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肩膀上裹着母親的披肩,已經睡着了,一只手垂在沙發邊沿,順着骨感的指頭望去,地上扔着一張昨天的早報,報紙上有圈圈點點的記號,那是他自己發明的學習方式,什麽樣的記號表示這個字不認識,什麽樣的記號表示這個字似乎認識只是不敢肯定,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宗政良輕輕走過去,把報紙撿起來,看了看,又把視線挪到那張蒼白的臉上,好一會兒,都沒有動,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宗政良的沉默,并沒有多麽刻意。

他就只是想看着對方睡着的樣子,看着不發脾氣也不使性子的少年最平和的模樣。

其實這麽說可能有點兒過分,因為這段時間,桂秀峰是真的沒有對他鬧什麽的,回想當初剛見面時,那一門兒心思想把他趕出去的二少爺驕縱無禮的一言一行,還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啊哈。對啊,那孩子還說過“你等着,我早晚讓你吃不了兜着走”這種話的。

那麽,到現在,被摸順了背後的毛,尾巴也不會輕易炸開花像個雞毛撣子一樣的貓兒,就這麽安安靜靜睡在你面前了,還要不要故意拿那些事兒逗逗他呢?

會再發一頓脾氣?

還是僅僅賞他一個白眼?

那麽想着,宗政良輕輕坐在沙發上,看着手裏的那張滿是各種符號的報紙,直到不多時之後,蜷縮着的少年睜開了眼。

發現旁邊的男人,起先吓了一跳的桂秀峰,在最短時間內平靜下來,然後皺了皺眉頭,坐起身。調整衣襟和衣領,又把披肩裹嚴實了點,他拿出不知怎的就讓人有點忍俊不禁的少爺架勢,清了清喉嚨,問了句:“怎麽天還亮着你就回來了?”

“難不成還要等到三更半夜?”宗政良無奈地笑笑,繼而說了實話,“總覺得放心不下二少爺,就提前回來了。”

實話,不管什麽時候,什麽地點,面對什麽人,用什麽樣的方式表達出來,都可以具有最強大的殺傷力。尤其當聽到實話的,是個明明心思敏感到不行,卻總佯裝冷酷無情的孩子時。

那效果,簡直無法更明顯。

桂秀峰的臉,可以說是騰地一下子就紅了的。

“說這麽肉麻幹什麽,又不是奇情話本的段子!”嘴裏“罵”着,桂秀峰從對方手裏一把奪回那張報紙,“不許看!”

“不許看?”宗政良掩飾着想笑的沖動,“不是早晚要念的?”

“早晚是早晚,不是現在!不許看!”

“好好,不看不看。”發現那貓兒還是炸毛了,宗政良做了個投降的手勢,而後在屋子裏環視了一圈,“二夫人和丁嬸兒呢?”

“……噢,我媽在樓上休息,丁嬸兒買針頭線腦去了。”簡單說着,桂秀峰伸了個懶腰,側身靠在沙發扶手上,上下打量坐在旁邊的男人,“我說,你去哪兒了?”

“六國飯店。”

“是東交民巷那個嗎?”

“是。”

“……那兒……怎麽樣?”

“二少爺想知道什麽?”宗政良發現了對方眼裏的興致,回憶了一下,反問,“之前我開車不是帶二少爺路過那兒一次嗎?”

“我記得,可裏頭什麽樣兒?”

“裏頭啊……怎麽說呢。”輕輕一咋舌,宗政良擡手邊松開槍套邊簡單解釋,“可以稱得上奢華吧,也許比不上北京飯店的地位,可茶點還是相當無可挑剔的。”

“你是去喝茶了?”

“是。”

“……茶就是茶,在哪兒喝不着?幹嘛非要去飯店?”聽到對方只是去喝茶吃點心,桂秀峰有點兒不高興,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态作祟,可他就是覺得,既然在家裏可以做的事情,何必要去那麽裝腔作勢的高級地方做?

