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回遇到動作快得連他都反應不過來的人

更何況,又是如此動機不明的突然出現和突然消失。

然而,就在他邊閃身到旁邊狹窄的小胡同裏,側身看着那個很快就消失蹤跡的背影融入黑暗之中,邊下意識擡手摸了摸剛剛被碰過的地方時,他卻赫然發覺,就在他外套的胸前小口袋裏,被塞進來了什麽東西。

緊緊皺着眉頭,他伸手進去,将那小小的物件取了出來。

尖銳,冰冷,生着鏽,挂着灰塵和木屑。

那是一根不知道用了多久的鐵釘子,就像是剛從腐朽的木頭裏拔出來便塞給他了一樣。

即便未經世事的孩子都能感覺到個中蹊跷,即便不深入去想,去思考,都會覺得從脊背滲出涼意來。

耳邊是不遠處如意樓門口仍舊紛亂嘈雜的噪音,腦子裏是沉重急促的心跳的回聲,宗政良用最快速度最後衡量了一下利弊,握緊了那枚好像楔進他心裏去的釘子,邁開腳步,直奔榮辛診所的方向趕去。

當天,他跟那對母子說了自己遇到的情況,兩個人有多害怕,都已經不用言表了。

盡可能進行了安慰,他讓衛世澤給吓到腳軟的吳月絹開了點安神寧心的藥,然後直接開車,帶着兩人回了外宅。

“若是有人問起,就照表面的樣子講,夫人急病,本想住院,但仔細檢查後發現并無大礙,這才決定回家休息。”車子開出診所時,宗政良這樣交代。

“可……現在,怎麽辦?”桂秀峰摟着母親肩膀,皺着眉問。

“只好先靜觀其變。桂家耳目遍地都是,要是直接去車站,恐怕半路就會被攔截。”這麽回答,連宗政良自己都覺得心裏不舒服到了極點,定了定神,他嘆氣,“這件事……怪我,是我沒考慮周全,下手太急躁了。讓夫人和二少爺白白跟着受罪……”

“宗政大哥,這種話可說不得。”吳月絹紅着眼眶打斷了對方的自責,“本來我們娘兒倆都是死了心的了,現在宗政大哥肯豁出命去救我們,這份兒心就夠我們感恩戴德了,千萬別說什麽受罪不受罪的,而且至少……至少六爺……”

“媽,那老王八蛋已經死了。”突然插了嘴,桂秀峰呼吸急促,但是目光堅決,“您不用再六爺六爺的叫他了!欺負您的人,死一個痛快一個!桂明義早晚也有他的報應在後頭等着,咱們的太平日子也在後頭等着,他的報應鐵定是先到的那個!”

顫抖的聲音那麽說完最後一句話,令人意外居然會講出如此堅毅的話來的少年就看着窗外,只是沉默了。

吳月絹和宗政良也是好一會兒沒出聲。三個人都各有各的心事,要麽,是在考慮以後怎麽辦,要麽,是在擔憂再也不會有出路,要麽,就是在猜測那仍舊在衣兜裏裝着的釘子,究竟是何用意,那個夜幕掩映下的黑影,到底是何許人。

他們的沉默,最終在回到外宅時,先是發展到極致,繼而被徹底打破。

宅子裏,空空如也,不見半個人影。

本該來應門的丁嬸兒,消失得幹幹淨淨,宅門就那麽敞開着,屋裏沒有一盞燈亮着,漆黑一片。警覺地把樓上樓下都查看了一遍,最後推開老女傭的屋門時,只看到翻得淩亂的櫥子櫃子,包袱皮也好,行李箱也罷,還有一部分衣服,乃至可能會有的貴重物品,都和人一起,沒了個徹底。

此時此刻,默默收起槍來的宗政良,才終于明白了那根生鏽扭曲的釘子,到底,有着怎樣的寓意。

讓一對母子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則坐在對面,宗政良遲疑了片刻,從口袋裏把釘子拿了出來,放在茶幾上。

兩人幾乎不知該怎麽開口問這是什麽意思。

“道上,常用這種招數做警告。”開了個頭,他嘆了一聲,“無外乎,是兩種意思。一是諧音,二是暗喻。在這兒,我覺得都有。”

“諧音?”桂秀峰瞪大了眼,“那就是丁的意思了?丁嬸兒出事了?!”

