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戳中了他本以為不存在了的,心裏最柔軟的某個地方。

這要從原本打算去瑞蚨祥看料子的桂二少爺,被那兩個老宅來的男人給惹毛了說起。

其實,也不能算是真的惹毛了,因為那兩人根本沒和他說話,然而自從兩人離開,桂秀峰也就沒再跟宗政良說話。

一路上,車裏安靜到讓人受不了,但開車的男人沒有過問。

他并不想急着問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以至于氣氛可以冷凝成這個樣子,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桂秀峰和老宅的人之間,或者說,和老宅之間,再或者說,和他的親生父親桂天河之間,絕對有刻骨的過節,甚至可以直接推斷,那根本就是恨意。

從最開始他一出現,桂秀峰就滿滿當當全是敵意,只要跟老宅有關,跟那位老宅的主人有關,他就不舒服。起初宗政良還可以忽略,但這幾天下來,原本和平的相處讓他都開始适度放輕松了,現在又整個退回了起點……

當天,桂秀峰拒絕跟他說話,看完了衣裳料子,約定了哪天來取,那瘦骨伶仃的二少爺就徑直上了車,關上門,連句“走吧”,都不賞給他。

帶着無奈,宗政良把那少年送回了家,然後,他跟二夫人請了個假,去了老宅。

桂家老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朱漆大門透着嚣張,不知道打磨了多少次,又上了多少層桐油的沉重門板反射着冬日凄冷的陽光,把車停在院落青灰色的磚牆外,他進了那扇門,并最終站在了桂天河面前。

那是一個不怒自威的男人。

那是一個可以讓宗政良都不想靠近的男人。

他太狂妄,從骨頭節脊梁縫裏透出來的狂妄。他不是虎豹,不是鷹隼,而是一條瘋狗。因為那個男人面前,世間一切的規則都是個屁,法律不是維系社會的準繩,道德不是構建社會的基礎。他只認暴力,只相信暴力,他不擇手段,他認定了只有不擇手段,才會贏。

宗政良也許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上有種狼性,但他能感覺到自己面前是條瘋狗。他連豺狼也不該算,他就是瘋狗,越接觸,這種視線交錯時能夠體察到的感覺就越明顯,毫不摻假的明顯。

狗真瘋了,狼也會退避三舍,因為狼尚且講求江湖道義,狗不會。

“怎麽樣啊,宗政老弟,在外宅這些日子,待得舒嘆不?”看似熱情的男人信步走上前,将宗政良讓到椅子裏坐下,男人手裏的黃銅煙袋鍋挂着描龍繡鳳的绛紫色綢緞煙葉荷包,荷包滿滿當當的,上頭垂着大紅的燈籠穗兒墜子。不管在生活中的任何一個角落,桂天河都是這樣彰顯着自己的身份,就包括他身上那套甚是奢華的長袍馬褂,就包括即便屋裏生着熱騰騰的碳火依舊不肯撒手的鍍金手爐,還有領口衣袖柔軟細密的貂皮鑲邊。

這是個會享受的人,雖然誰都知道,他享受的錢,沒有一分一厘是好地方來的。

“還好,多謝六爺惦記着。”不失體面地坐下,宗政良接過傭人遞過來的蓋碗茶,道了個謝,卻并沒有喝,“六爺這次找我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鬓發花白面相兇悍的男人聽完,眯起眼角笑了笑,然後點了點頭。

“确實是有事兒,這麽說吧,我這個人不喜歡拐彎抹角的,這回叫宗政老弟過來,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把你從外宅,調回到我這兒辦事,不知道老弟你意下如何啊?”

那幾句話,始終回蕩在宗政良耳朵裏,腦子裏,心裏。直到他離開老宅,回到那棟小樓跟前,還是揮之不去。而就在他走進門之後,才發現就在大廳正中的地上,扔着兩個箱子。

一大一小,兩個箱子,都是他的。

就算做好了某種程度上的思想準備,宗政良也還是一皺眉頭。丁嬸兒事不關己,又跑去廚房躲着了。而聽見他進屋,從樓梯上迅速傳來了一連串的聲響。

最開始,是一句“媽!您甭管!”,跟着,就是登登登跑下樓的動靜。那個穿着淺茶色長衫的少年一路殺到宗政良面前,開口就問了一句:“那老東西叫你過去幹什麽?!是要把我們娘兒倆趕走?還是覺得你有用武之地留在這兒可惜?!”