“哪天有空,我陪二少爺去一趟,嘗嘗那兒的茶點,答案自然揭曉。”不慌不忙說着,宗政良用極快的速度瞥了一眼對方的反應。那可以說是格外誠實了,因為不高興的因素,很快就被并不情願展示出來的好奇和期待給遮掩了下去,不過,這樣的欣喜,并未持續多久。

桂秀峰無意識一欠身,縮短了和那男人之間的距離,然後,他聞見了似有似無的一絲香氣。

陌生的香氣。

一個男人,至少是一個黑道保镖身上,不該有的香氣。

“你……去找女人了?”懷疑的眼眯了起來,少年捏緊了手裏的報紙,皺眉看着對方。

宗政良起先一愣,随後就無奈地笑了笑。

他有幾分猶豫,可最後還是說了實情。

“二少爺知道我不會找女人的。”他淡淡扯動嘴角,“實不相瞞,我在六國飯店偶遇了褚江童。”

聽見那個名字,原本只是懷疑的桂秀峰,臉上就顯出嫌惡的神色來,把報紙往茶幾上一扔,他單手托着下巴,扭過臉去:“又是那個‘出來賣的’。”

本想回一句“何必這樣說他,不過是各有各的活法”,卻在話到口邊時止住了。宗政良輕輕嘆了一聲,選擇了最溫和的回應方式。

“我和他,确實只是偶遇,他正同孫家三少爺打得火熱,顧不上攪我的清靜。我們只是閑談了一會兒,然後……我就趕快回來了。”

“談到什麽話題了能把你宗政大哥吓得臨陣脫逃?”桂秀峰撇嘴。

“沒有能吓到我的,只是不想聊了而已。”

“為什麽不想?”

“就如我一開始所說的,突然很惦記二少爺啊。”

到此為止,宗政良是真的可以确定,旁邊這個孩子,其實容易害羞到了一定程度,第二次被說到“惦記”,那才剛剛傲氣了幾分的臉,就又紅得好像塗了胭脂擦了紅粉一樣了,桂秀峰張了幾次口,都沒順利說出回應的話來,到最後幹脆惱羞成怒,對自己發了火,一下子站起身,甩出一句“一個開車的,哪兒學來的這麽風花雪月!惡心死了!”,他繞過茶幾,看也不看對方,就徑直噔噔噔跑上了樓。

桂秀峰對于宗政良的“嫌棄”有多麽不夠力道,恐怕,連他自己也一清二楚。

他喜歡聽那句話。

“很惦記二少爺”。那個男人,就是從這句話開始,讓他一點點亂了陣腳。并不是胡說,或者裝可憐,然而作為一個少爺,一個吃喝穿戴都還算可以,至少比平民百姓家好得多的,按理說應該是被寵愛着長大的孩子,桂秀峰從來沒有聽任何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母親也許說過,至少用不同的方式表達過,但母親的表達對他而言順理成章天經地義,他不是不懂得感念養育之恩的,他只是不會因為母親對他的惦記而心裏亂跳一氣。

是的,宗政良的惦記,讓他心慌。甚至可以說,那不是心慌,那是心動。

而心動的實情,他真的是好長時間之後才樂意承認的,在那之前,他都寧可相信自己不過就是被肉麻的話惡心到了而已。

就算臉上的紅和熱不會撒謊。

宗政良沒有戳穿他。兩個人維持着有點怪異的尴尬,和佯裝的平靜如常。

直到幾天後,說是自己的衣裳已經到了去取的日子,桂秀峰讓宗政良開車,帶着他去了前門瑞蚨祥。

店裏夥計一看是他來了,自然不會怠慢,縱然不得寵,畢竟也是個少爺,而且還是黑道少爺,不好好伺候着,要是傳出去什麽壞風聲,怕是要三更半夜莫名其妙門臉兒着火了吧。更何況,哪個和錢有仇?這麽想着,夥計客氣到有點兒低三下四的程度,弓着背,把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桂秀峰請進了貴賓室,好茶奉上,然後喊來了戴着圓眼鏡的老裁縫。

老裁縫态度沒那麽低聲下氣,但也一樣低頭彎腰說話,把手裏那件雪紫色緞子面兒棉服小心展開,他示意給對方看。

“照二少爺吩咐的,袖口剪短了半寸,領子也沒加狐貍皮鑲邊。”慢條斯理說着,老裁縫指了指旁邊挂着簾子的小裏間屋,“勞煩二少爺換上,我看看是否合身,需不需要再改改。”

“行。”點點頭,目前為止對于新衣服還算滿意的桂秀峰看了一眼站在身後不遠處的宗政良,就直接抓過衣裳,撩開簾子走了進去。

換衣服的時候,他聽見外頭有人交談,應該是老裁縫在跟宗政良搭話。仔細留意了一下,發覺內容頗為無趣,不過就是這位先生哪裏人,這位先生好高大之類不鹹不淡的話。但随着交談變多,直到出現“這位先生身形标致,只穿西裝着實可惜,不如裁兩套像樣的長衫,穿上必定另有一番神氣”這種話出現,桂秀峰才終于決定喊停了。

