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的,如果有鬧事的人,要麽趕走,要麽一場惡鬥,而已。”
“那你呢?”
“我?”挑了一下眉梢,宗政良放下手,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用剛剛聽來的當作了回答,“我就如二少爺所言,是幫後臺老板鏟除眼中釘肉中刺的人啊。”
“……那你是專門……”停頓了一下,桂秀峰微微歪着頭,“專門的……殺手?”
“也沒那麽‘專業’。”這次,是真的忍俊不禁了,那孩子的模樣簡直讓人無法不從心裏滋生出一種想要一看再看的沖動來,暗暗訝異着原來他不驕縱跋扈罵人損人的時候,居然可以如此的……可愛?沉默中的男人從馬甲口袋裏摸出煙盒,打開來,抽出一支修長的,蒼白的香煙,熟練而自然地放在嘴唇之間。
低垂着睫毛又摸出火柴準備點煙的男人,在打開火柴盒的同時猶疑了一下,本來想着這孩子會不會反感自己抽煙,卻沒想到擡起眼看過去時,撞上的仍舊是藏着興致的眼神。
看來,是不介意?
這樣琢磨着,他還是點燃了香煙,不深不淺吸了一口。
“你這盒子,是銀的?”桂秀峰把目光從對方抽煙的姿态,挪移到桌面上銀亮銀亮的扁平盒子上。
“鍍銀的而已。”
“……那,剛才的話你還沒說完。”
“什麽話?”
“就你說你不算專業的殺手。那,你算什麽?”
“我啊……”遲疑中笑了一下,男人臉上顯露出深邃的滄桑感來了,話語裏也多了幾分自嘲,“我頂多,算是鷹犬吧,高不成低不就的鷹犬。”
“可你确實殺過人,是不是?”
“二少爺這麽緊追不舍,我也就只好承認了。”
“我怎麽緊追不舍了!”被那麽一說,一瞬間又小小地爆裂了一回,桂秀峰堵着氣,端起茶碗,也不管茶是不是涼的了,幾口就喝了個見底。
宗政良看着那氣呼呼的樣子,想着這小子會不會嗆到喉嚨,而後在對方把茶碗用了點力氣放回到桌面上時才忍着笑繼續開口。
“是,我殺過人。”
“……”
“不過,那都是後事了,起初,也只是像那些打手一樣,舞刀弄棒,給老板争奪地盤罷了。”
“碼頭上的群架?”脾氣稍微平靜了一點,許是因為那碗半溫不熱的茶給鎮靜下去了,“我聽說,慘烈得很。”
“可以這麽說吧。”點了個頭,宗政良又抽了口煙,繼而用沒拿着煙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傷疤,“這個,就是那會兒打群架留下的。”
貓兒眼裏,出現了亮光,像個從沒見過外面世界的孩子,見到傳聞中真實存在的東西,就格外興趣倍增一樣,桂秀峰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地坐直了身體,等着那個應該會說出口的血雨腥風的故事。
“其實,我都不是很記得了。”宗政良把視線從那張不生氣的時候顯得異常好看的臉上挪開,指尖在桌面的煙盒上随意游走,“那會兒,駿華公司的地盤讓天星公司給占了,陳老板發了脾氣,我們就只好去給他拼命。打了個天昏地暗,連警察廳都不敢派人來平息事端。人太多,兇器也太多。到現在,我也不敢說那天我究竟手裏出沒出過人命,就記得一個讓我砍了一刀的人,用扔在地上的煙草箱子上的板子還了手,我印象很深的是那塊兒板子上,還用烙鐵烙着‘飛馬香煙’的字樣,板子是碎的,木頭渣子尖得好像棗核釘。事後,光是從皮肉裏往外清理那些渣子,就花了大夫兩個鐘頭。”
“那……你……”被那聽來血腥的故事完全吸引了去,桂秀峰屏住了呼吸,眼睛都幾乎沒有眨,直到對方說完,才磕磕絆絆,提了問題,“你就不怕死嗎?”
