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柳煙,你站住!”桃雲提起了自己的裙擺,一臉的不忿,邁着疾步追了上去。
走在前方的柳煙回過頭來,秀麗的面容上染着幾分無奈:“桃雲,莫要鬧了,殿下既然吩咐了,我們這些做奴婢的——”
“她算個哪門子的殿下!”桃雲一張口便硬生生打斷了柳煙的話,“不過一個罪妃的遺腹子,宮裏頭誰不知道她從出生起就是個禍害,陛下肯容她長到現在已是極大的仁慈!”
“桃雲!”柳煙的神色嚴厲起來,“這話是我們能說的?!”
“怎麽,莫非是我說錯了不成!”桃雲揚聲道,“名義上她倒是七公主殿下沒錯,可是誰會認?別的皇子公主住的是什麽地方,就她住的是冷宮!冷宮裏的下人便是往她面皮上踩一腳,她也只有陪笑的份,不然連一口馊飯都吃不到嘴!哪怕是宮裏的一條狗,都比她有體面!”
柳煙急得要去捂桃雲的嘴:“小聲點!殿下能聽到!”
桃雲一把揮開柳煙的手:“我正是要讓她聽到!也不知道她抽的哪門子風,今兒個一大早天還沒亮呢,就硬是要把我們兩個叫起來伺候她,稍微慢了一點就要被她拿冷眼盯着,盯得我心裏頭都要發毛!”
桃雲越說是越生氣:“之前不都好好的嗎,我們說什麽就是什麽了,大氣都不敢喘一聲,整天就窩在屋子裏,多安生!偏偏今天中了邪,要這要那的,把人折騰得團團轉!”
就在剛才,還非要她們頂着這麽熱辣的日頭,去三四裏遠的溪邊取水呢!柳煙這個沒骨頭的樂意去幹這種刁難人的差事,桃雲可不樂意!
——“桃雲姐姐是說,本宮中了邪?”
一道聲音懶懶地響起,分明是漫不經心的語調,卻帶着不容忽視的威勢,叫人一聽便再說不出話來了。
桃雲和柳煙雙雙回頭,兩人身後的屋門被一只蒼白又瘦小的手推開,發出吱呀的一聲響,一位紅裙的女童緩步出了門檻。
女童臉上的顏色同手一般蒼白,理應是會令人覺得沒什麽精神氣的,可她的相貌實在是過于精雕細琢了些,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已經能瞧出好幾分豔麗雍容的味道,再經由大紅的衣裙一襯,非但不顯得孱弱病态,反而顯得格外嬌美動人。
不難想見,待到過兩年這女童長開,将是一位怎樣名動天下的絕世美人。
這便是桃雲與柳煙方才談論的當朝七公主,炎涼。
炎涼的眼神落在桃雲的身上,不鹹不淡的,深如墨色的眼眸中帶着一兩分戲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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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雲的臉色青了好幾層。
……又是這個眼神!
從今天清早開始,桃雲就一次又一次地看見炎涼的這個眼神。分明不過是個瘦弱到風都能吹到的小丫頭,這眼神卻讓桃雲額頭上冷汗都能冒出來。
仿佛是一只捕到了小鼠的貓兒,卻并不急着食用,反而收起了利爪,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掌心裏逗弄着獵物,想要等到看夠了小鼠驚恐無措的樣子,再出其不意地将小鼠斃命。
這樣的感覺,讓桃雲在這已經入夏、驕陽明媚的庭院裏,都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就算是宮裏那位最嚴厲最不茍言笑的管事姑姑,桃雲也從未見過她有過如此可怖的眼神!
……可是怎麽可能!炎涼以前一直是任由她揉搓的懦弱女童,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唯唯諾諾地躲着她,小心翼翼地讨好她,桃雲若是心情好了便讓炎涼吃得好一些,若是心情不好,幾頓不給炎涼吃,炎涼也絕不會吭一聲的!
她在冷宮裏頭伺候了炎涼這麽多年,不都是這樣的!
桃雲自進宮以來便去了冷宮任職,沒見過什麽貴人,遇見身份最高的人也就是那位掌事姑姑了。要是炎涼的眼神比那位掌事姑姑還可怕,難道是說炎涼能比那位掌事姑姑更加深不可測、更加有本事嗎!