“你進來一下,幫我整整領子。”面無表情撩開門簾,那少年命令着。

老裁縫隐約意識到自己似乎是說錯了話,卻又不知錯在哪裏,只好趕快噤聲站到一邊去了,宗政良皺了皺眉,邁步走到更衣間門口,略微低頭,走了進去。

但桂秀峰并沒有讓他幫忙整理領子。

“你跟誰都能聊起來嗎?”那少年斜着眼看他。

“……”大約知道這份兒火氣因何而來了,宗政良想笑,又沒有,一聲喟嘆,他幹脆反問,“二少爺剛才聽見我說話了?”

這樣的反問夠大膽,卻也有點正中靶心一樣的“特殊療效”,因為桂秀峰不知怎的,被那麽一問,居然從想怒,也變成了想笑。嘴角壓制了好幾次,還是不甘心地挑了起來,那少年“哼”了一聲,自己扣好了領扣。

“不許頂嘴。”他說。

“二少爺不喜歡有人跟我聊天?”宗政良試着問,即便他已經能感覺到答案是什麽。

“我是不喜歡有人對我的人盤問個沒完……”話都已經說出口了,才發現裏頭包含的意思着實有幾分引人遐想,不肯承認的桂二少爺磕絆了一下,用眼角餘光瞟了一眼為了掩蓋表情變化而低下頭去不看他的男人,幹脆豁出去不打算假裝自己表達無誤了,“不用一臉想入非非,你是我的司機,我的保镖,你整個兒人,整條性命,都是我的。”

被那麽一說,宗政良有幾分驚訝地瞪大了眼,但他沒有表示反對,相反的,桂秀峰的臉紅,和尾音裏的輕顫,都讓他想要再多聽幾句逞強的領土宣言。

“就是說,我拿了桂家的錢,便是桂家的人?”

這樣的提問方式頗為狡猾,效果也相當明顯,因為那少年一邊低頭拽袖口,一邊當即回應說:“不是‘桂家的’,是‘我的’!”

好得很。

總算一個沒忍住低聲笑了出來,宗政良點點頭,沒有再辯駁半個字,而是擡起手來,把有點要松脫的領扣幫對方重新扣好。

老實講這個動作有點太過親昵,若是十分糾結于自己的身份地位的人,怕是會當即打開那雙膽大包天的“下人的髒手”,但桂秀峰沒有,他并不覺得宗政良是下人,他早就不那麽認為了。如果非要找到個拒絕的理由,那就是這男人手上溫度太高,讓他從喉結都開始被傳導着逐漸發熱,怕熱的少年往後撤了半步,白了對方一眼,看了看對面高大的穿衣鏡中的自己,然後有點生硬地直接轉移話題。

“你一直穿洋服,不覺得太硬了嗎?哪兒哪兒都有棱有角的……”

“習慣了就好。再說,洋服更适合這個。”掀開衣襟,示意了一下裏頭暗藏的槍匣,宗政良微微側身靠在門框上,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略作思考,繼而稍稍眯着眼,看着鏡中的桂秀峰,看着那一身如水的雪紫色絲綢的年輕男子,遲疑片刻,終于把想問的,問出了口,“二少爺,可能……對你而言實屬冒犯。可我還是想知道。在你心裏,我‘喜好’的那件事……是‘無傷大雅’?還是‘罪不容赦’?勞煩二少爺無論如何,給我個明确的答複。”

被問到那個問題的時候,桂秀峰的反應,在宗政良意料之中。

不只是臉紅,還有緊随其後的逞強。

那漂亮的家夥笑了一聲,跟着,便沉默下去了,像是在思考回應的言辭,可最終得到的結果,只是一句淡淡然的“不知道。”

“不知道?”宗政良重複。

“凡事都要解釋多清楚?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很理所當然地說着,桂秀峰回過身,卻又沒有足夠的勇氣和那男人四目相對,但這顯然太丢面子,最終,倔強的二少爺幹脆幾步走到宗政良面前,擡起頭,視線集中在那張太有男人味兒的臉上。

