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一會兒,才走到他近前。
“……你……會幫我吧?”嗓音有點沙啞,桂秀峰開口問的同時,伸手抓住了宗政良的襯衫,滿眼都是被逼上絕路的神色,他死死盯着那男人,咬着嘴唇,硬是忍住了快要掉下來的眼淚,低着頭停頓了片刻,才再次擡起眼來,一手哆嗦着解開自己的領口,一手揪着對方的袖子,少年字字句句都戳到宗政良心縫裏,“你救救我……我受夠了!你救救我!只要你別讓我再受那份兒罪孽……我……我怎麽都答應,你讓我幹什麽都行!”
也許主仆之間,除了保持主仆關系,什麽多餘的都不該發生。
也許男人之間,最好是只有江湖情份,什麽額外的都不該出現。
因為一旦打破了慣例,喪失了尋常,颠覆了倫理,生出欲`望來,有了羁絆,一切厄運,就都會如期而至了。
但,請問一句,真的被欲`望操控時,誰又想得了那許多呢……
被壓着胸口頂在床上,又被混亂無章地解開紐扣,被吐出灼熱呼吸的嘴唇含住耳垂,又被顫抖的指頭在肋側摩挲,宗政良是真的差一點,只差那麽一丁點,就真的想不了那許多來着。
可是,他終究還是做不到。
他不想趁火打劫,他沒有那個心情。
“二少爺,二少爺。行了,夠了。”拉住那雙手,捏在自己手裏,宗政良看着那張漂亮的臉,“你別這樣,我不用你這樣。”
“為什麽?”快要哭出來了,桂秀峰嗓音抖動着問,“喜歡男人的男人,不都是這樣的嗎?送上門的,自然笑納,不肯送上門的,就花錢買,買都買不來的,就動手搶,現如今,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什麽時候這都不是理所當然的。”皺了皺眉頭,宗政良覺得自己隐約已經可以猜到為何這少年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了,遲疑了一下,他略微調整了姿勢,摟住那細瘦的腰,他試着松開攥着骨感腕子的手,按住對方的脖頸,輕輕摸了摸,“就算二少爺不信,也暫且假設我不是那種人吧,要不,這話可就說不下去了。”
被摟住的少年臉上起先是驚訝,跟着,便在沉默中一點點緩和了表情,再然後,就是更長時間的沉默,桂秀峰把臉埋在那結實的胸膛上,點了點頭。
“那,我要怎樣,你才會幫我……?”有幾分可憐的聲音那麽問。
“我說過了,我就認你是我的主子,我是保镖,自然要保證你不讓別人禍害。二少爺不用怕,有必要的時候,我鐵定會幫你。”
“真的?”
“真的。”
“可……”
“嗯?”
“你就什麽都不想要?”
“……莫非,你覺得我想要的,是你想剛才那樣?”
“不是嗎?你喜歡男人啊……”
“我喜歡兩廂情願的那種事,你又不願意,我何必?”
“……”到此為止,桂秀峰沒有辦法繼續質疑了,他在怨恨自己的愚蠢和沖動,心裏仍舊極為忐忑,卻也奇怪地因為宗政良的舉動和言辭平靜了幾分,又沉默了好一會兒,他随着一聲放棄了一般的嘆息翻身起來,坐在床沿,把臉埋在手掌心裏。
“二少爺。”跟着坐起來,宗政良摸了摸那單薄的脊背,“有些話,我可能不該問,但你也應該能猜到,我想問的到底是什麽了,對吧。”
被那麽一提醒,少年的肩頭抖了一下,而後,是一聲低低的“嗯”。
宗政良沒有直接詢問,他覺得自己沒必要問,有些事,知道大方向就足夠了,可是,他沒想到桂秀峰會主動開口告訴他。
沉默持續了許久,眼裏滿是痛苦與矛盾的桂秀峰擡起臉來,看了陪着自己沉默的男人一眼,就又低下頭去了。
然後,是痛苦的低吟。