“也許那會兒怕過吧。”苦笑着點了頭,宗政良覺得話題可以到此為止了,再聊下去,總覺得就會有什麽他并不期待的事情發生,至少,他并不想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對這個他本來已經認定了是塊燙手山芋的孩子萌生出淡淡的好感來,好感,是他不該有的情緒,他只是來拿錢辦事的,他還不想這麽簡單就對自己的主子有天差地別判若雲泥的情感逆轉。
掐滅了煙,他站起身來,在對方那不知道為何就突然不再說下去了的疑惑注視中,重新收好煙盒和火柴,把兩個空茶碗疊在一起,轉身放在竈臺旁邊盛着多半桶清水的洋鐵皮桶裏。
“二少爺,時候不早了,今天您就早點休息吧,明天要是想去什麽地方,喊我就好。”
“啊……”一時間,好像也意識到了什麽,皺了皺眉頭,此時此刻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有點喪失掉最初的少爺架子和脾氣了,淡淡地跟自己惱火着,卻也莫名有點高興着,桂秀峰故作平靜淡然地也站起身來,“明兒個再說明兒個的吧。”
語調有點硬地留下那句話,總算找回一點點硬氣的桂二少爺邁步往外走,卻在身影于對方視線裏消失之前,突然停下了步子,沉默了片刻,他回過頭,冷冷地布置着任務:
“我想起來了,最近有個新片子,任彭年拍的《閻瑞生》,我要去看。明兒吃完了午飯,送我去一趟大觀樓!”
對于那不夠冷的冷,宗政良沒有揭穿,他兩手撐着桌子邊沿,鷹隼般的目光只在對方臉上輕描淡寫掃了一下,就又收了起來,應了一聲,他站直身體,點了點頭。
“還是那句話,只要出門,二少爺喊我一聲就好,随傳,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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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樓影院的一間包廂裏,有兩個人,靠近欄杆的少年,是桂秀峰,在他斜後方站着的男人,便是宗政良。
熒幕上正在上演着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影片,光影交錯之中,臺下的人或笑或罵或嘆,而那沉默的少年,卻始終沉默無言。
他不說話,宗政良也就難得無需去考慮該怎麽應答,是否應該小心謹慎之類。雖說前一天和這個終于放下架子來的二少爺之間可謂多少有了幾分緩和,卻仍舊未到能夠放下顧慮來言去語的程度,加之又是主仆關系,深谙江湖規矩的男人,決定就這麽沉默到對方先開口。
而也正是得益于這段沉默,他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好好打量一番那少年。
瘦到可憐的身材,被绛紫色的緞子長衫包裹着,滑溜溜的料子上繡着大朵的藤花,多少彰顯了一點點他身份的與衆不同。想來那桂老六雖說不重視這個通房丫頭生的兒子,倒是也并沒有在金錢方面太虧待他,這樣的衣裳料子,還真的不是普通百姓負擔的起的。
衣裳領子,扣得嚴嚴實實,一圈狐貍皮毛鑲嵌在領口,帶點朱砂色的昂貴裝飾,把那張蒼白的臉還算映襯出了幾絲血色。頭發依舊在頸後紮了起來,露出幹淨光潔的額角。
桂秀峰始終把視線集中在電影的情節上,那份專注讓他未能察覺到有個近在咫尺的視線反反複複在他身上打量。從眼角眉梢,到衣着打扮,從頭,到腳。宗政良不得不承認,這個孩子是真的好看,談不上豔麗妖嬈,也沒有成熟的風韻,就是好看,一個足夠年輕的男人天生的好看。
再過幾年,大約就會是個可以迷倒衆生的尤物了吧,且不管這樣的說法是不是太把他和女人混為一談,然而,這一點應該是毋庸置疑的。
想來,跟他一樣對此深信不疑的,還有不少人。就比如,在走進包廂之前遇到的那個姓蘇的富商。
北京地面兒上誰都是誰,宗政良不甚清楚,他只認識名氣足夠大,或是在天津有買賣并且和駿華公司有牽連的幾個。于是,在看到那個一身筆挺西裝,肩膀上搭着黑色呢絨大衣,頭上戴着水獺皮禮帽的男人靠近過來時,他是下意識想要阻攔一下來着。
但桂秀峰認識這個男人。
“蘇老板。”對方一臉亢奮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時,桂二少爺臉上是淡淡然的淺笑,看了看那比自己高出不少去的人,他不露痕跡撤回自己的手,打了個招呼,而後告訴宗政良,“不要緊,這位是慶元珠寶行的經理,蘇東爍,蘇老板。”