宗政良論面相,并不是時下裏最受歡迎的美男子,膚色不夠白`皙,眉眼不夠俊俏,面龐不夠溫潤,如果是張圓一點的臉,溫和些的五官,再加上兩撇修剪整齊的小胡子,并且沒那麽高大健碩的話,興許可以算是風流倜傥儀表堂堂。但他并不是那樣,那輪廓硬朗的臉,兇悍的眉眼,包括胡渣,包括喉結,包括結實的胸膛,和煞氣藏也藏不住的槍……

槍的威力和那男人用槍的樣子,桂秀峰尚未見過,但他知道那胸膛的觸感。自己作死去夜襲的那天,被壓在身下的記憶總也不能消失,就算再怎麽不願意承認,已經碰過的,就是難以忘記。

然後,面對着這樣的一個男人,被問到如何看待他的特殊喜好,被那雙拿槍的手揉`捏過的桂秀峰,除了羞與怕之外……最不能承認的,大約就是一種莫名的沖動了吧。

他滿腦子都是幻想,幻想着那個晚上對方并沒有停止,雖然繼續下去會讓他吓得哭出來或者反感到吐出來,但和更為強大,強大到實力懸殊一目了然根本不具備贏的可能性的對手在一起時,直接躺下亮出最柔弱的部分表示屈服,大約是最佳的做法。

桂秀峰嘴上也好,行動上也罷,都是不可能屈服的,他只是在幻想自己屈服了。這幻想不受控制,尤其是在兩人之間的關系日趨緩和之後。

人,果然是奇怪的玩意兒。

“你愛怎樣就怎樣吧,跟我沒有關系。”突然間有點淡淡的沮喪,桂秀峰收回視線,再度拉開兩人間的距離,“只要你別把那些出來賣的帶到我家裏,就随便你。”

“當然不會。”宗政良忍住了一個笑。

“另外,你要是染上什麽惡心的花柳病,就給我滾。”

“一言為定。”這次,他沒忍住,點點頭,宗政良揚着嘴角,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上下打量了一遍錦衣華服的少年,用那低沉的嗓音說了句,“二少爺這麽穿真好看。”

桂秀峰當時心跳有多快,只有他自己記得,奉承話他也不是沒聽過,但從這男人口中說出來,就是會讓他心慌,這種惶然起初只是偶爾發作,但很快就不再是“偶爾”了,它開始變得經常化,成了一種奇怪的慣例,并最終到了無法隐藏的境地。

一切錯誤的開端,是個平靜到異乎尋常的午後。

壁爐裏的火燒得正旺,丁嬸兒在後廚洗菜,吳月絹在沙發上刺繡,家裏的兩個男人,則坐在餐桌旁,讀着一份照例畫滿了圈圈點點符號的報紙。

只不過,不認識的字越來越少,不能确定的也越來越少,文章讀起來也越來越順暢,這樣下去,應該很快就可以教他寫字了吧,畢竟有了足夠的積累之後,腦子裏有了形狀,寫出來只是個好不好看的問題而已。宗政良那麽想着,吸了口煙,繼續認真聽着。

“……這個顏惠慶和梁士……”

“梁士诒。”

“啊,對。他倆到底要打到什麽程度才算完?”突然問了字以外的問題,桂秀峰指着報紙上那些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亂的文章,和顏梁政争的大标題,微微歪着頭詢問旁邊的男人。

“直到一方徹底擡不起頭來吧,大概。”雖說對于民國亂世裏誰當內閣總理誰做階下之囚毫無興趣,宗政良還是并不介意跟桂秀峰随便聊聊這些無聊的争鬥。

“争來争去,到底是為的什麽?地盤?女人?錢?”

“二少爺說的是山上的匪。”快要忍俊不禁了,宗政良略微往後靠在椅子背上,“想要改變世界的人,總要先大權在握才行。”

“世界什麽時候都是一樣的黑暗,又改變不了,何必多事?”說着不知怎的竟然帶了一點無法反駁的真理一般的話,那少年聳了一下肩膀,改了提問的方向,“這個姓顏的是哪裏人?”

“上海虹口人。”

“那這個姓梁的呢?”

“……不敢确定了,記得應該是廣東佛山。”

“所以就是說,一個上海人跟一個廣東人,在北京為了一個官職就打起來了?”

