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捉蟲)
李氏讓人擡着繼子進來,一時沒看見擋在衛蒙身後的如常,李橋寐中汗出,李氏忙前忙後給他擦背心的盜汗。
因傷口過深,李橋近幾日一直發燒,她一連照顧幾日沒時間休息,傍晚的時候竟然眼花,好似看到一個紅衣女人沖她笑。
一晃眼,背後一涼,她又不見了。
也許是花眼了吧,李氏皺眉想着,随即端藥回客房喂李橋。一進門就看見李橋抓着脖子,淩空拼命踹,小腹上的傷口裂開,血灑了幾滴下來。
當時,若她晚半刻進去,李橋的脖子就被不明的外力扯斷了,想想就害怕。
那時才反應過來,就算不在李宅,也不是安全的,明白後才發覺背心冰涼的是一片水,濕淋淋的。
她微微擡頭看衛蒙,眼球布滿紅血絲,聲音柔軟。
“衛小道長,入夜了本不該出門,你還受着傷。只是,我實在沒法了,求你救救我們母子。”
李氏表明來意,将遭遇重複了一番,手腕一動,瑩白的腕子上,一串綠意盎然的镯子滑出來。
衛蒙瞧着,她不大像沒法的樣子,眼下泛青卻神臺清明,藕荷色的綢緞衣裳,白玉發簪,襯得人白得發亮。
他轉頭看如常,如常正撐着腦袋越過他偷偷瞧李氏,一小截裏衣垂下來,一抹鎖骨細細小小的。
她還穿着他那身衣服,真像個小男子一樣,與一身柔軟布料的李氏一比,顯得格外寒碜。
衛蒙把臉挑開,暗暗想,如常穿起來只會更好看,她長得白,又年紀小,穿什麽都很可愛。
所以,他的衣服改改也能繼續穿。
最重要的是省錢,買是不可能買的。
也許是李氏帶過她兩日,如常格外在意這個女人,她低頭間,嗤笑的樣子,映在如常腦子裏。
是個可憐的女人不知為何,看着李氏,她腦袋裏出現的卻是另一個女人。輕颦着眉,指尖描摹着她細幼的臉:“千萬別走我這條路。”
“什麽路?”
她聽不太清,記憶力的女人逐漸變成李氏抱她倚窗看李貨郎的樣子。
她眼裏沒有感情,只剩淡漠和嘲諷,如常心疼得不行。
“我幫你,”如常坐起來,剝開擋在她面前的衛蒙,小花被子搭在腦門上裹着,“你把事情都說出來,那天晚上沒說盡的,你都說出來。”
“我便幫你。”
李氏愣住,她沒想到這個頗合她眼緣的小姑娘還活着。看到李橋的慘樣時,她有一瞬的慶幸,自己出來了。
一時歡喜一時憂愁卻也想不到再找人去找她。
李氏低笑一聲,目光帶着歉意移開,她看向衛蒙,好似不信她一個小孩兒能幫她,最終還是得看衛蒙的意思。
這燈浮城,若論清煞捉鬼,衛家道士獨一份。別看衛蒙年紀小,他師父留下的東西不少,三分靠技術,七分靠裝備。
李氏褪下一只镯子,放在桌面上,衛蒙眼皮子瞟了下如常。
值錢。可以買好多好多小裙子。
如常戳戳衛蒙後腰,幫幫她吧?可以嗎?
衛蒙立時順杆子爬,有錢拿,還能在未來小徒弟面前立一個高大威猛形象。
“她面上有一團黑霧,有東西纏上她了。”衛蒙細細觀察低聲對如常道:“不單是紅鯉。”
“是李貨郎和紅鯉找你來了?”如常裹着被子往前探,“你是拿了他們什麽東西嗎?”
