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兩個糾纏在一起的雄性,就那麽一直糾纏到渾然忘我,直至夜已深沉,直至月上中天。
坐在榮辛診所樓梯拐角處狹窄的亭子間裏時,宗政良腦子裏想的,都是前天晚上帶着絕望和渴求的神情對他一再索取的桂秀峰。
那個身體,要了又要,即便明明已經有點吃不消。
到最後,還是他心有不忍,先喊了停。
他摟着把臉埋在他懷裏,像是有無盡的話要說,又吐不出半個字來的少年,好一會兒,才安撫地摸了摸那汗濕的脊背,然後告訴對方,事情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桂秀峰過了半天,才聲音顫抖開了口,問他若是失敗了怎麽辦。
“若是失敗了,局面肯定會亂,到時候二少爺就趁亂帶着夫人和丁嬸兒,直奔火車站,至少,現在列車時刻表有了。”他那麽回答。
但顯然這個回答無法令人滿意,因為懷裏的孩子一下子紅了眼眶。
“我不認。”桂秀峰咬着牙否決,“這樣的結果我不認,要麽,咱們一塊兒遠走高飛去過太平日子,要麽,就幹脆雞飛蛋打魚死網破。”
“二少爺說什麽傻話……”
“我不傻!我就是這麽想的,就是這麽打算的,你以為我只是跟你睡過,舒爽了,就知足了?宗政良我告訴你,我沒那麽好打發!我是想跟你天天在一塊兒往下過,往老了過的!我原本都打算破罐破摔了,偏偏你來了,偏偏就是你讓我動了活心思,你把‘死’的變成‘活’的了,就得給我負責到底,別想甩手不管!……”話沒說完,眼淚已經不自覺掉了下來,直接滴落在男人的胸口,燙得原本被那些言辭徹底震住的宗政良緩醒過來,帶着滿心的百味雜陳,一把抱緊了那瘦瘦的身體。
“二少爺,這種話,可随便說不得!”不知道為何,連自己的嗓音都顫抖了幾分,宗政良閉上眼,把手臂收緊到可以愈加明顯感覺到對方骨骼的輪廓,然後随着一聲低沉的嘆息點了頭,“好,我負責到底,要走,咱們一塊兒走。”
“說到做到?”哀求一樣的目光看着他。
“說到做到。”男人邊應着,邊點了點頭。
那是在他正式開始實施計劃之前,跟桂秀峰最後一次近距離接觸。
第二天,他哪兒都沒去,把自己的想法再三研究完善,直到基本已經可以決定了之後,他對一對母子講了需要他們如何配合。
他沒有說明自己到底要做些什麽,讓這兩個人知道的越少,越簡單,越好。
再然後,他于翌日開車去了榮辛診所。
并最終在衛世澤的房間裏,跟這位診所的負責人講了自己的想法。
“衛大夫,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我也知道你既然不怕和桂家扯上關系,就是骨子裏有幾分膽識的。這也是情理之中,你喝過洋墨水,見過上海灘,民國亂世大風大浪裏走南闖北,這不是誰都辦得到的。所以,我接下來想拜托你幫的這個忙……大概對你來說,應該不算太強人所難,更何況,事成之後,我絕不會虧待你。”說完開場白,宗政良點上一支煙,抽了兩口,眼角餘光觀察着對方的動向。
衛世澤起先只是沉默,而後,額角便漸漸滲出汗來,推了推圓眼鏡,斯文體面的大夫解開襯衫的領扣,做了個深呼吸,似乎總算是盡快平靜了下來。
“宗政先生,正如你所說,你們……‘道上’的種種,我不是沒見過,可我一向是秉承着事不關己的态度面對的。江湖事,我并不願涉足太深,更何況,是‘桂家’的江湖事……”掏出手帕擦了擦鬓角的汗,衛世澤看了一眼沉默中只顧隔着煙霧,用犀利眼神看着他的宗政良,略作停頓,嘴角揚起一個有幾分無奈的淺笑,“可……我也實不相瞞,我知道夫人也好,二少爺也罷,都是好人,跟……‘那些人’,不一樣。所以,假如這事兒,不會讓我引火上身,又不傷天害理的話……”
宗政良心裏,隐約看到了一絲希望。
“放心,不僅不傷天害理,還可以幫夫人和二少爺一個大忙,而且,只要衛大夫這兒別自己亂了陣腳,或是臨時改了主意,把事兒給抖落出去……就不會惹上半點麻煩。”一邊慢條斯理說着,一邊随手解開了西裝的扣子,裏頭暗藏的槍帶就自然而然顯露了出來,那是明明白白的警告。
衛世澤果然不傻,他聽得清,看得懂。
有點生硬地笑了兩聲,他低着頭擺了擺手,示意對方自己不會愚蠢到那個地步,然後終于問宗政良到底需要他做些什麽。
一直嚴密觀察着這個男人每一絲一毫細微表情變化的宗政良,最後到底還是決定暫且相信衛世澤,畢竟,他可走的棋,真的不多,而且步步兇險,反複斟酌,還是這個至少打過交道,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并且被褚江童評價絕對不多說不多問完全可以信賴的大夫,最值得利用。