“失敬了。”識趣地後撤了一步,宗政良仍舊保持着警覺,因為他看得出來,那個姓蘇的眼裏也好,臉上也罷,都透着一股子獵食者的味道。
他認得那個味道,因為在江湖之中,永遠透着血腥味的鏈條上,距離頂端最近的他,可以最清楚地嗅到那些處于頂端的人身上的氣息。
“二少爺口口聲聲說什麽自己只是個被排除在外的,可到頭來,六爺還不是一樣重視你?這貼身的保镖還真是負責任呢。”五官生得英氣逼人,卻滿也是邪氣的男人那麽說着。對此,桂秀峰不置可否,只笑了笑,就以電影要開始了,得先去包廂為借口,先一步離開了蘇東爍的視線。
“這位蘇老板,與二少爺早就相識?”直到進入包廂,宗政良才開口問。
“偶然見過,他打聽到我是那老王八蛋的兒子,就開始獻殷勤了。”接過夥計遞過來的,還冒着水汽的手巾板兒,打開來,有點厭惡地擦了擦手心,桂秀峰提了一下長衫的衣襟,坐在椅子上。
原本想問問這姓蘇的莫非不只是簡簡單單在做珠寶生意,又覺得略顯唐突,眼看電影開始放映,他把要說的話壓了回去。
不急,之後,還有的是機會可以問清楚。
包括為何這二少爺和父親間的矛盾深到不正常,包括為何一提起桂天河,他就好像發了脾氣的野貓,包括為何他那麽不喜歡家裏有陌生的成年男人停留,這些疑問……應該不會過太久,就會一點點,一個個得到解答的吧。
一聲嘆息,打斷了宗政良的臆想,眼睛看着電影情節,卻又好像心思已經離開了電影情節的少年搖了搖頭,念叨了一句:“明知謀財害命是死路一條,這人為什麽還上趕着似的作惡呢……”
說良心話,聽到這樣的念叨,宗政良一瞬間幾乎不知該怎樣答複,這驕縱跋扈的少爺,是真的在跟他推心置腹?還是僅僅在自言自語?
皺了皺眉頭,宗政良看着那單肘撐着欄杆,下巴托在手上的少年,終于在聽到一聲催促一般的“嗯?”時,肯定了自己前一個推測。
他真的是在跟他聊天的。
“目光短淺之輩,貪圖眼前的,自然就忘了身後的。”定了定神,宗政良回答了那個問題,繼而忍不住無奈地一聲低笑,“若是人人都想着天理國法,或是哪怕想着死後的報應,恐怕,世上也就沒有惡人壞事了。”
“你這是說你自己嗎?”一句追問來得挺狡黠,連眼神表情也都透出那份狡黠來,貓兒一樣眯起眼,桂秀峰回頭看向那高大的男人,在得到答複之前,就很是故意地又補了個“娘舅~?”
宗政良沒有發火。
不,得說是,他沒來得及發火。
因為對方又扭過臉去,一邊看着電影後面的情節,一邊繼續念念:“聽人說,這片子,在上海法租界放映的時候,頭一個禮拜就賺了四五千塊,票價才一塊半大洋,淨賺四五千,這得是多少愛看他人悲歡當自家樂子的人供奉的‘香火錢’啊……”
心裏暗暗回應着“你自己還不是其中一員”,宗政良只是笑笑,沒有真的将之說出口來。愛發脾氣的小少爺,假如在包廂裏跟他急了眼,罵了街,丢臉的,可不只是他這個保镖,在桂老六面前,他就不好交代了,再說遠一點,駿華公司陳老板那兒,他也丢了面子,江湖,不是這麽混的,太恣意率性,會迅速被江湖吞沒,這麽些年來,這樣的情況,這樣的人,宗政良見得太多。
他選擇了不說話,只是,他的不說話,和剛才他的不發火一樣,并沒有持續多一會兒,而這一次,打斷他的,不是桂秀峰,而是外面的腳步聲。
包廂門外突然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過後,門上挂着的暗紅色厚棉布簾子就被猛然間掀開了。
沖進來的,是個眼珠子裏都快噴出血來的中年男人。男人只看了一眼包廂裏的兩人,就直接沖着坐在座位上,一臉驚訝的桂秀峰撲了過去。
男人手裏,有一把明晃晃的刀,通身上下,都是騰騰的殺氣。他是來置人于死地的。
而覺察到這一點的宗政良,在最短時間內做出了回應。
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跟着就在膝蓋骨側面用力踹了一腳,又向下方一反手,那氣勢洶洶的行兇者就被扔在了地上,刀子,在打鬥中扔了出去,落在包廂的一角。然而男人力氣相當大,拼了命想要掙脫,一時間夠不到那把刀,也騰不出手來掏槍的宗政良,幹脆直接伸手從小圓桌上的水果托盤裏抄起那把雙齒的銀色叉子,絲毫不見猶豫地,用足了力氣,把半寸長的尖齒,戳進了對方的肋側。
接下來,便是殺豬一樣的慘叫了。
慘叫聲穿透了包廂,也傳到了下面的普通座位區域,意識到這根本不是電影裏的聲響,不少觀影者都紛紛私下裏尋找慘叫的來源。
宗政良用膝蓋牢牢頂住對方的後腰,壓着那拼命抓撓着試圖逃脫的一雙手,擡眼看了看已經吓呆了的桂秀峰,而後低下頭,用格外低沉,清晰,而且兇險的聲音問道:“你是哪個?誰讓你來的?!”