李氏眼神閃了閃,她如何得知是李貨郎和仙姑來找她。
如常拽着被子靠在床頭上,小小的腳在被子裏一點一點的,她不止看得到紅鯉和李貨郎找她,她還能看到,李氏會出事。
李氏是李貨郎的妻子,有些鬼,專門帶走家裏人,有些你只需多燒紙錢給他,他就能走,而有些,是要害人去陪他。
李貨郎就是這樣的鬼。
“你不說,快則這兩日,慢則頭七,他們就會來找你,沒人能救得了你。”衛蒙提腿靠床上,擋着李橋看過來的視線。
見如常被擋得嚴嚴實實的,李橋沉默地移開眼。
他是被當做如常的替死鬼被黑衣人捅的,現在,家沒了,爹死。
李橋捏着拳頭,不能哭。
李氏正驚訝衛蒙說的話,沒注意繼子情緒不對,她擔憂仙姑來找她還肉。
她是秀才家的姑娘,因為她爹要趕科考,把她嫁給了貨郎家換盤纏,李貨郎喜歡她,常常帶些好吃的好玩的稀奇東西回來。
可她另有喜歡的人,并不喜歡李貨郎。她喜歡的是隔壁的窮書生,她和父母言明不想嫁李貨郎,卻被綁着送入了李家。
李貨郎帶人打殘了窮書生,燒了他的書,讓人壓着他來看李氏出嫁。
沒多久,書生就郁郁而終。
“于是我托人從窯子裏弄了一副藥,壞了身子。”李氏攏了攏衣衫,又取下一對耳墜放到桌面上,一并推過去,“我最後悔的,便是買了那副藥。”
她假托身體不好,讓郎中開了藥,卻将藥藏了起來,那時候李貨郎還沒有暴富,沒有奴婢使喚,李貨郎偶爾帶些珍貴小東西回來給她。
她讓李貨郎将掉包的藥煎好,親自送到李氏手中,一勺一勺給她喂下去。
一劑藥分三次,第一碗是白天,第二碗是晚上,第三碗因為李貨郎不在家,而耽誤了。
“我懷孕了,是個男孩兒。”李氏說話時仍舊溫柔,似懷念地笑了一下,随即擦掉眼角的淚水,“那碗藥讓他沒了。”
但因藥未飲完,孩子只是死去,并未脫離身體,所以,她肚子裏有一個死胎。如常皺眉,怪不得,她那晚觀她子女宮不好。
滿頭珠釵一點點取下來,這些,本不是她該得的。
“他那晚又帶了東西回來,我告訴他,我以後都不會有孩子了,孩子在我肚裏死了還沒掉出來。”
那時候李貨郎就受不了,他瘋了一樣摔東西後跑出去,半夜捧着一盆帶血的魚肉回來。
“他說吃了它,吃了它就好了,孩子會回來,我身體也會好。”
“你把紅鯉吃了?!”如常蹭地坐起來,踹掉被子,噠噠噠跑下床扒着她眼睛看又去看她肚子。
沒有啊,她完全沒看出這肚子裏有個死孩子。
“沒有,那晚沒吃,那條魚很漂亮,魚眼睛瞪着我,像會說話,我不敢吃。”
李貨郎沒逼着她吃,用紅布蓋住,一截紅繩捆着,吊在房檐上。
半夜她也聽到那晚如常聽見的聲音,窗戶被砰砰砰地敲動,她想起來看,卻被李貨郎按住,當時他全身都在抖,卻不讓她出聲。
第二天一早,李貨郎端了碗粥進來,很鮮美,有肉香味,兩人一起用了朝食,李貨郎叫她別出門,等他回來。
李氏也不想出門,正拿着掃把掃灰,卻發現窗戶上,赫然幾個剪刀樣的印子,蓋在窗紙上。
“現在想來,那是仙姑的尾巴,那晚是她在敲窗。”李氏苦澀地笑道。不知道李貨郎用什麽法子說服了仙姑,繼續幫他斂財。
“後來,你們也知道,他突然富了,在城裏買了處宅子,搬進去那天晚上,他把剪下的仙姑尾巴粘在了軒窗上。”
“當晚,我就發動了,那一盆血水,被他潑進了池子裏。”
如常撓着臉,什麽血水?
她看衛蒙,衛蒙皺着眉。
原來如此,紅鯉是錦鯉一族,受天道寵愛,氣運加身,輕易不會淪為邪物鬼物。
“紅鯉在池子裏。”衛蒙摸了摸手邊的桃木劍。
“是,仙姑應該是藏在一條死去的錦鯉身上,那晚他從外面帶回來一條翻白肚的魚。”
李氏摸了摸肚子不由擔憂道:“入了池子,它卻每一日都更鮮活一些。”
衛蒙嗤笑,将如常扯回來塞被子裏,小腳丫完全蓋住一本正經道:“那是它吸收了怨嬰的怨氣,你小心了,你即食了它肉,又供了與你血脈相連的供奉,這輩子也逃不開。”
“那我該如何做!”李氏激動地站起來,眼裏閃着光,這一刻,全沒了先前的溫婉淡然。
如常伸出去的脖子縮了縮,她突然不認識這個李氏了。
衛蒙撇了身旁的小孩兒一眼,将她腦袋按到身後去。
“找到紅鯉的魚尾封住,她就跑不了。”衛蒙起身抻腿,故作高深道:“鬼道貴終,平她的怨氣,便可将她送入輪回。”
“至于你丈夫——”
衛蒙頓了頓,他哪知道情情愛愛的紅塵賬怎麽了。
卻是李橋睜眼刺了一句:“他化成厲鬼也要帶你走,當初你那個書生,為何不替你索命?他要是真的愛你,怎麽不把我爹弄死一了百了。”
他娘的,這是什麽說法,衛蒙震驚看他,小小年紀,這小嘴叭叭叭的。
“那還成人家書生有錯了?要怪也是怪你爹和她爹娘啊。”如常起得牙癢癢,“你倒陰陽怪氣的,是誰要你小命誰救了你小命,看清楚了嗎!”
“走走走,你別在我家呆着。”如常趕人,要找人把他擡走。
看在她給了那麽多錢財首飾的份上,衛蒙拿出去了兩張符,讓李氏和李橋貼身佩戴着。
李氏買下衛家隔壁鋪子,和李橋住下,隔着一道矮牆,衛蒙耳聰目明,一點異動都能聽見。
如常已經醒了過來,就要搬回衛道士棺材鋪,衛蒙拿着符去李氏家布置了一番,見到李氏和李橋的卧室。
頭一次,窮摳的心裏真誠發問:他讓如常過得是不是太糙了些…
他回頭看了一眼快活收拾被褥的如常,傻兮兮地一層一層堆進棺材裏。
“喂~妹妹,拜師嗎?拜師有好處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