一個生在冷宮長在冷宮,受盡欺淩畏畏縮縮的小丫頭,怎麽可能會比在宮中行走了幾十年的掌事姑姑還厲害!
思及此,桃雲拼力将自己喉頭的懼意吞咽了下去,梗着脖子對上炎涼的眼睛:“我說了又怎樣?你今天裝神弄鬼的,可不就是中了邪麽!我勸你知道點分寸,乖巧一些,不然明天你別想吃到一口飯!”
因着當朝皇帝乾英帝對這個七女兒的厭惡,在冷宮中的時候,下人們尚且以欺辱炎涼為樂,更何況如今桃雲跟炎涼都在皇陵這邊守着,無人能管,行動更加自在,桃雲當然是想怎麽拿捏這個小主子,就怎麽拿捏!
克扣吃食這一招,桃雲已是熟能生巧了。
柳煙:“……!”
柳煙是實在沒想到桃雲能這麽大膽,心頭一驚,連忙便低頭跪了下去:“奴婢該死!”
柳煙從前在宮中是個最低等的灑掃宮女,卻不是在冷宮任職的,直到一年前炎涼得罪了五皇子,被皇帝陛下罰來守皇陵,柳煙才被派到炎涼身邊伺候。
桃雲所言,可謂是句句屬實。柳煙之前只是聽說過這位七公主的名頭,生母朱氏從前也是寵冠六宮的貴妃娘娘,可朱家卻犯下了謀逆的大罪,朱貴妃也被皇帝丢入了冷宮,不到一年便橫死了。
因而,七公主一生下來就讓皇帝陛下極為不喜,七公主名字的一個“涼”,更是與其他皇子公主格格不入,七公主也只能茍且偷生。
可是直到來了皇陵見到了炎涼,柳煙才曉得傳言竟然還不足以說盡七公主的凄慘。桃雲整日裏欺辱七公主,柳煙卻是不願也不敢的。
……這倒底是公主殿下啊!她們不過是小小的下人,怎麽能……
桃雲性子任性暴戾,若是出手阻止只會讓七公主處境更加艱難,柳煙只好在暗中偷偷幫襯着七公主。
卻不想,今日七公主忽然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分明人還是那個人,瞧着卻完全不一樣了。
柳煙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七公主的轉變,她心中只是有個聲音嘆了一句——七公主果然是真真正正的天潢貴胄,就算一時不顯,這通身的氣派也總要耀人眼目的!
炎涼看着眼前這規規矩矩跪在地上的女子,心中也是多少有些感慨。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宮女,未來會是新帝最為寵愛的柳貴妃呢?
是的,炎涼知曉未來十三年這世間的變化。
炎涼也不曾想過,身死之後,自己竟然還能有重活一回的機會。
炎涼記得清清楚楚,此時她不過十歲,因為出身的緣故,自小便受盡了冷宮裏下人的折辱,養成了懦弱怕事的性子。
雖然她身份尴尬,可到底也是挂着個七公主的名頭,主仆有別,下人總歸是有所忌憚的,至少不敢把炎涼往死裏折騰。
若非如此,炎涼也活不到九歲那年,被五皇子一張嘴趕去了皇陵,守了整整四年的墓,也受了整整四年桃雲因着環境清苦而變本加利朝着她撒的氣。
只不過命運慣來喜歡弄人,炎涼雖然在皇陵生不如死地呆了四年,卻也剛剛好錯開了四年之後,大容朝徹底改朝換代的那一場“檀門之亂”。
“檀門之亂”硝煙滅盡後,炎家的血脈幾乎斷絕,新帝特意将早已被遺忘在皇陵數年的炎涼接回了宮,把這位懦弱無依、毫無主意的七公主大張旗鼓地立為了長公主,以此來昭告天下安撫民心。
新帝對于炎涼也是放心得很,絲毫不擔心她會攪出什麽風浪。炎涼這才得以在不久後,出宮遇見了沐清眠。
沐清眠,僅僅只是想到這個名字,炎涼的胸口就一陣陣的酸軟疼痛。這是她一輩子都只能與其反目成仇的女子的名字,也是她愛了一輩子的女子的名字。