聽着那樣的質問,宗政良一咋舌。

這小子,居然猜對了。

“六爺……确實是讓我回老宅來着。”回答還算平靜,宗政良說完,又加以補充,“之前在大觀樓劇院的案子結了,顧老爺就帶着兒子去老宅道謝,六爺覺得我可以在他那兒當差辦事,問問我要不要去老宅……”

話音還沒有完全落下,面前的人就連肩頭都輕輕顫抖起來,像是随時停留在暴怒的邊緣卻又力不從心似的,桂秀峰先是憋紅了臉,而後又跟着紅了眼眶,最終,他把所有要罵出來的話,都縮成一個凄慘的冷笑,一彎腰,他抓起兩個箱子,直接塞給了宗政良。

“那你現在就走!!!帶着你的東西!開着那輛車!直接給我滾到那老王八蛋身邊兒去!!!當你的看家狗去吧!過你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去吧!!犯不着跟我這兒受罪!!”一串崩潰了一樣的叫喊,或者說,是叫罵,就這樣爆裂開來了。宗政良聽着那已經有點兒嘶啞的嗓音,擡頭看了一眼聽見罵聲趕快跑下樓來的吳月絹,和同樣擔心出事而從廚房露了頭的丁嬸兒,剛想要好好解釋幾句,面前的少年就喊出了讓他完全愣住的詞句。

那孩子扯着嗓子,一邊往外推搡他,一邊嚷道:“反正你留不下!!那老混蛋想要什麽就生拿硬搶!我的東西他從來都是說搶走就搶走!!不用等他再派人過來催!你現在就給我卷鋪蓋滾蛋!!!”

整個場面,亂成一團,吳月絹一臉慌亂來勸阻兒子,丁嬸兒也跑來拉住桂秀峰并且奪過那兩個手提箱,擺在一旁,但不依不饒的二少爺照例不依不饒,就算他已經快要沒了力氣。

至于在這場混亂中唯一一個始終不開口的人,宗政良現在只覺得自己是真的陷入了某種詭異的境地。

分明是被往外趕,卻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正死死拉扯着他不許他走,那些不中聽的言語,也就鬼使神差一樣,有了格外中聽的尾音。

那天,宗政良沒有反駁一句,他之前好與不好都加倍償還的原則,在面對桂秀峰的時候,好像就不能用了似的。但與此同時,一種想要欺負一下這只動不動就亂撓人的小野貓的念頭也湧了起來,看了一眼自己的行李箱,看了一眼二夫人和丁嬸兒,他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裏,意義不明地低頭笑了一下,就轉身邁步,出了小樓。

他的離開,對于混亂中的桂二少爺,可以說是雪上加霜了,那少年緊緊抿着嘴唇,眼淚就在眼眶裏打轉兒卻死也不讓它掉下來,氣到頭兒了,就幹脆狠狠踹一腳地上的箱子,跟着,便頭也不回跑上了樓去。

他把自己關進了卧房,臉埋在枕頭裏,耳朵卻聽着門外的動靜。這樣的狀态持續好一會兒,直到後背都快要僵硬酸痛起來,才聽見三聲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然後,門被推開了,再然後,一個高大的男人輕輕走進屋。和身後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說了句什麽,便又把門從裏頭關上,繼而一步步,走到床邊。

男人身上帶着香味,是食物的香味,桂秀峰皺了皺眉頭,用一只眼睛偷瞄,發現對方正把一個包裹在報紙裏的烤白薯一點點拿出來,随着報紙角被掀開,那橙紅色的瓤和油褐色的皮就顯露在眼前。白色的熱氣蒸騰過後,香味就散發得更加勢不可擋。

“聽丁嬸兒說,二少爺愛吃胡同口老張家的烤白薯。”用這樣一句話當作開頭之後,嗓音低沉的男人坐在床邊扶手椅上,看着那似乎正在暗暗吞口水的孩子,好像真的在用魚幹逗貓一樣,把手裏廉價然而美味的零嘴往前又遞了遞,然後總算認認真真,開口解釋,“桂六爺确實是想讓我去老宅的。可……我婉言謝絕了。外宅雖說有點冷清,可我還是相對更喜歡留在這兒。二少爺要是樂意跟我說話,不妨先坐起來,邊吃邊聊。成嗎?”