“二少爺先別慌。”擡手示意了一下,宗政良抿着嘴唇稍做思索,“按理說是這樣,可是,從家裏的情況看,丁嬸兒不是被突然帶走的。她的東西,沒了的都像是用得着的,而且只有她的房間有被動過的跡象,要是有人劫走她,想來,不會是這個景象。”

“宗政大哥……你的意思是,丁嬸兒她……”吳月絹說着,臉色有幾分發白,顫顫巍巍捂住嘴,瘦弱的女人呼吸急促,“她自己……逃了?事到臨頭,後悔和我們扯上關系……?”

宗政良一時間沒有言語,好一會兒,才低垂着眼,搖了搖頭。

而對面的桂秀峰,已經心領神會。

“媽,丁嬸兒不是‘後悔’。”絕望了一樣靠在沙發靠背上,他攬住母親的肩膀,“她要是事到臨頭怕了,自己逃了,那個不知道是誰的人,犯不上警告咱們。”

“秀峰……”也許猜到了同樣的結果,只是不願意承認的女人,終究紅了眼眶。

小樓裏的氣氛,僵到了極致。

就算宗政良,也沒有辦法馬上說明白此時此刻到底正在發生着什麽。

可以确定的,只有三點。

一是丁嬸兒已經不再是外宅的人,或許,她壓根兒就不是外宅的人,她是一條桂家深埋了不知道多久的眼線,久到沒有人覺得她可疑,沒有人認為她有害。現在東窗事發,麻煩大了,這條暗線,也就可以收走了。

二是這場暗殺本身就是層層嵌套将計就計的陰謀,桂天河死了,顯然,他是注定了需要死的,需要他死的人,十有八九,是他的親生兒子。否則,為何桂明義要跟随從換衣服?他若是毫不知情,怎麽會坐在司機的位置上?他若是不想讓桂老六成為槍下鬼,又怎麽會根本不裏三層外三層把他爹護起來?太明顯了,這太明顯了……

第三,第三條可以确定的,就是他們現在不能逃,那個暗夜中的黑影到底是誰,是不是真的在幫他們,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深陷在桂家的羅網裏,馬上硬往外闖,結果鐵定是魚死網破,得不償失。

“我們先靜觀其變,夫人,二少爺,放心,我說過了會竭盡所能,就不會食言,拜托兩位信我。”宗政良那麽說。

吳月絹也好,桂秀峰也罷,都沒有否認的餘地。他們也并不想否認,吳月絹也許有點絕望,可她還是願意相信這個至少真的采取了行動試着把她和她的兒子拉出火坑的男人。至于桂秀峰,他不信這個男人,還能信誰呢?

從那天晚上起,北京城的暗勢力世界,終究起了波瀾。

原本偶有小打小鬧,但至少大面兒上還算過得去的幫派之間,驟然氣氛緊張了數十倍。桂家的頂梁柱塌了,接下來要發生什麽?沒人知道。人人都在猜,人人都在怕,人人都在防備,跟桂家有仇的,不敢叫好,因為誰也無法預料沒了桂天河控制的桂明義下一步要走什麽棋,是化幹戈為玉帛,還是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仇家掃平,血洗之後奪取更大的地盤?都還無法定論。跟桂家有生意往來的,也不敢出頭說幫着查兇手,因為誰也難以确定這桂老六到底是死在敵對方手裏,還是死在自家人手裏。江湖自古如朝廷,弑父篡權雖說不算是屢見不鮮,卻也可謂屢屢上演。心狠手辣的桂家大公子,在這件事兒上,要是真的兩手一拍毫不相幹,那才是值得商榷了。

于是,消息長了腿腳,生了翅膀,奔也好,飛也罷,就那麽一夜之間傳到了各個見不得光的角落裏。靜觀其變的黑影們,好像紅着眼睛蟄伏着,磨着爪牙的野獸,緊張亢奮到脊背的鬃毛都根根倒豎起來。

然後,就在第二天清晨,從桂家老宅的朱漆大門裏,傳出了最新的“官方”消息。

昨夜,六爺桂天河遭人暗殺,已不幸魂歸那世,其長子桂明義,正式披挂上陣,接手桂家一切大小事宜,成了實質上的新任當家頂梁柱。為父報仇一事自然不在話下,等手刃了兇嫌之後,再去拜訪各位來往密切的道上朋友,現如今身有重孝,恐令諸位親朋觸了黴頭,不便叨擾,萬望見諒。

