的,之後,倒也确實是試着那麽做的了。

這一點變化,最先直接察覺到的,就是宗政良。

晚飯時,本來跟丁嬸兒在廚房的小桌子上吃過飯的他,剛幫忙洗過碗盤,就察覺到門外又多了一個小鬼影。

好奇心不死的貓,又來了。

就那麽在外頭看着他,不說話也不進門,即便丁嬸兒以去看看二夫人有什麽需要為由離開,他也并沒有進來。宗政良把盤子放在架子上之後,拽過手巾擦了擦水跡,剛把手巾挂回去,就聽見了身後傳來的聲音。

“沒想到啊,你堂堂宗政先生,會做這些女人做的活兒。”

字字句句聽進耳朵,宗政良又好氣又好笑,用讨人嫌的方式來吸引注意打破僵局?這小子到底怎麽想的?

挂好手巾,宗政良轉過身,靠在寬大的木頭案子邊沿,兩手插兜,看着對方。

“生來命苦,凡事都要自己操持,比不了二少爺什麽都有人伺候着。十指不沾陽春水。”

被那麽一激,桂秀峰果然還是有點不高興了,不過他強忍着沒有爆發,想想也是自己最開始挑事兒的,別別扭扭沉默了一會兒,那少年終究略微擡起頭來,與那高自己不少的男人四目相對。

“你……老家哪裏人?”

這樣的問題,倒确實是出乎意料,宗政良一挑眉梢,撇了撇嘴,注視了片刻那張瘦瘦的臉上不肯認輸又想要努力做點嘗試的表情,突然帶着點無奈地笑了出來,繼而低頭攏了一把漆黑的頭發,他邊一折一折放下卷起的袖口,邊示意了一下旁邊的小桌。

“二少爺要是不嫌棄,不妨坐下說話,你想知道我什麽,問就是了,能說的,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照例是不緊不慢的語速,但态度明顯是緩和了不少的,感覺到這一點,連桂秀峰自己都不能不說是很微妙地,就莫名放下了幾分戒備心。

皺着眉頭遲疑了片刻,又看了看那個已經坐下來,還擡手沖他比劃了一個“請”的動作的男人,不露痕跡做了個小小的深呼吸,終于被好奇心徹底擊敗的桂家二少爺,終于邁步朝着對方慢慢走過去了。

桂秀峰對于宗政良的了解,就是從那次放下架子,坐下`身子,主動交談開始的。

也許了解不算太多,可是畢竟也算是一次了不起的突破了,至少,不用再像最初那樣,總是惡語相向。

而直到真的聊起來,那脾氣暴躁的小貓就發現,自己之前總是對這個男人惡語相向,可能真的錯了。

因為最起碼來說,宗政良是個說話算話的人,他果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所以,你是祖籍山東蓬萊,然後是天津衛出生的?”靠着有點硬邦邦的椅子背,桂秀峰問。

“是。”男人點頭,“父母年輕時候遷去天津,就留下了。”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就早早離世了。”臉上帶出一個有點兒悲涼也無奈的笑,宗政良嘆氣,“生逢亂世,用盡力氣,也未必能善終,沒有辦法。”

“……哦。”覺得自己可能是問得有幾分越界,又倔呼呼想着主子問仆從一些事,仆從沒有不好好回答的道理,桂秀峰掩飾一樣摸了摸脖頸的發界,小小地跳過了一步,繼續往下問了,“然後你就混到了那個誰的門下?就你昨天說的……”

“駿華公司陳老板。”

“啊對。”

“一開始不是。”搖搖頭,宗政良抄起桌子正中的竹托盤上的灰瓷茶壺,又把兩個扣着放的茶碗翻過來,給自己和對方各自倒了杯茶,“最開始,只是混碼頭,賣苦力而已。”

“給洋鬼子扛大包?”并沒有為那碗茶道謝,桂秀峰直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嫌已經不夠熱了,抿了一下嘴唇又放了回去。

“是,來往客船貨船,搬行李或者貨物,就是幹這個的。”

“再後來呢?”

“再後來啊……”有點故意似的停頓了一下,宗政良幾口喝完了茶水,放下茶碗,看着裏頭殘留的茶葉沫,“再後來,因為敢打敢殺,讓陳老板手下看中,就招了進去。”

“所以說,駿華公司也不是什麽體面地方哈。”

神色,是有點恍然後的鄙夷的,想想也對,能跟桂天河扯上關系的公司,能是光明正大做正經生意的?鬼才信吧。

“體面與否……至少可以衣食無憂,也就夠了。”宗政良沉得住氣,對于自己的出身,他不需要別人提醒,被提醒了,也沒有惱火的價值,畢竟那是事實,他就是走黑道的,這一點,早就板上釘釘,抹殺不掉了。

倒是桂秀峰,發現直接點破對方的身份并不能引發任何情緒波動,也多少覺得這個男人還真是淡定,這算不算是一種肯定?說不好。可至少,他已經開始想要放棄和一個沒有波瀾的人做什麽争鬥了。

累都能累死,何必。

于是,當敵意開始有一塊磚的松動,後面的迅速全面松動直至正面壁壘的倒塌,也就是個時間問題而已。

這一點,宗政良能感覺到,因為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孩子,态度越來越緩和,語調也一點點不再顯得過于尖牙利齒。

“那,這些年,你給那個老板幹過不少大事兒了?”

“要看二少爺說的是什麽樣的大事兒。”

“就是……”下意識瞟了一眼對方脖子上那一直蔓延到臉側耳根的傷疤,桂秀峰眨了眨眼,好奇心占據了絕對的上風,“不是打手什麽的,都要幫後臺老板鏟掉眼中釘肉中刺嗎?”

“那不是打手幹的活兒。”幾乎快要被那閃爍出光亮來的眼神逗得忍俊不禁了,宗政良擡起手,摸了摸下巴,而後有點粗糙的指尖順着隔夜而生的胡渣,滑到那連他自己都時常忘卻的疤痕上,“打手,只負責粗重的活計。舞廳、賭場、煙館、青樓,這些地方站上幾個虎背熊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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