聽着那平緩的話,鬧脾氣的少年好像終于沒了繼續鬧下去的理由,嘴角動了動,像是想說話卻又沒有,桂秀峰最終一個翻身,坐了起來,繼而一把從對方手裏抓過烤白薯,一手托着報紙,一手小心把熱氣騰騰的,冬日裏最佳的零食慢慢掰開,撕下一條色澤誘人,味道更誘人的紅瓤,吹了吹,最終等不及地送進了嘴裏。

“要說什麽,就快說吧。”盤腿坐在床上的少年,咽下第一口之後,低着頭,對那已經從眉眼間流露出笑意來的男人那麽“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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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偏暗的卧房裏,一個坐在床上吃烤白薯,一個坐在椅子上看吃烤白薯,兩個男人,或者說一個男人一個男孩兒,來言去語,聊起了天。

話題并不算輕松,卻是這麽長時間以來,他們頭一回,更是唯一的一回,不只是三言兩語的交談。

“我留下,是覺得這兒更好,老宅太大,情況太複雜,着實應付不過來。”宗政良說。

對面正在往嘴裏塞烤白薯的孩子則不以為然:“得了吧,你一個黑道殺手出身的,會怕情況複雜?”

“我并不喜歡應付勾心鬥角。”笑了笑,宗政良兩手肘部搭在椅子扶手上,十指在身前交叉,西裝被這個放松的動作打開了些,衣襟裏頭的槍套背帶就看得見了,反而給這份放松增加了幾分緊張味道。

“我還以為,你要說舍不得我這兒。”眼睛眯起來了,桂秀峰舔了舔指尖粘到的紅瓤碎屑,“或者,實際上是你對這兒的人有好感。”

“?”男人挑了一下左邊眉梢。

“警告你,不許惦記我媽。”

“二少爺玩笑了。”

“沒玩笑。之前有個老宅的人,負責每個月往這兒送錢,來來往往的就開始給我媽暗送秋波。還寫了很輕浮的打油詩。後來這事兒讓那老王八蛋發現了,那個人我就再也沒見過。”

語調不緊不慢,不慌不忙,然而暗藏着的警告不能更明顯,可對于宗政良,這警告對他沒有任何影響。首先就是他确實對那位二夫人只是當作二夫人看待的,畢竟,他是個會拿金條嫖最當紅的“小相公”的人,女人……着實應付不來。其次,也算是了解了一些桂老六為人的他,大約是真的寧死也不會在那頭號黑道人物眼皮子底下招惹了他的女人。他來北京,是避風頭的,不是出風頭的,更不是惹麻煩的。

“二少爺放心,我可以保證,對于夫人,我只有尊重和敬意而已。”

“……成吧。”斜着眼角瞥了對方一下,暫且放下心來的桂秀峰點點頭,算是勉強覺得這男人過關了。

不過,對于這男人,桂秀峰身上,還有個最大的,最未曾解開的謎團。

“二少爺。”清了清嗓子,宗政良試探性地開口,“雖說明知不該問,我還是想多嘴問一句。你和六爺,如此不和,是因為六爺只把心思放在大夫人生養的孩子身上嗎?”

說出口的話,就如同離弦的箭,潑出去的水,收,是斷然收不回來的了。而他也算是頗會選擇時機問這種敏感問題的。剛剛鬧騰過一場的桂秀峰,此時此刻已經洩過了火氣,再鬧,還是有點力不從心的。更何況,自己先是表現得足夠幼稚,後是吃人家的嘴短,這兩條結合起來算,就真的讓那暴脾氣的二少爺,暫且沒了再爆裂一回的能量。最終,想了又想,還帶着幾分不甘心地,那少年皺着眉頭,輕輕一咋舌。

“我只是他的一件東西而已。”話,有了開頭,也就可以順理成章繼續下去了,“包括我媽,我們娘兒倆在他眼裏,和房子車子沒什麽差別,都是買得來,也賣得出去的。我小時候不懂,只是怕,現在懂了,只是恨,但歸根結底,我是逃不掉的。命再惡心,也只好認了。就這麽簡單。”

一席話落下,宗政良覺得自己聽到了最糟糕的述說。

沒有父子之情,沒有一家人的感覺,甚至都不像是被主人豢養的動物。原來在桂秀峰眼裏,他,和他母親,都是桂天河的私人物品,是可以拿來用,用過了就扔的。

不……或許,比這還糟糕。

因為那本以為中斷了的講述,還在繼續。

“你以為,他不重視我和我媽,就真的撒手不管了?他可沒有。每個月讓人送錢來,說是生活費,其實就是軟禁的理由。他有好幾個手下就住這附近,我去過什麽地方見過什麽人,他都會知道。所以說,我有多恨他,你現在懂了沒有?”