再然後,是凄然的講述。
“之前有一次,那老王八蛋需要跟一個高官攀上關系,那人喜歡小男孩,他就毫不猶豫把我送出去了。我被送進那套大宅子之前什麽都不懂,兩天後等我被送出來時,已經什麽都經歷過一遍了。回來後,我發了一個禮拜的燒,一直吐,因為我老覺得惡心,我疼得不能下床,褲子裏粘糊糊的,都是一直往外滲的血。我病到半死的時候,我媽差點把眼睛哭瞎了,後來丁嬸兒告訴我說,她原本以死相逼讓桂老六再也不許禍害我來着,可他根本不在乎,反而叫手下狠狠打了我媽幾十個耳光,然後親手在她脖子上劃了好幾道血口子。從那之後,我媽徹底怕了,她精神恍惚了半年多,有時候都不認識我。萬幸,我慢慢活過來了,她也慢慢恢複了,她重新喊我名字那天,是我九歲生日……再後來,算是老天有眼,讓我們娘兒倆過了幾年消停日子。我是一直想逃走的,只可惜沒有機會。前年吧……大概,桂老六給派了個新來的給這兒送日常的花銷,那個人對我有企圖,我看得出來。我想的是,他要是能幫我跟我媽離開,讓我跟了他,我也就認了,所以他對我下手的那次,我沒反抗到最後……可過後,我說讓他幫我逃走的時候,他答應得痛快,轉臉,就去老宅告了密。我不知道他是被提拔了還是被滅口了,總之,我再也沒見過他……”故事講到快收尾時,桂秀峰暫且停住了,他揉了揉眼睛,嘴角挑起一個凄慘的笑,然後,他側臉看向旁邊的男人,“所以你剛來的那些日子,我那麽大情緒,就因為你是從老宅過來的。我後來大半夜摸到你床上,也是因為我知道這事兒要是傳到老宅去,你就會消失。我受夠了,我不想再讓人當狗養着當貨賣了,我也是人啊……我也是活人啊!……我是不是有血有肉跟所有人一樣?我媽是不是也有血有肉跟所有人一樣?可為什麽我們倆過的不是人日子呢?這是誰的主意誰的規矩?他憑哪條啊?誰家的王法寫着你能這麽對別人啊?……沒有吧?……”
被那樣質問時,宗政良覺得自己無法回答。他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話就在嘴邊,卻說不出口。他心裏覺得憋悶壓抑,但他發不出聲音。
到最後他能做的,就是攬住了對方的肩膀,讓神情渙散,口中念念的少年貼着他,靠着他,吸取他的體溫。
好半天,屋裏沒人再說話,直到宗政良先一步開口。
“二少爺是有血有肉的人,夫人也是,你們倆都應該過人日子。”低聲哄着,他将嘴唇輕輕貼着那蒼白的額角,“二少爺要是信得過我,我樂意幫你,未必能馬上幫你遠走高飛,最起碼……那個什麽文登公司錢老板,我不會讓他碰你一根指頭。”
“……我不信你。”懷裏,傳來一聲有幾分違心的判斷。
“怎麽不信?”
“我才認識你幾天……”
“這跟天數沒關系。”
“那跟什麽有關系?你又不喜歡我。”
“誰說我不喜歡二少爺?”
“你都不想碰我,兩次了,你兩次都不想。”
“我不是說了嗎。這事兒,總要兩廂情願的才行。”
“我都厚着臉皮送上門來了,這不算兩廂情願?”
“當然不算。”無奈地苦笑了一聲,宗政良小心翼翼親了一下那瘦削的臉頰,就像在安撫委屈的孩子,“兩廂情願是相互都有那個意思,我……雖說有個二少爺不齒的‘喜好’,可那至少也是在雙方都有那個意思的前提下進行的。但凡不是,我都不會繼續。二少爺打心眼兒裏,不想委曲求全把自己送出去,我要是‘收’了……會有報應的。”
“天底下哪兒有報應這東西啊……”紅着眼眶說着,桂秀峰喟嘆。
“信,就有。”簡簡單單給了個回複,宗政良本想再說些其它安撫的話,但懷裏的少年,卻令他意外地擡起頭來,問了他一句:
“那,你喜歡我嗎?”