“二少爺把兩位風雲人物的政敵之争說得好像街頭痞子鬥毆一樣。”單手摸了摸額頭,差點笑出聲來的宗政良并沒有繼續解釋這其中的奧妙,畢竟他自己也是個對這些提不起興致來的人。興許就像桂秀峰所說的,世界什麽時候都是一樣的黑暗,他至少還是黑暗中的強者,不如就維持着這種和最黑暗的區域之間的距離,看着那些黑暗中的明争暗鬥血雨腥風,圖個熱鬧的好。

“……我累了。”看着那男人的側臉,桂秀峰抿住嘴唇,推開了面前的報紙。

“那今天就先這樣。”宗政良把報紙折疊起來,“二少爺想要去哪兒玩兒?還是做些別的消遣?”

也許,他不該問,因為怕冷的主子并不打算出去,可一時間也想不出有什麽消遣是自己樂于做的,桂秀峰起初只是漫無目的把視線在對方身上掃過,但很快的,就找到了定點。

“你的傷疤,一直延續到哪兒?”他眼裏見了光亮。

“什麽?”

“就是你脖子上的傷啊。”擡手指了指,好奇的貓得寸進尺想要往那并未敞開的領口裏窺視,“只到鎖骨嗎?還是身上也有?身上更多吧?我聽說幫派之間打群架的時候,經常光着膀子就沖殺到一起去了。”

被那麽問到,宗政良有點無奈。看來,這二少爺是開始拿他當個消遣了。只能說,好在也算是無關緊要的事,非要知道,不如幹脆讓他徹底知道,免得日後天暖了,自己沖涼擦背都會有雙眼睛盯着看數疤痕。

“二少爺非要看……我倒是無所謂的。”瞥了一眼在窗邊刺繡的吳月絹的背影,覺得這個距離倒是也不至于太冒犯了那位二夫人,再加上去房間裏關上門看裸身才更令人生疑,宗政良想了想,伸手解開了領扣。

他摘了槍套,脫了襯衫。

這是第一次,他把自己整個上半身,展現在這個少年面前。

桂秀峰顧不上臉紅心跳,因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些傷疤吸引過去了。

不同的形狀,不同的深淺,顯然來自不同的兇器,有的像是鈍器之傷,有的則明顯就是拜利器所賜,他想象不到每一次受傷的痛苦,但他忍不住自己好奇的指頭。

他摸上去了。

然後,他感覺到了那個高大的,結實的,成年男人的身體發出一陣細小的顫栗,緊跟着,他看到了對方眼神的變化,那是驚訝過後的疑惑,和用盡全力克制着,隐藏着,仍舊昭然若揭的兇險。

男人這種生物,定力到底能有多大呢?

宗政良在面對着哭紅了眼睛,滿臉絕望的桂秀峰時,意識到至少他自己的定力,在某些時候,為零。

被摸到身上的疤痕,他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舉動,一方面是大白天,一方面是周圍還有人,尤其是二夫人,另一方面,就是他至少還清楚自己的身份。

保镖,司機,随從,這就是他,再強悍,他也是個下人,下人對主子出手,歸根結底說不過去。

可是,也只能說當時當刻,他還沒有見到主子極端脆弱的一面。

“我問你個事兒……”多少有點欲言又止,收回了手的少年低着頭想了想,還是開了口,“你能保證不說出去嗎?”

“二少爺盡管說。”被那雙眼看得心裏一緊,宗政良點點頭,重新穿上襯衫。他一顆一顆,扣上扣子,但直到他把衣服下擺塞進褲子,整理好,抓起呢子馬甲準備穿的時候,那遲疑不決的人才終于出了聲。

“我想要一張列車時刻表。”

“列車時刻表?”宗政良忍不住重複,“是火車站的那種?”

“對,只要是從北京出發,随便哪趟車,随便終點是哪兒的,都可以。”

“二少爺要這個幹什麽?”