懂了。

宗政良沒有說話,只是在心裏無奈地一聲長嘆,他也一時想不出什麽應對的言辭,聽了太令人無言的故事,似乎怎樣的言辭,都沒有力量,更沒有效果。

而那個難得一見居然認認真真講了關于自己的故事的少年,則在講完了之後,好一會兒沒有再說話。吃了多半的烤白薯,他放下了,眼神裏透出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像個十六歲的大男孩應該有的滄桑感來,好像經歷了太多東西,已經連悲哀都沒有力氣了一樣,桂秀峰眉心越鎖越緊,臉上一點點顯得恐慌和憤怒,像是開始極端後悔自己說過的話,更像是記起了某些他根本還沒來得及說,更不想說的秘密。

低頭用力捏了捏鼻梁,快要受不了自己的狀态的桂二少爺用手抓了抓頭發,百無聊賴一樣一點點展開包着烤白薯的那張報紙,指頭沿着漆黑的标題劃過,最終停留在一張照片上。

照片裏是一員武将,留着時下最流行的胡子,光頭,一身戎裝,卻面無表情。指尖敲了敲那張照片,桂秀峰像是已經受夠了前一個話題似的,主動把話鋒轉到了不相幹的事情上。

“這個人,是誰?”他問。

從他那麽問,宗政良就一愣,繼而,便開始覺得既蹊跷,又好像已經有了推論的方向。

“……靳雲鵬,內閣總理。”

“啊……他就是靳雲鵬啊……”桂秀峰點點頭,“我之前聽丁嬸兒說起過他,說他是段祺瑞手下的四大金剛之一。”

“是。”聽到這裏,宗政良覺得已經清楚個八九不離十了。這個看似風光無兩的黑道少爺,真的是被軟禁被豢養着的。他連外頭發生了什麽,都不清楚,他過的日子,至多就是看看電影聽聽戲,裁裁衣裳,發發脾氣罷了。雖然可以出門,他卻被無形地與外面的那個大千世界隔離開來,然後,還有一點是絕對的。

這個孩子……

“甭那麽瞅着我,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不怎麽認識字!”盯着宗政良,有點惱羞成怒的桂秀峰把報紙重新裹住剩下的食物,直接丢在床頭桌上,“你那手眼通天的主子從來就不許我念書!我會寫自己的名字已經是不錯了!”

話音落下後,桂二少爺一翻身,直接把自己重新扔回了床上,拉過枕頭,擋住了清瘦的側臉。

坐在原處的宗政良,則在心裏莫名翻湧了一陣又迅速平靜下來之後,莫名有了順着毛發方向輕輕撫摸撫摸這只小貓的沖動。

沖動無法遏止時,他看着床上那個瘦小的背影,低聲開了口。

“桂六爺是雇我幹活的人,可要說‘主子’嘛……我認二少爺。”略作停頓,男人擡手攏了攏鬓角的頭發,一個有點特別,又似乎合情合理,有點瘋狂,又似乎再平常不過的建議,就脫口而出了,“另外……反正外宅也是清靜所在,時間多,事情少。,二少爺要是對識文斷字有興致……在下不才,願意教您。”

最開始,桂秀峰以為那個建議根本就是癡人說夢。是胡謅,是扯淡。

但他看見了那男人認真的表情。那個說是只認他這個主子的男人,臉上也好,眼裏也罷,都沒有半點戲弄或者是欺騙。

于是,“不會是那老王八蛋讓你拐彎抹角試探我吧?”這種話,他沒有說出口,取而代之,他前所未有帶着輕微疑惑、不安,和期待地,點了點頭。

“那,要是能保證不讓外人知道……就看你有多大的本事吧。”好像為了隐藏自己的窘迫似的,桂秀峰再度伸手,從床頭桌上抓過那剩下的少一半烤白薯,埋頭到報紙裏,咬了一大口。