心跳一下子快了起來,沒有料到這個問題會出現,更沒有料到自己會被這個問題弄得心裏一陣狂亂的宗政良,費了挺大力氣,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他只是淺淺一笑,什麽也沒回答。
可是,他低下頭去,親上了那張缺乏血色的嘴。
親吻很短很短,很輕很輕,甚至來不及激發出情`欲。
親吻帶着幾絲煙草味道,柔軟溫熱的觸感讓人心都疼了起來。
親吻結束得很快,可是殘留的那種像是被電到了一樣的酥麻感覺,卻好像可以綿延不絕。
桂秀峰臉紅到讓人幾乎忍耐不住,實際上,宗政良也是真的沒有忍耐住才會親了對方的,否則,他絕對不會有這種暧昧到極點也勢必會引發更多情緒的舉動。
他亂了主仆關系,壞了江湖規矩,可是他無法不這麽做。
他清楚自己開始走上絕路了,而且這絕不是一天兩天內發生的,可在他眼裏,懷中的這條絕路,誘惑到無以複加……
“二少爺要是害怕,就在我這兒呆着,夫人有丁嬸兒陪着,等你冷靜了一點,再去看看她不遲,現在過去,怕是會讓她更難受。”單手把對方淩亂的頭發攏整齊,宗政良嘆了口氣,“之後的事,我們一塊兒想辦法。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凡事都能想出轍來的,只要二少爺信我,我保證不會讓任何人禍害你,就算天王老子也休想。”
桂家外宅小樓的二層主卧房裏,有四個人。
靠在床頭的女人,是吳月絹,守在旁邊,握着母親指頭的,是桂秀峰,坐在床沿,正用銅盆裏的溫水潤濕毛巾準備給夫人擦臉的,是丁嬸兒,最後一個站在床邊的男人,是宗政良。
“夫人,雖說我進您的卧房不成體統,可現在您不方便下床,事情又緊急,就請多見諒了。”畢恭畢敬的男人那麽說着。
吳月絹搖搖頭,接過丁嬸兒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哭紅的眼睛。
“宗政大哥說什麽客氣話,現如今,這個家有多‘不成體統’,你也都見識到了。”
話語裏透着絕望,女人話音落下,眼眶又開始發紅。桂秀峰看得心裏疼起來,額角貼着母親的臉頰,摟住那和自己一樣瘦削的肩膀。
“媽,會有辦法的,咱們會商量出一個辦法的。”
“辦法……現在我只求有一陣風吹過來,把咱們帶到天邊那麽遠的地方去。”
“夫人。”打斷了那凄然的自嘲,宗政良拉過椅子,坐下,手扶着膝蓋,想了想,再次開口,“我先問一句,就這個所謂文登公司的錢老板,您是否認識?”
“啊……他啊……”也知道說苦話沒有實際意義,吳月絹皺着眉,嘆了口氣,開始認真思索,“我多多少少,倒是記得他的。以前……我還在老宅的時候,見過這個人。”
“那,他是個怎樣的人?”
“……個兒不高,有點胖,戴着金絲邊眼鏡,總穿着長衫,話也不多,倒是顯得斯文。”
“還有呢?”
“還有……這個人住在西四牌樓附近,我聽他和六爺聊天的時候說過。”
“嗯,有住處就好辦多了。夫人,您還能想起來什麽細節嗎?不必考慮有用沒用,只要能想起來的,說不定就都有用。”
被那樣一提醒,吳月絹似乎多少燃起了一點希望來,她低着頭努力回憶,然後突然擡起頭:“我……我記得他在北京飯店有一間長期租住的客房!”
“北京飯店?”
“是!這也是他們閑談的時候我聽見的,那錢老板有妻有妾,有兒有女,沒辦法在一家子人面前談道上的生意,所以才會選在飯店包房裏跟人見面……可……這有用嗎?”
“有用。”腦子裏飛速運轉着,宗政良點點頭,“他要是會在外頭談生意,那必然也是在外頭……行茍且之事。也許未必還是北京飯店,可至少能斷言二少爺不會被接到有一堆閑人耳目的地方。這就有可趁之機了!”