桂家,是這麽對外說的。

外界,也是這麽往耳朵裏聽的。

至于多少人信了,多少人笑了,多少人踏實了,多少人怕了,多少人蒙了傻了,多少人鐵算盤打得劈啪作響了,那,就沒必要一一點破了。

江湖從來都是詭計和謊言搭成的架子,若江湖是個人,也早就腐壞到了骨頭節兒裏,腌臜到了心縫兒裏,無藥可醫。

可能,做個壞人,反而更容易。

坐在客廳,看着太陽升起來,光線掃過青磚地面時,宗政良疲憊地一聲苦笑。

再然後,就在晨曦之中,一輛車停在了大門口,車裏下來的,是一身黑衣,前呼後擁跟着幾個随從的桂明義。

那男人臉上是笑,不該出現在一個前一晚剛死了親爹的男人臉上的光鮮燦爛的笑。

根本都沒想要問桂秀峰和吳月絹在哪兒,桂明義破例走進了院子,走上門前的臺階,走進這棟從來未曾入過他的眼的小樓。

“宗政先生,一大早就來打擾,失禮了。”客氣的态度令人毛骨悚然,分外體面地摘下黑色禮帽,桂明義将之交給随從,然後大大方方,坐在柔軟的沙發裏,翹起二郎腿,點了支煙,他随意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最終把視線集中在宗政良身上,“昨兒晚上的事兒,宗政先生應該是知道的。或者說,你不只是知道,對吧?我呢,不喜歡兜圈子,這你也知道。那我就直說了吧。我在孫家安插了人,這人有什麽變動都會告訴我,孫競帆做了什麽,我基本是知道的。在外宅這兒,也安插了人,這人有什麽變動,也會告訴我,她是誰,想必你也已經清楚了。所以,孫競帆要殺我,桂秀峰要逃走,我沒有蒙在鼓裏,我就是覺得可惜,可惜你非得裹在裏頭。宗政先生,你的事跡可是不少,你是塊材料,我想收為己用,才親自找到你。算你聰明,沒連夜帶着他們倆逃走,想來你也是有所預料,我在犄角旮旯早就都布置好了,逃是鐵定逃不了的吧。那好,既然你沒走,我就再給你一個機會。收收心,給我辦事,我不會虧待你,我會比駿華公司那個姓陳的更加重用你。你答應呢,就收拾收拾跟我走,你不答應呢……我也自有辦法讓你答應。”

說到一半,桂明義擡眼掃了一下樓上的位置,意圖再明顯不過。宗政良忍耐着沒有流露半點表情,就只是等。

那個男人,沒讓他等太久。

“說實話,你真的對我下手,我挺意外,可能你覺得孫競帆比我可靠。但現在你該懂了,我比孫競帆豁得出去。我連我親爹都豁出去了,還有什麽可舍不得的呢?是不是?”說到這兒,突然笑了出來,不管是臉上還是眼裏,都沒有半點悔意的桂明義抽了口煙,嘴角揚起來一種莫名詭谲的狂妄與欣欣然,“可惜啊,家父年事已高,道兒上的好多事兒,他已經老到跟不上調調了。反倒是家裏的好多事兒,他老得頑固不化不肯交給我放手去做……不過,現如今,他老人家魂歸那世,桂家老宅,由我說了算了。因禍得福,說的就是這個。宗政先生,甭一臉的愁苦相兒,江湖上還不就是爾虞我詐相互利用嘛,我要真是人如其名,深明大義,義薄雲天,義氣千秋,就不會有前頭發生的所有事兒了,丁嬸兒做的飯好吃,可架不住做飯的人心裏有鬼,我爹風光了大半輩子,可架不住他霸道慣了擋了他親兒子的路。怪只怪你看不透,可不能怪我下手太毒啊……你說呢?”