起初,未遂的兇手還想硬撐着不回答,但插在肋側的叉子繼續被用力往裏戳刺時,即便是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住那份兒疼了。
聲嘶力竭嚎着“我說!!我說!!!”,男人氣喘籲籲,嗓音沙啞,吐露了實情。
他說,是道兒上的馬五爺派他過來刺殺顧二少爺的。聽說那小子今天就在這兒看《閻瑞生》,他才急匆匆跑了過來。馬五爺于他有恩,他要替馬五爺報仇,解恨,他要親手宰了那姓顧的!!!
鬼哭狼嚎的招供,聽完了,包括宗政良,包括桂秀峰,包括隔壁包廂的貴客,包括下方大堂的平民,全都聽了個一清二楚。影片因為突發事件終止了放映,一時間鴉雀無聲的影院裏,就只剩下此人的聲音在回蕩。
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的人們,帶着獵奇和緊張的心态彼此交談着,詢問着到底有沒有人知道上頭是怎麽回事兒。而知道發生了什麽的人,則恨也不是,笑也不是。
“你睜開眼瞧瞧!!這是桂家二少爺,不是顧家的!”惡狠狠說着,宗政良拉扯着對方的頭發,迫使其擡頭去看。那雙有點渾濁的眼只掃了一下,就又轉移了視線。
“我哪兒知道那姓顧的長什麽樣?!是跑堂的跟我說他就在這間包廂!!我自然要過來!!”
“我……我沒聽清楚,他口音太重,我……我聽岔了……”快要吓死了似的回答,來自門口的跑堂,腿肚子哆嗦着看着屋裏發生的一切,瘦骨伶仃的小胡子男人不知該承擔責任,還是該撇清關系。
“聽不清怎麽不問?!”宗政良開始火大,“所以,他真正要殺的那個,也在二樓包廂裏?!”
“啊……是……”跑堂哆哩哆嗦回頭,試圖從擠在門口想要看熱鬧的一群人縫隙裏找找看有沒有那另外一位顧二少爺,卻最終因為有點過于矮小而失敗了。宗政良不願多等,三兩下拽下行兇者的褲帶,把那雙手死死捆住,然後只單手就将那人提了起來,朝着門口推搡了過去。
“這是你們的事兒了!要不要報官看着辦吧!!”丢下那麽一句話,眼見跑堂花容失色都不敢伸手去接那幾乎就可以說是飛了過來的人影,宗政良又沖着其餘看熱鬧的和随後陸續趕過來的幾個夥計喊了聲“把門口給我讓出來!!”,便回過頭,看了看還僵在椅子裏的桂秀峰,走到近前,用和剛才截然不同的平緩聲音說:
“走吧,回家去。”
而始終沒有開口的少年,此時此刻,是真的沒了傲氣也沒了脾氣,甚至沒了力氣,只剩下藏不住的輕顫,和伸過手去,拽住那男人袖口的本事。
“我……我……我站不起來……”驚慌失措中透着心不甘情不願的倔強眼神,皺着眉頭,濕着眼眶,連指尖都在發抖的桂二少爺如是說。
假如,硬要宗政良回憶起自己對桂秀峰的情感變化轉折點在哪兒。
那麽,他也許會說,就是在被拽住袖子,說站不起來的那一刻。
那天,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在江湖中浸泡了多年,不再懂得何謂心軟的宗政良,嘗到了心軟的滋味。
大約……有一口茶的工夫吧。
因為就在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問一句是否需要背着你或者抱着你或者至少也是扶着你下樓上車之前,那個倔強的孩子,就用那濕潤的眼盯着他,眉心緊鎖,從委屈中爆發出怒氣來。
“拽我一把啊!你傻了?!”