“真的……?”帶着膽怯和疑惑,桂秀峰看向宗政良,“那要是他也帶着保镖,可怎麽辦?或者……假如還有別人……”
說到這裏,就實在是說不下去了,重重打了個寒顫,桂秀峰摟住母親的胳膊,用力閉上眼。
“秀峰,先聽聽宗政大哥怎麽說,別怕。媽這回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換你個平安無事。”邊說,邊哭了出來,吳月絹攥住兒子的手腕,把被子一角輕輕搭在他腿上。宗政良的推論,讓她多少有了點盼頭,于是,絕望中的人就像見了救命稻草一樣,再也無法輕易松手了。
“夫人,先不講豁出命去這種話。”安撫了一下對方,宗政良略作沉吟,看了一眼洗毛巾的老女傭,“那,如果……丁嬸兒不怕卷進這場是非裏來,我就說了。”
被突然提到,老太太有點吓了一跳,可還是擺擺手,搖搖頭,嘆了口氣,示意他不要管自己。宗政良見狀,又看了看吳月絹,聽到了“丁嬸兒不是外人,就說吧”這樣的肯定答複之後,才終于把自己的想法表述了出來。
屋子裏好一會兒,就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樓下的客廳裏,靠牆擺着的立鐘沉甸甸的鐘擺發出規律的機械噪聲。
院子裏的樹上,是争食的麻雀在撲棱着翅膀叽叽喳喳打個沒完的動靜。
院外,偶有行人車輛經過,沒人知道這向來寧靜的小院兒裏究竟在發生些什麽。
天色漸漸暗下來時,一輛漆黑的轎車開進了胡同,很是不講理地就停在道路正中。
車上下來一個白天剛剛來過的桂天河的随從,一身黑衣的家夥大步走到院門口,推門發現從裏頭反鎖了,就開始用力拍打門扇。
好一會兒,門才被打開,站在門裏的,是那個高大的,臉側和脖子上都挂着明顯傷疤的男人。
“幹嘛?”他陰着臉問。
“你說幹嘛,六爺讓我來接人!”狗仗人勢的貨色滿口蠻橫的語調,張嘴說話時,就露出裏頭那顆惹人厭的大金牙。
“要去哪兒?”并沒有讓開門口,宗政良繼續問。
“這就不是你管的着的事兒了。”
“……這位兄弟。”突然挑起嘴角笑了笑,宗政良從西裝口袋裏掏出銀色的煙盒,不慌不忙打開,抽出一支修長的煙,遞了過去,看對方遲疑着接過,又掏出火柴,将其點燃,直到那家夥抽了兩口,才接着出聲,“你我都是給六爺當差辦事的,你奉命接人,我奉命守人,我知道這事兒輪不到我攪合,可最起碼,也該讓我知道二少爺的去向。不然有個什麽意外,我連找都不知道該上哪兒找,到最後,六爺面前,我又如何交差呢?你說是不是?不是信不過兄弟你,但江湖兇險,能出什麽事兒,誰也不敢打包票。我從天津衛初來乍到北京城,可是不想頭一樁事由就給辦砸了,到頭來弄個顏面無光,只能夾着尾巴再往更遠的地方跑,離開自己的地盤……這滋味兒……可不好受啊……”
話,說得格外慢條斯理,手上的動作,也是不慌不忙,宗政良嘴裏低聲念着,指頭稍稍撩開衣襟,在那把銀色的大左輪手槍露出來之前,就從內兜裏捏出幾枚叮當作響的現大洋,在手裏掂了掂,又挪移了視線,半眯着眼,不露痕跡盯着對方的手看。
那只沒有夾着煙的手,終于,還是擡了起來。
大金牙回頭瞅了一眼車裏的司機,一咋舌,把手心向上,而後勾了勾指頭。
成了。
有人貪財,就好辦。最起碼不用采取更極端的手段了。
心裏多少有了底,宗政良淡淡然,挑起嘴角。
“我跟你說了,你可別告訴那小娘們兒。”眼神猥瑣的家夥示意了一下小樓的門。
“二夫人?”
“什麽他媽‘二夫人’,就是個買來的通房丫頭。”嘿嘿了兩聲,大金牙把現大洋揣進了自己口袋,又很是陶醉地吸了一口手裏的煙,他撇着嘴念叨,“她要是知道了,非得追過去撒潑打滾不可。這事兒要是讓她給攪黃了,六爺不把我腦袋揪下來當球兒踢才怪!”