桂明義一席話落下,仍舊面帶微笑看着宗政良,但很快的,那令人厭惡到五髒六腑都不舒服的笑意就漸漸消失了。

從沙發裏站起身來的男人伸手把煙熄滅在茶幾上的煙灰缸裏,而後從随從那兒拿回禮帽,輕輕松松,扣在頭上。再擡起眼來,已經是十足的殺機。

“今兒沒什麽事兒,我就先回去了,家中還有喪事要辦,不便久留。宗政先生好好想想我說的,然後再做決定不遲。你要是依舊想走,或者帶着‘別人’走,我自然會‘送你們一程’,只是這‘一程’送到哪兒去……就全都我說了算了。”

桂明義離開了外宅,走得從容潇灑。

他并不清楚在他走後,那對母子跟宗政良說了什麽,他也不知道宗政良是否又有什麽新的計劃。坦白講他不在乎,骨子裏的嚣張跋扈讓他不懂什麽是在乎。他就只是想要的,便伸手拿,也不管想要的是不是他的,或者該不該是他的。

可能,他最終就栽在這份跋扈上,即便在此之前,他不知在多少人身上,造下了多少罪孽。

善惡到頭終有報,但分來早與來遲。

幾天後,在已經由他說了算的桂家老宅堂屋裏,坐在那張曾經是他親生父親,現在只是一個死鬼,一個不明不白就死在一度不怎麽重視,剛剛意識到有重視的價值卻已經太晚了的男人手裏,更是死在自己兒子手裏的桂天河坐過的椅子上,輕輕撫摸着扶手上搭着的黑貂皮毯子,桂明義抽着煙,從站在身後的周冰顏手中接過整個老宅的所有賬簿和名冊。

掂了掂沉甸甸的本子,他笑得分外欣然而張狂。

就像所有篡位成功的佞臣賊子那樣。

然後,更令他笑逐顏開的,是被引進堂屋的來客。

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走進來,一語不發,隔着一定距離,站到他對面。

好一會兒,桂明義才挑起嘴角。

“宗政先生,這是……想通了?”

沉默過後,男人點了點頭。

“不反悔?”

“江湖中人,沒有反悔的餘地。”總算開口出聲,男人把衣襟一撩,根本不管屋子裏的保镖們有什麽激烈的條件反射,半點停頓都不見,只将自己那把銀色的手槍撤出來,熟練地一甩手,掀開了左輪,又一擡腕子,裏頭幾發同樣銀亮的子彈就接二連三,滑了出來。

子彈落在地面,發出清脆而細碎的聲響,跟着,宗政良把槍也扔在地上,目光直視對面的男人,直接問了句:“大少爺,開個價吧。”

意思再明朗不過了。

你要誰為你效力,就要出相應的錢,你要買這把槍不沖着你開,每一顆子彈就都得足斤足兩用現大洋砸。

桂明義足夠清楚這一點,他知道,宗政良這是在明探他肯下多大的本兒,沉默中笑了笑,把手裏的冊子随随便便扔在一旁的桌面上,他站起身來。

一步步走過去,他審視着對方,而後開口。

“宗政先生,我桂明義是不會心疼錢的,這一點希望你清楚。可我也希望你讓我先得着點兒實打實的好處,古時候降将表忠心,尚且要提着舊主的頭來見呢,我自然犯不上讓你對秀峰和吳月絹怎樣,他們不值得。可你總還是要幫我先無聲無息幹脆利落‘幹個活兒’……我才能徹底信你啊,是不是?”

“……什麽活兒,大少爺盡管說。”緩緩眯起眼來,宗政良沉着臉問。

對方看着他,就像在咂摸他言語裏的滋味,表情中的真意,不知是覺得他真的有“棄暗投明”的意思,還是太過剛愎自用而已,但總之,桂明義最終點了點頭,右手擡起來,沖着身後不遠處的男人勾了勾指頭。

一直沉默不語甚至沒有表情的周冰顏走了過來,好像早就排練了不知多少次似的,從手中的牛皮紙袋子裏撤出一張信箋,交到宗政良面前。

然後,那個聲如其人,異常冷靜,好像毫無波瀾的男人就開了口。

“宗政先生,請到這個地址,找這個人,取一樣東西,拿到之後,把其中一個,放在他的茶杯裏或者飯菜裏,帶着另一瓶回來即可。”

話,說得格外平淡,平淡到似乎在講一件太過普通的事情,普通到不需要動腦,更不需要動感情。低垂着的睫毛擋住了所有可能發生的目光接觸,周冰顏說完,仍舊保持着那種淡淡然,重新走回到桂明義身後。