“……你只要弄來就行了,問我個底兒掉是想跟那老王八蛋打報告嗎?”明顯開始意識到自己似乎根本就不該主動提出,桂秀峰想要退縮,又想要發火,發火也并非針對對方,而是開始嫌惡自己的愚蠢。

“二少爺……”看着那張慌亂和恐懼的眼神交織在一起,卻還要硬撐着表現出一份強勢的臉,宗政良心有不忍了,他邊背好槍帶,調整了一下子彈匣的位置,而後邊提起西裝外套邊試着安撫,“二少爺不用擔心,我既然答應了保密,就會保密。”

“那……”疑惑之後是輕度的欣喜,燃起希望的少年往前湊了湊,似乎是想說明原由,然而宗政良并沒有打算聽。

站起身,扣好最後一顆紐扣,那男人正了正領子,伸手過去,把對方垂到鬓角的一縷頭發輕輕撩起,重新別到耳後。眼睛注視着那漂亮的臉,他略微壓低了聲音:“不用告訴我,我不必知道,二少爺只要交待就好,這事兒,我去辦。”

聽見那樣的說法時,桂秀峰顯得有幾分不可思議,又有幾分感動,惴惴不安和一顆心落地的複雜情緒錯綜複雜糾葛纏繞着,讓他想笑,卻又笑不出來,想質疑,卻又唯恐對方反悔,他最終決定無論如何還是先道個謝,因為他隐約覺得,這個男人在這件事上,真的是靠得住的。可是,這個謝字,他沒能說出口。

從院門口,傳來一陣雜亂的響動,是汽車喇叭聲。再然後,便是絲毫不知收斂的敲門聲。并沒有鎖的院門被有點粗魯地推開了,先走進來的,是兩個一身黑衣服,頭上戴着黑色帽子的随從,而緊随其後邁步走進院子的,便是那個幾乎可以說從來沒在這兒出現過的男人了。

深褐色繡着萬字不到頭紋樣的綢子面兒棉袍,袖口翻卷着一折,露出純白的裏子。漆黑的馬褂套在外面,虎皮滾邊的領子透着野性的貴氣,被皮毛微微擋住的下巴刮得幹幹淨淨不見一絲胡渣,幹燥的,垂着唇角的嘴顯得足夠刻薄而冷酷,男人的臉看上去有了幾分年紀,花白的頭發往後背着,帶着醜陋疤痕的手擡起來,把黃銅煙袋鍋的末端貼近嘴角時,其中一個随從就格外機敏地湊上前來,掏出火柴,弓着背,滿臉賠笑小心翼翼地點燃裏面的煙葉。看着主子吸了兩口,笑得好像連中三元一樣的随從點頭哈腰退到一旁去了,直到見了小樓的門打開,吳月絹走出來,才閉上了鑲着金牙的嘴,挺直了腰杆,顯露出狗仗人勢的輕蔑表情。

走到門外來的女人,看着臺階下頭一語不發的男人,明明所處的位置高一些,卻一點也體現不出“高”的感覺,慌亂中盡量恭敬地請了個安,吳月絹低着頭,叫了一聲“六爺”。

而正一步一步走上臺階來的“六爺”,則連個正經的回應都沒有,只”嗯”了一聲,就徑直邁步進了屋,掃了一眼匆匆施禮後就躲到後頭去燒水沏茶的丁嬸兒,便把目光都集中在了坐在桌邊的桂秀峰身上。

至于坐在那兒的少年,早已經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先打了招呼的,是宗政良。

“六爺今兒個怎麽有空過來。”稍稍鞠了個躬,他盡量保持着應有的禮節開口,臉上是鎮定的神色,心裏,則多多少少因為剛才的話題而緊張了一下。

“啊,随便看看。”沒有理會身後的随從端來沙發椅和“老爺您坐下說話”的谄媚,桂天河抽了幾口煙,直到丁嬸兒倒了茶,再次退下之後,才看着指尖在輕輕發抖的桂秀峰,“我聽說……你倆相處得不錯?”

話一出口,在場的人都不由得心慌起來,誰也不知道這魔障一樣的人下一步要說什麽,做什麽,帶來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桂秀峰一只手垂在桌子下面,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襟,一語不發,就那麽硬撐着,等着。

“怎麽不說話?”明知道答案的男人眯起眼來,笑得頗為邪氣,桂天河又往前走了一步,仔細端詳兒子的臉,“嗯……挺長時間沒見了,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媽了啊……我聽慶元珠寶行的蘇老板說起你,可是眉飛色舞的呢。”

話說到這兒,桂秀峰開始意識到情況的不對勁了,他知道,一定是前些日子去大觀樓影院碰見那賣珠寶的蘇東爍,之後對方又碰見了桂天河,才會談起關于他的事,但這并不構成那幾乎幾年都不露面的男人親自過來的原因,帶着愈發泛濫的恐慌,他繼續等着後面的內容。