從那天起,可能是聞所未聞的一種教學方式,就在這對頗為奇特微妙的師生之間展開來了。宗政良沒有照本宣科,買一摞初小的國文教材之類的塞給自己的“學生”,取而代之,他只是把帶那少年出去的次數稍稍增加了些,時間稍稍延長了點。他會坐在駕駛位上,找桂秀峰最熟悉的地方走,經過桂秀峰最常去的店鋪,那些路牌也好,招牌也罷,這說是不怎麽認識字的二少爺都還認得,雖說是強制性硬背下來的,但至少這就是個最簡單的開始了。以這些當作起點,宗政良讓他默默記住那些字,然後再帶着他去別的地方,找到地名或者店名相似的,就告訴他另外幾個不認識的字都怎麽念。桂秀峰畢竟不再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幼童,他足夠聰明,這樣反複幾次之後,那些他說話時經常用到或是多少有些耳聞的字,就完成了聲音和形象的配對。這種好像運動健将熱身一樣的學習也好,游戲也罷,持續了大概一個星期,此後,宗政良開始帶着他去認識報紙上的大标題,讓他自己去念那些字,有不認識的,就跳過去,第二輪學會了再補上。照此又過了一個禮拜左右,那個居然從中學出興趣來的少年,就令人驚訝地,會主動抓着報紙念給宗政良聽了。

沒有莫名的暴躁,沒有動辄爆發的怒氣,沒有使性子耍脾氣,桂秀峰真的像一只玩兒到尾巴根都顫抖起來的小貓似的,已經全然投入,忘了自己曾經怎樣驕縱跋扈不依不饒過。

這樣的變化,說實話,在宗政良意料之外,可是他喜歡。他愛看對方一板一眼磕磕絆絆讀報紙的樣子,微微皺着的眉頭,俊俏的側臉,一張一合的嘴唇,還有确實像個小孩子一般用食指壓着字,一個一個指着讀的動作。所有這些,他全都看不夠,甚至包括結束之後,桂秀峰無意識地捏住報紙空白的一角,一點點揉搓着抹掉蹭在指尖的油墨的模樣。

不生氣的時候,這黑道少爺有多可愛,他自己知道嗎……

想來,是不知道的吧。

再接下來,要教他寫字嗎?他是真的很想看看桂秀峰的字的,是否和他想象的那樣,歪歪扭扭無比稚嫩然而透着一種不服輸的倔強力道?

好吧,想象那些尚且為時過早,畢竟,眼前這些改觀已經相當值得竊喜了。

宗政良都不敢信,自己在最醜惡的一方世界裏,體會到了叫做竊喜的滋味,這簡直好像嚴冬裏開出來的第一朵桃花,弱不禁風,然而是個奇跡,并且美好到令人懼怕。

他不知道,桂秀峰也一樣在竊喜,那是一種終于在壓抑、驚惶,而且郁郁寡歡的環境下,總算尋覓到一絲快樂的竊喜。同樣是個奇跡,同樣會在帶來愉悅的同時令人隐隐擔心。

然而,不管怎樣,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得到了緩和,被這種緩和深切安慰了的,就是吳月絹。她總是看不夠兒子和那個男人坐在桌邊,一個笨拙而認真地念着,一個安靜而認真地聽着的場景,這樣的場景她太喜歡了。家裏終于有個人可以穩定住兒子的情緒,雖然方法略顯旁門左道,可實際效果在那兒擺着。這就好了。這太好了。

她會很樂意于親自泡茶端點心給兩個人,輕手輕腳把托盤放下,然後再輕手輕腳走去廚房,和忙着洗菜的丁嬸兒聊聊家常,眼睛,卻仍舊在偷偷看着那兩個人的背影。

天氣好,身體也好的時候,她甚至會跟着一起坐在車裏,去大街上轉轉,聽兒子仍舊習慣性地念着每一個路牌和每一處招牌上的字,仍舊有一些是不認識的,或是有一些會記錯念錯,然而被宗政良提示或是糾正時,桂秀峰并沒有惱羞成怒,而是跟着念一遍,然後再重複低語幾次,如同一個十分勤奮積極的學生。

吳月絹也曾經偷偷問過兒子,就這麽喜歡這種學法嗎?