低頭去看,手裏的信箋上寫着一個地址,一個人名,如此而已。

那天,宗政良去了那個地址,見到了那個人。

他拿到了對方交給他的東西,然後趁對方不經意間,把其中一瓶液體,倒進了茶杯。

再然後,他起身告辭,回到老宅。

整件事,做得行雲流水,毫不拖拉。

最後,他把剩下的那瓶東西交給了桂明義。

坐在椅子裏的男人接過,看了看,嘴角漸漸挑起來,并最終笑出了聲。

連連點着頭,那男人說了好幾聲“好!”,繼而一擺手,示意随從将那支已經重新上好了子彈的左輪槍交還給宗政良。

“原本,我只是想試探試探宗政先生的。”桂明義輕輕松松甩手把那個透明的小玻璃瓶重新丢給宗政良,看着他敏捷地接過後才繼續說道,“讓你去的那個地方,是老宅的一處眼線,乍看上去是個雜貨鋪,其實,老板是家裏的親信。讓你取的東西,只不過就是兩瓶鹽水。讓你給老板下在茶裏,是想看看你是否真的會替我殺人。看來……宗政先生是真心要跟我走了?”

聽着那樣的話,看着那樣的神情,宗政良面無表情,但心裏是一聲大大的“果然!”

他想罵,罵桂明義果然狡詐刁鑽,他又想笑,笑桂明義果然還是把他看得太過簡單了。

剛拿到那一對玻璃瓶,看着上面的标簽,宗政良就意識到了個中有詐。看名字,像是某種藥物,标簽一欄裏還備注了“劇毒”字樣。可自從将之拿在手裏,他就心生懷疑了。若真是劇毒,會就這樣放在軟木塞子扣着的白玻璃瓶裏?甚至連蠟封也不加一層?太荒唐了吧。

而且,那雜貨店掌櫃簡直就像是唯恐不被他“下毒”一般,以拿茶葉為借口回身去後院的時間長到離譜,這不是故意給他做些什麽的時間和機會嗎?對一個陌生人如此放松警惕,這是黑道上混的人該有的輕松嗎?

一切都令他生疑之後,宗政良并沒有在“下毒”時猶豫,他“照辦”了。果不其然,不會有人被毒死,這只是一個對他來說不夠天衣無縫的試探。想來,自己剛走,喝到了“鹹茶”的雜貨店老板,就急不可耐打電話到老宅彙報邀功來着吧。

好得很。

當天,宗政良沒有被桂明義留下,他被放回外宅去了。

那個嚣張跋扈的男人,說是要給他個道別的時間,讓他離開了桂家老宅。

宗政良是被司機親自開車送回去的。他很清楚,這是為了不讓他有臨陣脫逃的時機,他也很清楚,自己就算回到外宅,也不會有新的逃走的機會了。周圍的監視者未必變多,可更警覺了是一定的,而對于從老宅回去的宗政良,那對母子,也有幾分無措,他們也不敢百分之百斷言這個男人仍舊是站在他們這邊的。被欺淩的日子久了,被反複背叛的次數多了,人很難再建立起真正的信任,唯恐信了,結果就是陷入更深的自我怨恨。

這些, 宗政良看得出來。

他鎖好門,猶豫了一下,只站在透亮的,從外面任一一棟高一點的建築物都能看到內部的大落地窗邊,面對着那對母子,嘆了口氣,然後把發生的一切,都講了一遍。

“夫人,二少爺,還是那句話,拜托兩位,信我。我會再找機會下手,這次,我宗政良絕不會再讓他玩弄于股掌之間。”

吳月絹皺着眉頭,微微颔首,對方的言辭,她願意選擇相信,這是這個女人最後願意去相信的東西了,如果再遭背叛,她只剩了死。

她的兒子,并沒有比她強多少,但桂秀峰沒有點頭,沒有搖頭,沒有質疑和肯定,他就只是默默走過來,走到一半距離又停下,低頭想想,最終擡頭問他。

“你站那兒說話,是給‘外頭的人’看的嗎?”

“……二少爺果然聰明。”苦笑了一下,宗政良點點頭。

“那你現在要收拾東西去老宅嗎?”

“不,明早再去。”

“那好吧……” 咬着嘴唇略作遲疑,桂秀峰做了個深呼吸,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母親,又看了看窗邊的男人,他像是徹底豁出去了似的,像是故意說給所有人聽的那樣,幾乎是一字一頓地開了口,“今兒晚上,天全黑了之後,你到我房裏來……你說讓我信你,你說你是外宅的人,那就到時候皮肉貼着皮肉證明給我看!”