宗政良挑了一下眉梢。
所以,那楚楚可憐乃至有了幾分可愛的模樣,只給人看一口茶的工夫?就算是格外開恩了?
放棄了一樣,宗政良伸手把那到底還是驕縱跋扈的二少爺給輕輕拽了起來,幫他整了整衣襟,而後走在前面,擋開那些圍觀的好事者,直至将那個腳步還不穩當卻硬撐着不肯服輸的少年送上了車。
回家的途中,兩人沒有半句交談。
再度陷入尴尬的沉默,也許并非出于本意,彼此的本意,可是這種尴尬還是一直延續下去了,直至第二天上午。
警察來敲響了院門,被一臉茫然的丁嬸兒帶到了客廳,見到了正坐在沙發上刺繡的吳月絹。
清瘦的女子有點不知所措,在聽警察講了昨天發生的情況之後更是慌張起來。
“秀峰他……沒有跟我說過啊。”放下手裏的絹帕,女人緊張到指尖顫抖,“他昨兒個确實是去大觀樓看電影了,可回來的時候,還是挺平靜的呀……”
“夫人,您先別慌,二少爺在家嗎?我們還是親自問問他……”西裝革履的警員話沒說完,就被從樓上快步走下來的身影吸走了注意力。桂秀峰急匆匆下了樓梯,徑直走到母親面前,擋在她和警員之間。
“有什麽話,就問我好了,我媽什麽也不清楚。”語氣有點生硬,也有點冷,說了句“丁嬸兒,倒茶。”又示意了一下對面的沙發,桂秀峰扶着母親坐下,自己則坐在旁邊,和兩個警察面對着面。
可能有幾分訝異于這看着也就十來歲的少年居然還頗有幾分擔當,兩個警員對視了一下,那個明顯就是領頭的讓副手拿出本子準備記錄,然後開始字斟句酌詢問前一夜的情況。
桂秀峰倒是沒有什麽隐瞞,至多,在事情的血腥程度上有所删減,為了不吓到母親,她盡力說得冷靜而平緩,雖說這也還是讓吳月絹臉色發白,指頭更是下意識牢牢攥着兒子的手腕,但在整個調查過程中,這位桂二少爺,還是拿出了一點硬氣和派頭的。
畢竟,他是個少爺,他是這個家裏的男人,他是應該守着護着自己母親的那個。更何況,整件事确實是他單方面經歷了的,與母親無關,加之又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何必再想昨兒晚上似的,表現得好像受了驚吓的小貓。
警察邊聽,邊記錄,邊點頭,繼而看了看面前的兩人。
“如果方便的話,我們想再問問那位宗先生昨晚的事兒,可不可以叫他來跟我們聊聊?”
聽對方那麽說,原本表情淡定的人,突然間有點不爽了似的,好像警察的提議觸及了他的某種忌諱。略作遲疑,桂秀峰并沒有點頭應允,而是回頭朝着廚房的方向喊了聲“丁嬸兒?”
老太太聞聲走了過來,邊用圍裙擦手邊問是不是要續茶,搖搖頭,桂秀峰問宗政良去哪兒了。
“噢,宗政先生啊,他去幫我買木炭了,今兒早晨路面上有冰,我就随便唠叨了兩句,他就說那不如讓他去買。這會兒……應該回來了吧,起碼也是快了。”
“好了我知道了。”擺擺手,桂秀峰重新把視線集中在兩位警員身上,淡淡一笑,“實在抱歉,他目前不在,兩位要是樂意再跑一趟呢,就改日再來,要是不樂意,就稍微坐一會兒,等我把母親扶上樓,再下來一起等,畢竟,這事兒和家母毫無幹系。哦對了,另外,我的司機不姓宗,他複姓宗政,單名一個良字,勞煩二位做筆錄的時候,小心別弄錯了。”
态度還算是謙和有禮,但話裏帶刺兒,不是傻子都聽得出來。其實連桂秀峰自己都納悶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居然在向着那男人說話?這算什麽?在真正的陌生人面前,那個在他家已經開始築巢的人就成了相對的自己人了?還是說,他在變相感謝昨兒晚上的救命之恩?難不成,他對那槍不離身的武夫已經有了不易察覺的好感?再或者,他在愧疚自己明明受了對方的救命之恩還态度那麽惡劣?