“兄弟放心,我不說。”
“……那成。”将信将疑看了宗政良一眼,又想了想自己口袋裏實打實的銀子,那随從壓低了聲音,說了個地址,“六國飯店,貴賓套房。”
“得了,多謝。”這麽講時,宗政良是發自內心的在謝的。
是啊……多謝你,這位“兄弟”,太謝謝你了。
六國飯店,這四個字一出現,宗政良只覺得,至少是半塊石頭,在心裏落了地。
這裏他談不上多麽熟悉,然而相對而言,真的是最熟悉的一處豪華場所了。至少那建築在哪裏,長什麽樣,周邊有什麽,他都一清二楚。坐在一樓咖啡廳裏消磨難得的情景時光時,他早就隔着大玻璃窗把周遭看了個遍,記了個牢。
天助我也。
挑起一邊眉梢,讓開門口,還做了個“請進”手勢的男人那麽想。
看在錢的份兒上,對宗政良态度還算挺客氣的大金牙進了門,但就在看見那對母子時,狗仗人勢的做派便再度顯現出來,雖說也叫了聲“少爺”,可明顯就是在因為這少爺即将要面對的事情而暗暗譏笑,好像在被迫出賣身體的少年面前,他這條狗反而高貴得跟大學堂的老教授那麽斯文體面了似的。
緊緊抿着嘴唇的桂秀峰,一語不發,跟着下了臺階,往院外走。
還沒走到門口,從屋裏追出來的女人,就紅着眼眶一把拉住了兒子的衣袖。
見此情景,那條狗兇相畢露,扯開吳月絹的指頭,催促少年快走。
硬被和兒子隔開的女人腳下一軟,整個人跌坐在冰冷的地上,丁嬸兒和宗政良見狀,連忙上前攙扶,而借此機會,大金牙已經推着桂秀峰,走到了院門外。
“帶我媽去診所!榮辛診所!找衛大夫!快點兒!”同樣紅着眼眶的少年回過頭喊,牢牢扶着吳月絹胳膊的宗政良點了個頭,多半個字也沒有說。
很快,停在胡同裏的那輛車,就開出了胡同口。
又過了一會兒,院子裏的另一輛車開了出來,司機關好院門後,急匆匆上車,往相反的方向駛去。車後座上,坐着兩個女人,一主一仆,一個虛弱無力,一個神色慌張。
兩輛車都離開後,整條胡同就又安靜了不少。天還不夠黑,勾欄院的燈籠還沒有亮,普通人家在忙着準備晚飯,一縷縷炊煙升起來,熏染着嚴冬時節沒有溫度的最後幾絲陽光。
而與之相反的,東交民巷則已經燈火通明,車水馬龍。達官顯貴富商巨賈們開始了夜幕下的生活,洋煙,紅酒,各式各樣平頭百姓到死都未必能見過的高級西餐,香水,旗袍,狐皮的披肩,西裝,馬褂,翡翠的扳指,女人把眉梢眼角描繪得無盡風流,男人的金表鏈子溢出馬甲衣兜,各種口音,各種語言,各種雍容的虛僞,華貴的肮髒,都在這裏粉墨登場,散發着銅臭的腐朽空氣一點點在廳堂裏蒸騰,撩撥着天花板上懸着的水晶吊燈。
而就在法式餐廳的沙發裏,隔着大理石桌面,坐着兩個人。
一個微胖的禿頂,是文登公司的錢老板,金絲邊眼鏡再斯文,也藏不住眼神深處的獸欲。
他對面,坐着半低着頭的少年,少年清瘦的身材幾乎撐不起那件漂亮的衣裳,從不主動說話的他,至多只會因為對方的詢問而象征性做點回答。
他在這兒,已經耗了一個鐘頭了。
就算根本不餓,還是要求先去吃晚飯,桂秀峰被那連連答應的男人帶到了法餐廳,坐了下來。
點餐,是對方點的,他雖然不認識菜單上的外文,但他認識後面跟着的數字。那些讓人心驚肉跳的價格,在一個跟黑道有所牽連的實業家眼裏也許不算什麽,可對他而言,絕對不只是金額上的震撼。
這個人在加碼,在欣欣然用自己花了多少錢,來暗自計劃換算着過後要索求多少回報。
胖子身後,站着一個保镖,房間裏,還有另一個。剛才原本是兩個的,警覺而狡猾的男人先派另一個過去守着客房了。
桂秀峰心裏狂跳不止,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耗多久,也不知道白天所商定的那些計劃,到底能實現幾成。
他怕,怕得要死,更擔心得要命。
但不管怎麽怕,不管怎麽擔心,終究有耗不下去的那一刻,對面的男人總算是忍不住了,提出結賬回房之後,便直接站起來,示意保镖扶着桂二少爺起身離席。