是的,是利用。
他不想粉飾自己的意圖,江湖二字,生來如此,從有這個詞彙時起,它的每一個筆畫就都是用拿不上臺面的林林總總寫成的。那些藏在或俠之大者,或義氣千秋,或盜亦有道,乃至市井話本裏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背後的,全是見不得光的龌龊跟殘忍,就像下水道裏的耗子,窸窸窣窣,猶如鬼影,隔着幽暗,從血紅的眼睛裏放出狠毒而怯懦的光。
而相對于血雨腥風的殘酷,權錢交易的肮髒,你争我奪的貪婪,“利用”,已經是最客氣的一面了,客氣到和其它描述相比,幾乎有種詭異的,耳鬓厮磨一般的溫柔。
那麽,就相互利用一下吧,以盡可能不傷害到你的利益為準則,利用你一下吧,最起碼,不會虧待你這一點,是真的。
“……既然衛大夫有意聽,我就盡量簡單明了說說。”隐約帶着幾分自嘲地笑了一下,宗政良一顆顆扣上西裝的扣子,又抽了兩口煙,才開始講述。
他告訴衛世澤,後天,他會在天擦黑的時候,開車過來接衛世澤去外宅,緣由自然是“緊急出診”,但夫人病情略有些嚴重,家裏怕照顧不周,需要馬上入院為佳,到時就先把夫人扶到車上,二少爺也會以不放心為由跟上車,丁嬸兒自然也會配合,演一出心急如焚的戲。嚴冬時節,天黑得很早,晚飯時分,家家戶戶都顧不上仔細盯着別人家的是非看個沒完。就算有老宅的耳目發現了,也沒法看清究竟是真是假。然後,等到他開車帶着除去丁嬸兒之外的另外三人到了診所,就要趕快做出必須趕快實施隔離的樣子,不讓值班的護士進病房,更不能接收新的病患。到時,房門一鎖,宗政良會跳窗離開,至于衛大夫,只要守好秘密,警覺一點,別讓人發現入院的并沒有生病,或是來時是三個人,中途少了一個,便足夠了。
“所以,我只需要演一出戲,就算是沒事了?”衛世澤追問。
“是。”點點頭,宗政良把煙掐滅,頭低着,眼睛擡起來,看着對方,“如果我能馬到成功,過後會以一條‘大黃魚’當謝禮。如果我未能成功,或是出了更大的岔子……二少爺他們,也知道該怎麽做,該交代的,我都交代過了。”
“宗政先生這麽說,聽來有幾分悲怆呢。”尴尬地笑了笑,衛世澤單手托着下巴,思慮再三,終于狠了心一樣,拍了一下大腿,“好,那我就舍命陪君子,演這一出戲。”
“大恩不言謝!”站起身來,一身西裝的男人躬身施禮,畢恭畢敬,一揖到地。
這老派的禮節,宗政良太久沒用過了,一向不喜歡彎腰低頭的他,這些年來最多最多,是鞠半個躬,而後握握手而已,但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真的太不一樣了……
一想到他再三叮囑那對母子,退一萬步說,假如他真的沒有在約定時間回來,絕對不要等,務必當即離開,直奔車站,和提前過去候着的丁嬸兒碰頭,然後登上他們事先确定好的那趟火車,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時,桂秀峰指尖都抖起來的模樣,就會莫名覺得心裏一陣刺痛。他知道,不管他再怎麽安撫,再怎麽強調意外情況發生的概率并不高,再怎麽勸慰即便有什麽不測,他也終究可以脫身的。那個快要哭出來的少年都不可能真的放下心來。
“要是我們先走了,你怎麽保證找的着我們?”桂秀峰紅着眼眶問。
“只要二少爺在約定的站下車,再就近找一家客站暫且住下,我到時就找得到。”并沒有說什麽“假如怎麽都等不來我,就趕快再去更遠的地方安身”這種鐵定會讓人崩潰的話,宗政良盡可能讓表情和語調都平穩緩和。
只是,他心裏有多麽背道而馳的不踏實,天知地知。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必須走下去。
幾天來,他想到了一個冒險,然而收效最大的計劃。
每當桂明義從外地回來,都會選個日子,跟桂天河一道去如意樓看戲,這個日子,雷打不動,總會是他回來後的那個禮拜日。只因為這一天,戲最好,人最多,而對于別人而言禮拜日訂包廂難比登天的如意樓來說,桂家父子同時駕到,就算得罪了別的達官顯貴,把人家臨時轟出去,老板也樂意用最高規格接待這對在黑道上勢力最大的貴客。愛排場的桂老六,和他那同樣愛排場的大兒子,是絕對不會錯過彰顯自家地位的機會的。
于是,當宗政良從孫競帆給的那一疊資料裏整理出這樣的信息之後,便有了最大膽的想法。