見了活鬼……
正在糾結的時候,一陣汽車馬達聲由遠及近,停在了院門口,車門開關的動靜響過之後,是一串腳步聲,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小樓鑲嵌着雕花玻璃的門前,門被推開後,那穿着筆挺大衣的男人,就走進了屋。
看到客廳裏坐着陌生人,男人下意識停住了腳步,沒有抱着厚布袋的手也同樣下意識往懷裏摸了一把。但搶先一步站起來的吳月絹打破了這種緊張起來的氣氛,先打了個招呼,叫了聲“宗政大哥”,她擡手示意了一下那兩個也察覺到來者不善的警員。
“這兩位是來調查昨晚的事情的,那個兇犯已經被羁押了。宗政大哥,要是方便的話,就跟他們談談吧?丁嬸兒,木炭辛苦你先拿走。”
這幾句話,算是有了點解圍的作用,看那兩人也确實是官面兒上的做派,宗政良放下心來,将布袋交給老女傭,而後一步一步,走到沙發旁邊,站在桂秀峰身後。
手挺随意地扶在沙發靠背上,男人看着對面的兩人,低聲開口:“二位辛苦,想知道什麽?問我就好。”
“其實,二少爺剛才已經講過一遍了,就是想問問宗先……啊,是宗政先生,有沒有什麽只有您留意到的細節,可以跟我們說說的。”警察欠了欠身,态度十分客氣,像是面對着更強悍的雄性時在本能地采取低姿态。
“怎麽?那人的供詞有什麽不對嗎?昨兒個……我聽他鬼哭狼嚎說自己是姓馬的派來殺姓顧的,不知道這跟他向你們招供的一樣不一樣。要說……除此之外,只有我留意到的細節嘛……得看這細節具體指什麽了。是他的肋條縫兒夠不夠寬?還是叉子戳得夠不夠深?”
也許,是本性中的某種邪氣鑽出來了,也許,是多年來黑道上行走,對于警方有本能的抵觸情緒,宗政良話說得令人意外地挺陰損狠毒。雖然沒有直接令人難堪,卻也根本談不上配合協助,警察臉上是尴尬的讪笑,那是一種明知道自己在為官家辦事,卻因為是在黑道老大少爺家裏問話,還偏偏問了個素來鐵定是跟官家看不對眼的黑道份子,而讓自己不願意服軟更沒辦法硬氣的尴尬。
進了廚房就不肯再出來的丁嬸兒向來事不關己能躲就躲,吳月絹小心謹慎慣了知道這種場合斷然取笑不得,說了損話的宗政良從話音落下之後臉上就半點上揚線條也不見有了,于是,到最後,真正笑出聲來的,就只有桂秀峰一個。
他靠在沙發背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熱的茉莉花茶,低垂着睫毛看着杯子裏泛着濃郁花香的清澈液體,看着裏面飄着的輕盈的茶梗,笑到連單薄的肩膀都微微顫了起來。
面對着兒子就這麽肆無忌憚笑出來,吳月絹有點窘迫,她拽了一下桂秀峰的袖口,搖搖頭,而後對着兩個警察帶點歉意地笑了笑。
“實在對不住您二位,這孩子太不懂事。”
警察自然是不能說什麽別的,桂秀峰也好,宗政良也罷,都沒有進一步的過分舉動,這事兒也就黑不提白不提地混過去了,只是宗政良心裏,對于如此“捧場”地笑了出來的二少爺,還是多少有幾分訝異。
這個小子,到底有多難以捉摸啊……
他動辄火冒三丈惱羞成怒,動辄又安安靜靜平和交談,動辄透出可憐勁兒,動辄又驕傲得鼻尖翹上了天,守着母親,他就是最大的孝子,面對外人,他又是家裏的主子。愛裝,愛演,愛暗中盯着人,偶爾還會像現在這樣,很配合地為了你所說的毫不掩飾地笑出來……到底是怎樣的成長經歷,才會把他塑造成這幅模樣?
一個人有這樣多重面孔,不累嗎?