扶着?不如說是押着吧。
苦澀地冷笑了一下,桂秀峰一聲不吭,推開保镖伸過來的手,跟着那男人,往樓上走去。
離開大廳,周遭就突然安靜了下來,二樓的貴賓套房就在走廊盡頭。擦肩而過的,是官兒老爺和洋鬼子,塗脂抹粉步态風騷的,是拉到客或是正在尋覓目标的高級妓·女,被那脂粉味弄得愈加煩躁起來的桂秀峰,在最終走到套房門口時,閉上眼,做了個深呼吸。
他摸了摸藏在袖口裏的匕首,指頭控制不住在哆嗦。
匕首是宗政良的,那是逼不得已時最後的自保,是魚死網破前僅存的抵抗。
想象着自己究竟什麽時候會用到這把匕首,又或許根本來不及用就慘遭毒手了,桂秀峰随着房門被打開,控制着腳踝的平穩度,邁開了步子,走進了門。
再然後,就都是他想也想不到的情景了。
先去開門的保镖,被一股力量猛然拽進了房間,喊都沒來得及喊出聲,就随着一個悶哼被一只手以掌側用足了力氣砍在頸動脈上,撲通一聲,昏倒在地。吓了一大跳的錢老板拔腿就要逃,卻緊随其後被一把揪住了領子,也薅進屋裏。
一個低沉的嗓音從裏頭對桂秀峰說了句“二少爺,進來!”,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的少年才終于算是緩過神,趕緊進了房間,反手關上了沉重的西洋式雕花門。
地上,躺着陷入暈厥口吐白沫的保镖,不遠處的寬大沙發上,則扔着另一個保镖,手腳都被綁住,嘴裏還塞着破布,勒着皮帶,叫都叫不出來。
矮胖的錢老板,整個人被掐着脖子抵在牆上,早就體若篩糠臉色煞白連個屁都不敢放了。而那高大的,把這一切都做得行雲流水般簡單自然的男人,則一邊将槍口戳在那白嫩嫩肉乎乎的脖子上,用力頂住對方喉管,一邊朝着驚魂未定,還不知怎麽開口言語的桂秀峰揚起嘴角笑了笑,說了句:
“我保證過,不會讓別人碰二少爺一根指頭。現在……暫且能算是說到做到了吧?”
六國飯店貴賓套房裏,綁着三個人,兩個已經挂彩的保镖,和他們的主子,錢老板。
三個人并排坐在沙發上,個個兒一臉苦命相,而對面的沙發,則坐着宗政良和桂秀峰,後者驚魂未定姿态拘謹,前者,則大大方方潇潇灑灑翹着二郎腿,手裏攥着卸掉了子彈的左輪手槍,用一塊手絹小心擦拭上面的指紋和灰塵。
面前的紅木茶桌上,整整齊齊擺着六發子彈,子彈立在幹淨到可以映出倒影的黑色大理石桌面上,距離一致,排成一排。
宗政良起初不說話,只是擦槍,等槍已經一塵不染時,便捏起一枚子彈,裝回到大左輪裏面,同時低聲開了口。
“三位,江湖上混飯吃的,都講究遇事要先自報個家門。鄙人複姓宗政,單名一個良字。北京城我是初來乍到,頭些年,都在天津衛駿華公司陳老板手底下謀生活。絕對沒有吹噓之意,不過……我想既然三位吃的也是江湖飯,就該對天津上半年某個跟黑道對着幹的高官當街遇刺的事兒有所耳聞,實不相瞞,那件事是我的手筆。只可惜做得不夠幹淨,官司鬧大了點兒。陳老板念我有功,花了大價錢打通上上下下,最終因為‘證據不足’,我才沒被判刑。那之後,我就來了北京,進了桂家外宅當保镖兼司機。”話音落下,子彈也都重新裝填了回去,大左輪随着輕松的甩手動作咯塔一聲重新卡回槍裏,宗政良示意了一下旁邊的少年,目光集中在滿臉是汗的胖子身上,“原本錢老板跟桂六爺有什麽交易,我是不該插手的,只可惜,錢老板要對二少爺圖謀不軌,那……可就怪不得我節外生枝從中作梗了。可是……現在事兒鬧得這麽不愉快,咱們總還是要談開了免得遺留後患,錢老板,您說呢?”
被堵着嘴的男人戰戰兢兢,點了點頭。但宗政良并沒有馬上給他拿掉嘴裏的茶巾,而是把槍掂了掂,沖着他和兩邊的保镖比劃了一下。
“我現在先把話擺在這兒,待會兒不管問到誰,不管我讓誰出聲或是給誰松綁……大喊大叫的,我就打他的嘴,站起來想跑的,我就打他的腿。反正子彈聽我的,打在哪兒了,疼,是你們自己的。明白嗎?”