桂秀峰想了想,而後點了點頭。

“媽,等我再多認點字,就開始背列車時刻表。早晚有一天,我帶着您,離開這鬼地方,離開北京,找個沒人認識咱娘兒倆的小城鎮住下,再找個營生,以後的日子,我好好照顧您。”眼睛直勾勾盯着母親,目光中透着野心一般的希冀,桂秀峰那麽說。

吳月絹的心裏,被那番話說得燃起了一絲她以為早就不存在了的好好活下去的執着,一份對于未來的盼頭,好像快要枯死的樹,見到了烏雲密布,嗅到了空氣中的濕度。

真的可以嗎……

即便驚訝到恐慌,但是……真的希望可以的啊……

兒子的想法,做母親的沒有告訴宗政良,她确實感激這個明明是個保镖,卻在做着教書先生一樣的工作的男人,可是她不敢洩露自己聽到的話,畢竟,這個男人是桂天河派來的,這一層關系,讓這個女人仍舊會本能地偶爾忍不住害怕。

十二月頭上,北京下了一場大雪。

跟之前幾次只像是在意思意思而已的雪相比,這一場,帶着足足的“誠意”,四九城內外,一夜之間,銀裝素裹。

丁嬸兒一邊咋舌一邊念叨等化雪的時候肯定冷到夜裏睡不着覺,而桂秀峰,則早已像個三五歲的孩子,或者說,小貓小狗一樣,跑去院子裏堆雪人了。

吳月絹讓他盡量別凍着自己太久,卻也沒橫加阻攔,她覺得,兒子需要這份快樂,她還覺得,她自己,更需要看到兒子的那份快樂。于是,快樂着的桂家二少爺,一直獨自玩到站在雪地裏仍舊出了汗,還不肯回屋。

宗政良并不想弄濕自己的皮鞋,可他還是配合了那孩子的玩兒心,經過丁嬸兒“批準”,從後廚拿了煤球和胡蘿蔔,又從掃落葉的大號竹掃把上掰下來兩根枝條,他把這一套東西交給興致勃勃的桂秀峰,而後站在旁邊,點了支煙,邊抽,邊看着對方把每一樣東西按在相應的位置上。

煤球眼,胡蘿蔔鼻子,和竹枝手的雪人,有那麽一點點醜,像個形态可笑的侏儒,然而宗政良沒有取笑。若是之前,他是斷然要在心裏取笑一番的。可現在,他和這個孩子之間的關系,再不是之前的狀态,于是,連長相怪異的雪人,也跟着變得找不到值得取笑的點了。

“還缺了點什麽。”端詳了一會兒,他開口說。

“缺什麽?帽子?還是圍脖?”桂秀峰歪着頭,看着自己的大作。

宗政良沒有說話,而是低聲笑了笑,便拿掉自己嘴邊的香煙,捏在指間調轉了方向,小心而準确地,插在了雪人嘴巴的位置。

那臉上紅撲撲,額角汗津津的少爺,那之前格外驕躁易怒的少年,就在看到男人的“畫龍點睛”之後,再也忍不住地,高高興興,爽爽朗朗,笑出聲來。開心得就如同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本來應該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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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國飯店和正金銀行隔着東交民巷跨街相望,街口立着黑魆魆的,好像高聳入雲一樣的燈杆,杆子上則挂着醒目的大紅牌子,上頭是英文的“SLOW”,下頭則是中文的“慢走”。嚴冬時節,樹上已經不見半片葉子,于是,那牌子也就無遮無擋,讓在六國飯店大堂吧靠窗而坐的男人,看得清清楚楚了。

“為什麽不用‘慢行’,‘慢走’……弄得好像告別一樣。”冷笑了一聲,男人端起自己面前的熱茶,喝了一口。而後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另一個人。

“怎樣啊?你又收了多少賞錢?錢包鼓溜到可以連路牌都嫌棄的地步了?”眉眼生得異常俊俏,通身穿得分外風騷的另一位男士笑了起來,公狐貍精一樣低沉然而柔軟勾魂的笑聲過後,他從那夾在銀色架子上的三層雕花玻璃托盤最上面那層捏起一塊小蛋糕,小心翼翼托着送進嘴裏。

在大堂吧見面的兩個人,是宗政良,和褚江童。

但實際上,他倆也不算是約見,因為今天宗政良出來,只是想放松放松,确實,如對方所言,他之前救了桂秀峰一命這件事,确實讓他從桂老六那裏得了額外的賞錢,這些錢,夠他在六國飯店這種地方好好享受一番了。于是,當他原本只是想體會一下寧靜,坐在寬大的沙發裏,從帽檐底下看着每一個經過的達官貴人,就當是了解了解北京地面兒上最有頭臉的都是誰時,一股子暗香,就朝着他飄了過來。