一箭雙雕,兩發子彈,手起槍落,斬草除根。
單獨下手,不管幹掉誰,另一個都會想方設法反撲,只有同時結果了,桂家才會天下大亂,徹底慌了陣腳。
這樣的機會,只有一次。
他非抓住不可。
正式采取行動之前的那段時間,外宅異常平靜。
這份平靜,持續到計劃實施當日。
起初,一切都是順利進行的。就像說好的那樣,吳月絹假裝急病,宗政良去接衛世澤,桂秀峰心急如焚非要跟着一同去診所,丁嬸兒大呼小叫告訴幾個人自己會看好家,天一亮就收拾了住院必需品送過去。街裏街坊一條胡同,來來往往的人怕是都知道桂家外宅出了什麽事之後,車子開出了櫻桃斜街,直奔榮辛診所。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偷偷從診所離開的宗政良壓低了帽檐,趕奔并不算多遠的如意樓。
蟄伏在附近視線最好的一處建築上等着時,他腦子裏一直在考慮事成之後,他該怎麽脫身才最快,怎麽在最短時間內先去診所報平安,而後把那對母子火速送到車站,再去找孫競帆取事先說好的十條“大黃魚”。至于分給衛世澤許諾的那一條,并最終也在約定時間內趕到車站,一起遠走高飛……就都是相對容易的了。
桂家老宅的天一塌下來,沒人會想得起來外宅的人,到時候可以走個自在灑脫,這,便是最好的結果。
只能說,但願。
但願。
等了大約一個鐘頭之後,宗政良聽見了汽車喇叭聲,看到了如意樓門口的一陣騷動。
門口的夥計一看來了一輛分外氣派的紫紅色轎車,趕快一湧上前,有的負責讓“礙事”的民衆閃開,有的負責引導車子停在最方便離開的位置,有的小心翼翼弓着身子伸手去幫忙開車門。
沒有人不認識這輛車,沒有人不認識車裏的人。
先下車來的,是個衣着華貴,兩鬓斑白的老者。
後頭緊跟着的,是個西裝革履,戴着禮帽,提着文明杖的壯年男人。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車身和車門能掩護到的區域。
後者始終低着頭,扶着飛揚跋扈昂着頭的前者,邁步往戲院大門口走去。
宗政良就是這個時候,看準機會,從懷裏撤出了槍。
那天,如意樓門口,爆出兩聲槍響。
應聲倒地的,是兩個人。
頭一個,是右太陽穴中了一槍,當即橫屍街頭的桂天河。
另一個,是旁邊都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就被另一槍打穿了脖頸的男人。
宗政良眼看着屍體倒地時噴出來的血濺了附近的戲院夥計一身,眼看着周遭的人從驚訝得無法動彈,到瞬間驚醒狂呼亂叫四散奔逃。
然而,見慣了這種場面的他,卻并沒有放下心來快速離開。
因為就在已經收起槍,準備轉身之前,他看見了霓虹燈映襯之下,那個年輕男人的禮帽被混亂的人群踢開,滾落之後,露出來的那張臉,和那醜陋的,滿是血跡的,半張着的口中,明晃晃的一顆金牙。
宗政良在道上混了這麽多年,頭一次,真的可以說是頭一次,被人算計得這麽狠。
他并沒有失敗,卻敗得一塌糊塗,他幾近成功,卻距離成功萬裏之遙,他差之毫厘,失之千裏。他一步錯,步步錯,大錯特錯。
最大的錯誤,是他低估了桂明義的狡詐,和陰險。
他栽在了這個原來比他高明的男人手裏,他意識到這一點了,就在他眼看着從車子前門下來的,穿着随從那種普通黑衣服的男人,擡起眼睛,往四周環視時。
那張臉,那雙眼,他都認得,那分明就是司機打扮的桂明義。可這時候他已經不可能下手,從後車裏沖下來好幾個保镖,圍攏在近旁,牢牢擋在了子彈射程內,而更無奈的是,行刺這種事,就是一瞬間的過程,一旦錯過了最佳時機,一旦行刺對象已經警覺,再想二度下手,可謂難如登天。
完了。
咬着牙狠狠閉上眼,他一咋舌,準備離開。
他要先去診所,跟那對母子說明情況,然後火速回家,讓丁嬸兒別去車站。他不能逃,更不能帶着那三個人逃,因為桂明義還活着,固然桂天河已經不能發號施令,可驟升為桂家大當家的桂明義,現在的位置,和他爹一樣,他想追殺誰,就是一句話的事。
出城的機會還會有,但不是現在。
夜色是最好的遮掩,他從建築外部樓梯的鐵欄杆翻了下來,可就在他打算用最快速度撤身而退時,他怎麽都沒想到,就從黑暗之中,直沖着他撞過來一個人影。
他來不及看清那個人的五官相貌,對方動作十分迅速,可既非偶遇,也不像是意圖攻擊。手擡起來,在他胸前一晃而過,好像只是打了半下,緊跟着,就疾步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