再明白不過了,慢條斯理的恐吓絕對有實際功效,看來三個人也是十分清楚江湖上的行事方法,都忙不疊紛紛點頭。
而宗政良,則笑了一下表示滿意,繼而欠身過去,先扯掉了錢老板嘴裏的布。
終于能順暢呼吸自由說話了,胖子動了動酸痛的下巴,做了個委屈的深呼吸。
“兄弟,有話好商量,好商量。”确實沒敢鬼哭狼嚎,錢老板看了看對面的男人,試探地詢問,“那……既然兄弟護主心切,我也就知難而退了,不如……就放我們先走?改天……改天再相互拜訪?”
聽着那樣的言辭,宗政良輕輕一笑。
搖了搖頭。
“我護主心切是真,可錢老板說要好商量,是假。”
“兄弟……何出此言啊?”好像被戳中了軟肋,胖子額頭又出了一層汗。
“錢老板只不過就是想趕快脫離窘境罷了,一旦我就此放你們離開,怕是很快就要被報複了吧。”
當話說得如此明明白白,似乎也就沒了再裝的必要,都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選了黑道,就做好了陷入冤冤相報永無止境的日子的思想準備了,就算看着只是個白嫩的儒商,心裏有多少戾氣,眼神相對時,也就心照不宣了。
“那……你到底想怎樣?”意識到情況沒那麽簡單之後,對方總算是決定硬着頭皮談條件了。
“先告訴我你的住處。”宗政良單刀直入,“還有他們兩個。”
“……我……住西四北二條。”本還想遲疑,卻聽見了手槍上膛的聲響,錢老板趕緊說了地址,跟着又把兩個保镖的住處和盤托出,“他住白米斜街,姓馬。他住趙錐子胡同,姓黃!都告訴你了!這總行了吧?!”
“還不行。錢老板別這麽心急啊。”又一次斷絕了對方的希望,宗政良暫且收了手槍,保持着上膛的狀态,交給旁邊坐着的桂秀峰,“二少爺,幫我拿着。”
“什麽?”被吓了一跳,卻還是遲疑着接過了槍,桂秀峰看着那男人。
“拿好了,扣着扳機。”手把手教對方雙手握住槍柄,又把有點緊張的食指輕輕放在扳機上,宗政良在他耳根,用對面三個人聽得見的聲音低語,“喊叫的,亂動的,一概直接開槍,打死了算我的。”
到此為止,被綁着的幾個是真的開始害怕了,火器在會熟練使用火器的人手裏,未必能構成多大的威脅,可當使用者是根本不會用的人,就等于潛藏着一萬種意外情況。錢老板想求饒,又怕被本來就在高度緊張的桂秀峰直接一槍打死,或者打不死,弄個疼得生不如死,再或者更糟糕的是某個保镖亂動,桂秀峰開了槍卻打偏了,他這個主子成了被誤傷的那個……
“我跟你們倆說啊,敢動一動,回去我絕對活剮了你倆!”帶着哭腔的威脅有點滑稽,壓低了音量的訓斥更是兇狠得力不從心,眼鏡都快從鼻尖滑落,汗流了一臉的錢老板坐得端端正正,好像個被提到訓導室的學生。
而宗政良,則滿意地挑起嘴角,站起身,走到華麗的辦公桌邊,抄起上面一疊信箋,又拿了鋼筆和墨水,重新走回沙發前坐下。
“錢老板果真舍得下本,只有高級套房才會連筆紙都給備好,倒是省了不少的麻煩。”輕松說着,宗政良開始在信紙上寫着什麽,房間裏安靜到極致,只能聽見大家的呼吸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動靜。
寫完了計劃好的一段話之後,宗政良擡起眼來,看了一遍,将那張紙慢慢推到茶幾的另一邊。
“錢老板,看看吧,情況是否屬實?念一遍,念出聲來。”
顫顫巍巍地胖子湊過來,含含混混念了一遍紙上的文字。
“文登公司總經理錢……錢某,與黑道相勾結……不僅謀取錢財,還……還暗中安排年輕男子以供自己……淫……淫樂……明明家中妻妾齊備有兒有女……卻……行……行此下作之事……實屬……那個,這位兄弟,後頭都是罵我的話了,就別讓我念了行嗎……行行好……”
宗政良盯着滿臉都紫紅色的胖子,終于行了善心,點了點頭,繼而起身走到近前,給胖子松了綁,手撩開自己的衣襟,不慌不忙從身上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