不過,也許正該說得益于桂秀峰從一開始的拒絕配合,警方的調查很快就進行不下去了,告訴幾人好好休息吧不用送了,兩個無可奈何的人準備離開。
而走出那棟小洋樓所在的院子之後,其中主要負責辦案的那個警察,才有幾分恍然地一咋舌。
“怎麽了隊長?”另一人不明所以,讨好一樣給對方點上煙,試探地詢問。
“我想起來那人是誰了。”
“誰?”
“就那個姓宗政的。”皺着眉搖搖頭,被稱作隊長的警察擡手拍了拍後脖頸,“前些日子,天津衛不是出了個大事兒嘛,有個官兒讓人給暗殺了,可是又沒有真憑實據沒法兒定罪,你記不記得……”
“噢——!那事兒啊!”也跟着恍然起來,下屬一臉驚異,指了指身後不遠處的小樓,“所以說,事兒剛平,他就到北京來了??”
“是呗。”
“那……用不用額外盯着點兒他?那可不是個善茬兒啊……”
“嗯……等跟上頭彙報了再說吧,先把眼前這個案子結了。”抽了口煙,又回頭看了一眼色調灰暗的建築,隊長帶着自己的隊員離開了。
而桂家外宅裏,也就恢複了平靜。
吳月絹沒有多過問兒子昨夜的事,剛才已經都聽他跟警察說了,再問下去,怕是也不會有什麽新的細節。至于宗政良,自然是要好好表達謝意的,叫丁嬸兒好好準備一桌酒席,又用紅紙包了些銀元,吳月絹千恩萬謝,算是讓自己沒有失了體面。
桂秀峰對此沒說什麽,母親要謝,那就謝吧,雖說他自己是不樂意弄得這麽……隆重的。
當然,隆重是并未達到的,畢竟只是一桌家宴,畢竟只是一包銀元,宗政良過去在天津衛的時候,若是為誰救了誰,或是替誰做了誰,得到的犒賞是可以讓他吃法國菜住利順德的,不過,他不在乎,現如今是寄人籬下,能有一頓熱騰騰的酒菜,一份額外的收入,就很不錯了。
人在江湖,不學會随得方就得圓,又怎麽好好生存下去呢?
酒桌上,沒見到桂秀峰,想來,這個很是不喜歡降低自己身份表達一下謝意的二少爺又把自己關在屋裏賭氣去了,于是,午飯就是吳月絹作陪,那個雖然是二夫人,卻格外親切随和的女人,用自己十分得體的舉動言行,讓宗政良懂得了為何丁嬸兒會這麽向着她說話,以及為何那個號稱懶得下樓要在房間裏吃飯的別扭少年,這麽粘着自己的母親。
這是個好女人,這是個苦命的,身陷淤泥然而自清自潔的好女人。
又多了一個留下來的理由,不是嗎?
那天之後,日子過得平靜淡然。每天除了幫丁嬸兒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就是例行的把車擦幹淨,等着那驕縱的少爺說要出門,若是無處可去,他就回自己房裏看書讀報,輕松輕松。
對于漂泊慣了的人而言,想要習慣一個環境,太簡單了,不到一個禮拜,宗政良就完全适應了這種有點太過平靜的日子,然後,到了第八天,他剛剛适應的平靜,就如他一直意料之中地,被打破了。
那天,原本是要送桂秀峰去瑞蚨祥看江南新送來的衣裳料子的,然而剛剛走出樓門,還沒上車,就看見院子外頭走進來兩個人。
都是一身黑色長衫,戴着黑帽子,走路時卻是一前一後。兩個男人走到宗政良面前,領頭的沖着站在高大的保镖身後,皺着眉頭一臉警覺的桂秀峰簡簡單單作了個揖,便扭臉看向手扶着車門的宗政良。
“宗政大哥,六爺有請,說讓您今兒個務必去老宅一趟,有要事相商。”嘴裏鑲着金牙的黑衣男人簡簡單單說完,咧嘴一樂,然後片刻也不見停留,只用那雙藏在帽檐下的陰影之中的眼睛在桂秀峰身上掃了一遍,就叫上還在打量那棟小洋樓的随從,轉身邁步,揚長而去。
有些話,中說不中聽,有些話,中聽不中說。
宗政良覺得自己此時此刻所面對的情況,是從不中聽,到不知道還有什麽言辭能比此更中聽。
那個氣呼呼看着他,死盯着他,好像絕望了一樣的少年說出口的話,好像一根十字弩的鋼箭,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