暗香走到他身後, 兩手撐住了沙發靠背,嘴唇就貼到了他耳根。

“宗政兄,今兒個怎麽有閑情雅致到這兒來?”并不女氣,卻比青樓豔妓還妖氣四溢的聲音灌進耳朵,宗政良略微挪了挪身體,挑起嘴角,示意了一下對面的沙發。

“坐。”

褚江童大大方方坐下了。

“怎麽着?又搭上了哪家的少爺?黑道白道?有錢有權?”難得一見地打趣着,宗政良伸手過去,給他倒了一杯茶。

褚江童并沒有被激怒,實際上這種打趣他還挺受用的,好像個喜歡炫富的纨绔子弟看到窮苦人向他投來了嫉恨的目光一樣,每一絲笑容裏都透着欣欣然。拽了拽自己那件換成明黃色就比當年的皇帝老子還富貴的湖藍色棉衫,又摸了摸完美地背到腦後的頭發,他清清喉嚨,開了口。

“還真讓你說着了。哎,你聽說過孫家三少爺嗎?”

“哪個孫家?”

“就是跟你的新主子一樣營生的孫家,也是‘天不黑不出來幹活兒’的那類。”

“我剛到這兒,暫且還不知道。”暗暗對這些若是別人也許就忽略了的信息産生了興趣,宗政良把桌上包着黃銅角的大本菜單遞過去,讓對方邊點些吃的邊說。

“這個孫家三少爺,說好聽了,是開酒樓的。可酒樓裏都有什麽,那說出來就不好聽了,賭場也好,窯子也好,煙館也好,你能想得到的,他都能給你張羅出來。”

“跟這種人走得太近,你不怕自身安危嗎?”宗政良皺了皺眉頭。

“你會擔心我的自身安危嗎?再說,我也跟你走得很近過啊~”

對于那樣的說法,宗政良不置可否了。好吧,确實如此,他們也确實是走得很近過,而且他宗政良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何必褒貶他人是非?

“那,你今天就是來約他見面的?”

“其實應該說是他約我見面。我倆上個禮拜在廣得樓認識的,他非得請我喝茶,我說北京不缺茶,要請,你找個日子口兒請我去六國飯店喝咖啡吧~沒想到,他還真答應了~那傻小子……”

看得出來對方的驕傲,也聽得出來隐約的炫耀,宗政良心裏有那麽一剎那的別扭。

并不是嫉妒,他對褚江童,沒有能達到嫉妒程度的情感羁絆,也不是自憐,畢竟現在他也過得不差,至少比在天津因為那檔子事兒蹲大獄甚至直接押赴刑場吃了槍子兒“以正國法”要強多了。他更不是一念之間想起了和褚江童在一塊兒的時候,那個姓衛的大夫眼裏流露出來的一種足夠純粹的,幾乎就可以說是傾慕的目光……

他只是猛然想起,就在他今天跟桂秀峰請假說出來一下盡早回去時,那少年的眼神。

好像你都收拾好了行李準備出遠門,一回身,發現上頭多了一只貓。

貓沒有什麽表情,然而坐在行李箱上,就那麽直勾勾盯着你看。

拼盡全力遮蓋自己情感的貓,有時候真的比所有情感都表露無遺的狗更可憐。

因為驕傲,所以隐藏,把“你不要走”,轉化成“那你走啊”。那個樣子的桂秀峰……簡直讓宗政良破天荒地有種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麽的負罪感。

自己在外頭享受,自己偶遇的舊情人也在外頭享受,舊情人的現任情人同樣肯定是即将過來享受的,而不同的是,現在的他,就在享受了才不到一半的時候,有那麽一點點,不樂意繼續享受下去了。

于是,在那傳說中的孫家三少爺出現之前,宗政良都有點心不在焉,幫褚江童叫了茶點,他開始期待那貪圖美色的家夥趕緊出現。而後,又在聞所未聞的那位爺出現之前,就終于坐不住了。

保持着體面站起身,他結了單子,說宅子裏不能老沒人顧着,便盡量不顯得匆忙地離開了。

褚江童是否會看出什麽,他懶得在意,他只是盡快回到了外宅。然後,就在他推開小樓的門,走進客廳時,他看見了讓他心裏一陣發緊的景致。

那個瘦瘦的少年團在沙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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