桂秀峰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愣住的,只有宗政良一個人。

吳月絹只是低着頭,不語。

女人臉上的神色,百味雜陳,是早知如此,是萬般無奈,是自怨自憐,是作為一個母親所有的悲哀和不甘願,然而在所有的悲哀和不甘願之中,卻夾雜着一絲期待。那是絕望中的希望,是從幹涸皲裂的貧瘠泥土縫隙裏掙紮着開出來的一朵殘破的花。

“宗政大哥。”虛弱地開了口,吳月絹終于擡頭和對面的男人四目相對,“秀峰……都跟我說了,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

“夫人……”

“他是我親生的!”不知道從何處來的勇氣,她驟然打斷了對方,音量也擡高了許多,“你要是真能對他好,不讓他受欺負,這兒子,我給你了!!”

“!……”絕想不到會聽見這樣的話,宗政良一時失語,他看着旁邊滿臉通紅,卻不敢阻止母親的少年,耳朵裏灌進來的更多的詞句全都撞在心坎上。

“宗政大哥,我命不好,我認了。還是我之前說過的,只要你護着秀峰,你一門心思善待他,我就知足。他想跟你,我不攔着。但你要是……敢對不起他,你敢讓他再受罪。這話說來俗氣,可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你牢牢給我記住了,你敢讓秀峰因為你受罪,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說到最後,吳月絹嗓子啞了,眼眶濕了,已經完全崩潰了情緒的女人話音落下,猛一轉身,跌跌撞撞,朝樓上跑去。

“媽!”桂秀峰喊了一聲,趕緊跟在後面也上了樓,整個一層,空空蕩蕩,只剩了宗政良一個。

活了三十幾年,他心裏,從來沒這麽亂過。

墜着,墜着,好像有一只手從最陰暗的,不知有多深的下方鑽出來,揪住了他的心脈,然後一直往下拽,拽得他生疼,疼得他無法動彈,只能把自己丢在沙發裏,靠進去,陷進去,死死閉上眼睛。

在監視者看來,遭到背叛的母子跟這個叛徒決裂了,一出意料之中的戲收場了。但只有角色們自己知道,戲不是那麽演的,劇本不是那麽寫的,唯有悲歡,比表面上看得見的,強烈千百倍。

沉默了不知多長時間之後,宗政良起身,回到自己的卧房。

他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把箱子放在門口,然後點了支煙,又安靜了好久。

香煙燃盡,他出了門,從胡同裏的小鋪子買了些熟食帶回來,小心切好,分裝了之後,給守在一起的那對母子先送過去,繼而坐在已經沒有煙火氣的廚房裏,獨自吃完了剩下的部分。

他食之無味,反倒是看着桌上那份還留着那少年愈發熟練的字跡和符號的舊報紙時,從心裏泛起沉甸甸的滋味來。

天黑前,他洗了個澡,回到自己房裏。

天黑後,他離開自己房間,進了桂秀峰的卧房。

門是開着的,像在等他。

被子一角是掀開的,像在等他。

側身團在床上,缭繞着香皂味道的少年沒有穿半件衣服,伸手能摸到的皆是光滑的皮肉,這分明,就是為了等他。

“二少爺……”抱緊瘦瘦的身體,宗政良一聲低嘆。

“我有名字。”懷裏的孩子在黑暗中要求,“叫我名字。”

“……秀峰。”

“再叫一聲。”

“秀峰。”

“你喜歡我嗎?”

“喜歡……”

“說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

“帶上名字。”

“……”

“快點。”

“秀峰,我喜歡你。”最後無比認真說出這句話之後,他沒有再聽到任何更多的要求,他等了一會兒,只從懷裏傳來一聲低低的啜泣。

“你真喜歡我,那我的命就歸你了,這輩子,我就只為你活。”

格外戳心的言辭,讓他眉頭一皺,想了想,他抱着對方調整了姿勢,一起躺在床上。

“二少爺……”

“名字!”

“好吧。秀峰。”不知為何有點想笑似的,宗政良拍了拍那單薄的後背,安撫着對方,“人的命,都是自己的。你就是你自己的,永遠不會是我的。我也不想你只為我活,咱們誰也別只為誰活。不如……說為彼此好好活,更好一點。”

說完,屋子裏好一會兒沒有聲響,直到安靜的少年動了動,爬到男人身上,在溫熱的唇角親了一下。

“我聽你的。”

“……嗯。”宗政良在黑暗中,借着微光看着對方的臉頰輪廓,然後收緊了手臂,把那個身體壓在身下。

瘦,卻很有韌性,單薄,卻并不羸弱,這就是他喜歡上的孩子,漂亮的,帶着無數的舊傷痕,心裏縫縫補補餘痛難消卻還是願意把自己交出來盡數塞給他的孩子,他何德何能,有這個福分?