桂天河并沒有讓他等太久。

清了清喉嚨,又抽了口煙,嗓音低沉的男人接着開口。

“經姓蘇的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來,最近我跟文登公司錢老板有一筆大買賣要談,姓錢的這條老黃鼠狼子……除了真金白銀,一向是喜歡能吃到點兒‘葷腥’的好處的。又到了你能實打實給桂家做點兒貢獻的時候了,高興點兒吧,過後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一席話說完,挑着嘴角,看着面前表情完全僵住,已經連肩膀都開始發抖的孩子,和站在旁邊,明顯已經聽懂了一切,也表情凝固了的男人,桂天河玩賞一樣打量了一下兩人,便笑了一聲,轉過身,背着手,大步朝門口走去。

小樓的客廳裏,最後留下的,只有桂天河丢給吳月絹的一句“叫你兒子洗幹淨了乖乖兒等着我派人來接他!”,此後,就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一點聲響。

最終打破令人異常不适的寂靜的,是椅子被突然站起來的少年碰倒的動靜,和一連串跑上樓去的腳步聲。

吳月絹看着孩子的背影,整個人虛脫在地上,丁嬸兒趕快跑來攙扶,卻幾次嘗試都失敗。

宗政良上前,幫着丁嬸兒小心将其扶到沙發上,然後就直接朝樓梯走去。

他試着敲門,然而沒有回應,他試着推門,但門從裏頭鎖上了,他忍不住喊了幾聲“二少爺!”,得到的回答是不見任何回答。直到他受不了再度用力敲門時,才終于從屋裏傳出悶悶的一聲“我沒打算尋死!別管我!!”

把自己關起來的少年不想見到他,不想見到所有人。

該說是萬幸嗎?少年至少說了他不會尋死。

遲疑着,緊緊皺着眉頭,宗政良暫時放棄了繼續逼近。眼前的狀況,最好是先冷處理一下,再想對策,不然,大概會得到最糟糕的結果吧……

閉上眼沉思了片刻,宗政良回到一樓,先去把院門牢牢鎖好,又走回來把樓門也鎖上,他幫丁嬸兒将吳月絹送回卧房,讓老太太先陪着神情恍惚的二夫人,然後,就回到自己房裏,關上了門。

走到床邊坐下,宗政良鎮定了片刻,抹了把臉,他摘下子彈匣,看了看裏頭是滿的,又重新塞回去。然後,他起身走到衣櫃前頭,伸手把頂上的一個小皮箱拿了下來,擺在椅子上,打開,他把裏頭的幾本書倒出來,拽掉了中間的夾層。

下面藏着的,是包裹在黑絨布裏的利器。以及另一把槍。

打開絨布,把跟自己身上一模一樣的那另一把銀色左輪手槍先塞在枕頭下,宗政良撤出一把雙面開刃的匕首,摸了摸刀鋒,沉默着,撩起褲腿,把刀鞘上連着的皮帶扣在了腳踝。

他并不确定自己到底要做什麽,可是他覺得自己非這麽做不可。

一切都出自潛意識和本能,就在驟然被這個家裏深藏着的肮髒內幕震住了之後,就在總算是明白了為何桂秀峰如此憎惡自己的父親之後,他所做的決定,都是傾向于自己認可的主子這邊的。

他本能地想救他,至少,也是想要做好一切準備護着他。

沉默中,宗政良點了支煙抽着,腦子裏想着各種可能以及相應的對策,他甚至想起了桂秀峰讓他幫着弄一份列車時刻表的根本意圖。這個孩子想逃,不顧一切想逃,一直被監視,被禁锢,被利用,像個已經到了絕望的極限,卻還是殘留着一絲希望的囚徒一樣,受困于這個家的桂秀峰,心還沒死。

那麽,自己究竟要做點什麽?

一邊是手眼通天的強者,一邊是手無寸鐵的弱者,他到底要如何抉擇?或者說,抉擇之後,他到底能做些什麽?

前所未有的矛盾襲來,暗殺對手行刺高官時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宗政良,緊緊鎖着眉心,發出第一聲壓抑的嘆息。

閉上眼,腦子裏就顯出下雪的那天,站在雪地裏笑得那麽開心的那張臉。

他不希望那樣的笑消失不見。

煩躁中,他躺在床上,然後,沒過多久,就在他重新開始思考計劃時,房門被輕輕推開了。

走進來的,是那個清瘦的少年。

少年靠在門上,用泛着血絲的眼看着他,沉默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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