沐清眠待炎涼極好,出宮後,沐清眠便替炎涼細心調養好了身上所有沉積的創傷。
因為有了沐清眠的護持照顧,炎涼才終于慢慢活了過來,成為了一個真真正正的“人”。
可惜後來……炎涼入了魔道,成了武功冠絕四海、九州聞之色變的“血衣魔女”,而沐清眠還是那個正道人人敬重的“青簪神醫”。
從那時起,沐清眠原本看向炎涼那仿佛亘古不變的溫柔又包容的目光,就一次比一次失望,一次比一次痛心,一次比一次後悔了。
天下人都說血衣魔女忘恩負義,背叛了對自己有救命和教養之恩的青簪神醫不說,還要屢屢逼得沐清眠進退維谷、成為衆矢之的。
然而只有炎涼自己知道,這其中究竟牽扯了多少無可奈何的陰差陽錯。
炎涼,心悅沐清眠。
那時的炎涼被沐清眠寵溺成了相當驕傲的性子,又因為自己入魔後習得的武功而變得性情陰戾,在得知沐清眠已經有了心儀的男子之後便幹脆利落地轉身離開,卻在往後餘生中心頭只有沐清眠這一個名字。
最後,炎涼更是為了沐清眠,以大容朝唯一長公主的身份與荊族首領和親。
幾千裏外草原上的宮殿裏紅燭剛剛點燃,炎涼就殺了面前對她面目癡迷的男人。
和親只是個幌子,作為朝廷的走狗,殺掉荊族首領,才是炎涼此行的真正目的。
目的達到後,炎涼紅血紅的袖子一甩,桌上數十根紅燭齊齊倒地,一場燒紅了半邊天幕的大火,就這麽飛速蔓延到了整個荊族王城。
朝廷不就是想要除掉荊族這一心腹大患嗎?那樣的話,只是殺了荊族奉為戰神的首領,讓荊族群龍無首怎麽足夠?
不如幹脆,将整個荊族都滅了。
炎涼也不是第一次這麽做了。自從她在江湖上被人以“血衣魔女”相稱,炎涼就習慣了這樣斬盡殺絕的作風。
如此一來……
炎涼定定地坐在床畔,一雙映着火光的眼眸失了神,仿佛什麽都沒察覺到一般,任由這熊熊大火染上了自己鮮紅的嫁衣。
如此一來……沐清眠,應當可以與夫君兒女安度此生了。
縱然沐清眠對炎涼只有失望,炎涼卻也心甘情願地為她葬身異地。
怎麽看怎麽都是一件傻事。
炎涼抹着胭脂的唇角勾出一個弧度,也不知是欣慰還是自嘲。
……左右她已經為了沐清眠做過不知道多少傻事了,也不多這一回。
只要沐清眠能夠安好,炎涼願意傾盡一切。
可是炎涼沒有想到,她竟然從一片火光中見到了沐清眠的身影!
沒有任何武功的沐清眠,就這麽千裏迢迢地趕過來,闖入摧枯拉朽的大火中,拼了命地想要救炎涼出來。
直到這個時候,炎涼才終于知道,她以為的與沐清眠反目成仇,不過是一個又一個誤會堆砌的結果。所謂沐清眠心儀的男子也不過是有人蓄意為之的陷害,沐清眠從始至終,心中也只有炎涼一個人。
可惜,炎涼知道得太遲了。
荊族王宮的大火引來了幾乎整個荊族的兵力,就算是炎涼,也無法逃出生天。
炎涼穿着一身血紅的嫁衣,臉上身上全是鮮紅的血,沐清眠被她抱在懷裏,虛弱地露出了一個再溫柔深情不過的笑。
“涼兒……”沐清眠氣若游絲,“我不怪你,從不怪你……”
之後,大火便将所有殘餘的愛與恨全數吞沒殆盡。
炎涼猛地閉了閉眼,拼盡了全力,壓抑住胸中翻江倒海一般的情緒。
……別想了。
既然上天讓她有幸能夠重活一世,那麽她就會杜絕所有的遺憾,讓一切都重新改寫!
這一世,懦弱卑微如塵埃的罪妃公主不會有,喜怒無常嗜殺殘暴的血衣魔女也不會有,她要和沐清眠一起,無憂無慮、堂堂正正地攜手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