他原本只想做個藏匿了所有喜怒哀樂,摒棄了所有善惡糾葛,在江湖裏耗盡最後一絲力氣直至溺死的泳者的。是桂秀峰,讓他鬼使神差一般,有了上岸的念頭。

于是,他掙紮着,從渾濁水裏往上游去,往水面游去,只因為那邊有光。

就算微弱,也是粼粼的,溫暖的光。

擁抱的影子,從僅僅只是擁抱,漸漸變得緊密糾纏起來。

親吻一點點加深,唇舌的結合毫不猶豫,每一次都像是更加确定了什麽,恐懼也許永遠無法消除,但并沒有繼續蔓延,而是在體溫的傳遞中絲絲縷縷減少。

太好了……

感受着對方和自己一樣強烈的心跳時,宗政良那麽想。

那一次的情事,他格外溫柔,動作輕緩,似乎可以照顧到所有的細枝末節。他把指掌在對方每一寸皮膚上游走,帶着繭子的手心滑過之後,灼熱的親吻就會跟上來,這是有着強大暗示力的安撫,點燃的是情`欲,壓制的是惶恐。

當整個人都燒起來,桂秀峰把什麽都忘了,他拉着男人的手,湊過去,含住一根指頭,好像小貓,反複吮`吸,接着又探出舌尖,從指縫中舔過。輕輕的瘙癢弄得人躁動個不行,宗政良眯起眼,呼吸粗重,小心撤出手指,他用力給了對方一個深吻,然後借着津液的潤滑,把指腹按壓在饑餓的入口。

那裏微微收縮着,有點可憐地等着他深入,然後又在被深入後貪婪地吸着他不放,內部滾燙到吓人,被碰到某個點時更是痙攣着傳達出極度熱情的回饋。細小的呻吟鑽進耳朵裏,桂秀峰抱着他,低聲說着還要,繼而在第二根指頭也擠進來,一起壓住那裏旋磨時一口咬住了近在眼前的肩膀。

“舒服嗎……?”就算肩頭在刺痛,也沒有拒絕,宗政良故意詢問,故意舔弄紅到發熱的耳垂,然後故意弓起指頭,撐開狹窄的穴道。

“啊啊……!不行……!嗯……哼……”壞脾氣的貓又在用拒絕表達渴望了,這是本能的反應,快感輕緩時貪心直白地要求更多,快感激烈起來時又說不要,這份矛盾可愛到讓人承受不住,至于已經學會了跟貓兒相處的男人……什麽不行不要,哪個信你,這種時候,給更多,就對了。

至少,只顧着開口呻吟的嘴,顧不上咬人了,也好。

偷偷一聲低笑,宗政良把溫柔而霸道的前戲繼續了下去。

直到那裏變得柔軟,逐漸适應,逐漸捱不住饑渴,直到股間那根可愛的物件第二次弄髒了自己的小腹和手掌,宗政良才終于動真格的。

而這真格的一旦開始,就沒再輕易停下來。

他頂進去的時候,桂秀峰哭了,他沒有問原因,他什麽都明白,什麽都再清楚不過。

細瘦的腿纏着他的腰身,催促他繼續深入,催促他開始抽送,并且拒絕他先喊停。

“宗政良……說你喜歡我……!”呻吟喘息的空隙裏,桂秀峰這樣提着要求。那絕望了一樣的要求,男人切實滿足他了。反複念着名字,反複說着喜歡,少年哭泣似的回應缭繞在耳邊,久久不絕。

最後一次高`潮過後,感受着滾燙的粘稠幾乎是同時地在自己身體裏溢滿,聽了不知多少遍告白的人,總算是無力地抓着對方的頭發,低語了一句“我也喜歡你”。

那之後,房間裏是好一陣沉寂。

直到沉溺在餘韻中仍舊緊緊擁抱着彼此的兩人呼吸逐漸平穩,心跳逐漸平緩,都還是沒有再開口說話,似乎彼時彼刻,無言的狀态才是最好的狀态,最能表達一切,也最能令人心安。

清晨時分,離開外宅那棟陳舊的小樓時,宗政良心裏

桂二少爺正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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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回遇到動作快得連他都反應不過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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