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到霧宿山的時候,已近酉時。穆桓止在道別拂諾和軒墨之後就回到了住處,湊巧林然正将一碟碟飯菜擺上桌。見他回來,忙迎上去向他懷裏塞了一個暖爐。

“桓兒回來的巧,剛好趕上飯點了。”林然笑着擺上碗筷。

穆桓止抱着懷中暖爐,說道:“今日見到師叔了。”

“嗯,桓兒感覺如何?”林然倒了熱水給他擦手。

“感覺不太好相處。”穆桓止落座,擰着秀氣的眉毛,一臉惆悵。“今日我看他和師傅說話,滿腔的□□味。”

“他可是教桓兒武功?”林然擰好毛巾給穆桓止擦幹。

“嗯。”穆桓止點點頭,哭喪着一張臉。“林然,你說我以後怎麽辦啊?!”

“桓兒,先吃飯,吃飯了再說啊。”林然一邊将筷子遞到穆桓止手裏,一邊哄着他吃飯。

穆桓止看着碗中飯菜,頓時來了食欲。扒拉一大口飯菜,大嚼特嚼起來,眉梢裏帶着一股滿足,已不見剛才沮喪之意。

到底是個孩子,就是好哄。

“桓兒,這幾日我總結了一些做菜的方法,你嘗嘗這個可還合你口味?”林然說着往穆桓止碗裏夾了一個肉丸。

肉丸是牛肉的,林然在搓肉丸的時候摻了切碎的香菇、剁成小丁狀的胡蘿蔔、小節的蔥、細碎的蒜,輔之其他作料,先入鍋滾一遍油,然後再入鹵水中煮。穆桓止咬一口肉丸,唇齒留香,既有油滾的回味,又有鹵水的無窮。吞下那口肉丸後,穆桓止忙不疊地點頭, “嗯嗯,很合我口味!”

飽餐過後,穆桓止已然忘記了先前的事情。待沐浴過後,他困意來襲,便由林然服侍睡下了。林然守在他床前,看着穆桓止熟睡的臉,突然就想戳戳。事實上,他也這樣做了。這動作實在越矩,林然只戳了一下,立馬縮回手。

穆桓止的臉肉嘟嘟的,戳起來很軟。他睫毛很長,不算密,下垂着,在眼眶下方留下一圈陰影。小嘴咂巴着,很是可愛。林然想起他之前問自己是不是因為長得不好看所以皇上才不怎麽喜歡他。“怎麽會呢,”林然小聲說道:“這麽可愛的桓兒皇上又怎麽會不喜歡呢?”

只是越長大越像故去的皇後,皇上睹人思人,其所承受的煎熬不比當初皇後離世的時候少。所以便對穆桓止少了些口頭上的關心,不想,卻被他誤以為自己不受寵。

到底是個孩子呢。林然仔細為他掖好被角,然後出去了。

夜色正涼,适合發呆。林然披了件外衣後就站在屋檐下看庭前積雪出神。看着看着就想起出宮前穆桓止在東宮前的庭院裏踩雪時臉上洋溢的笑容。那時候,桓兒一定很快樂吧。他這樣想着,腳已經邁向了盛滿積雪的庭院裏。

霧宿山高,天氣也是極寒,所以院子裏早已積了很厚的雪。林然甫一踏進院子,鞋子邊角就濕了一些。

他心想:看來當初罵桓兒罵過分了。他突然後悔在不明事情原委的情況下就罵了他。也不知道他放在心上了沒有,林然揣着一顆心,總有些擔心。沒放在心上是最好,就像……

林然突然頓住,由着這麽一想,他便就着這件事回憶起一樁往事來。

林然四歲那年失去雙親。而他原先的名字,也在早些年的颠沛流離中被忘得一幹二淨。林然這名,還是後來得一浣衣婦收留給取的。他早先流落街頭的幾年,和街上野狗搶過食物,受盡富家子弟嬉弄嘲諷。也曾為了一個包子,給有錢人家的少爺下過跪,看盡人情冷漠。小小年紀便遭遇頗多,讓人唏噓。他原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與野狗争食,同風餐露住,日複一日,年似一年的殘喘茍活,最終磨掉一個人對生活的所有渴望。

至于那段時間是怎麽熬過來的,林然已不太能記得,大約很苦,所以刻意的不去想。年歲悠長不可量,而那段記憶終于也被忘記的幹幹淨淨。唯一還存在心裏的,便是一位浣衣婦對自己的收留。那是他昏暗幼年裏出現的唯一的溫暖,讓他不能忘。

浣衣婦年輕時喪夫,膝下也未得一子。對于林然,她是當親兒子對待。浣衣婦夫家姓林,所以她給他取了林然這名。林然也很懂事,幫襯她做一些事。然好景不長,浣衣婦染了風寒,已是年關将近的時候,林然腫着雙眼四處求藥,還是沒能在除夕前夜救回她。因是過年,不宜辦喪事,所以東家只是給了些喪葬費,後事都是林然一人完成。他一人葬了浣衣婦,哭坐在墳前一宿。

一切又回到了之前。他又變成了一個人。他似乎長大了,又似乎還是個孩子。晚上吃飯還是習慣的擺上兩副碗筷,對着院子叫阿娘吃飯了,叫了兩聲得不到回應後才想起他現在是一個人了。他變得越發沉默。而浣衣婦生前住的房子是東家給的,如今人不在了,房子自然是要收回的。東家來收房那天,給了他一些碎銀,道句節哀順變。林然謝過,收拾東西時眼淚幾欲往下掉,又生生讓他憋回去。他不是沒想過在東家找點事做,但如今東家這般,用意在明顯不過。這個家,他是留不得了。走的時候,他一步三回頭,貪戀的想多看一眼這個帶給他溫暖的家。将将跨過門檻時,他突然轉了身朝正門方向跪了下去,叩了三個頭,哽咽地道了一句謝謝。

後來他在城郊尋了一座破廟,好歹有了安身的地方。日子又如白馬過隙般過去,轉眼,他就十三。

這天,他如往常一樣在街上晃悠。臨安如往日一樣有着和煦的暖陽,街道熙熙攘攘,行人腳步匆忙。他坐到錦衣坊的門檻左邊,規矩的放好腿,眯着眼睛曬太陽。錦衣坊做的是皇室的生意,所以出入的人并不多,但也是這個原因,所以不至于落得冷清的地步。偶爾有人進去,身份也是尊貴異常。

“喂!哪兒來的乞丐,錦衣坊也是你曬太陽的地方?”是出來送客的夥計看見了他。林然支開眼,識趣往旁邊挪了挪。那夥計剛挨了掌櫃罵,看他這樣,心裏愈加煩躁,滿腔怒火終于有了發洩的地方,“你是聽不懂人話是吧?”說着腳已經擡起向林然身上招呼過去。林然被踢中也不吭聲,只是默默拍去腿上的腳印灰然後站起來準備走。

“這樣就準備走了?一個乞丐而已,本來就髒,裝什麽裝!”夥計說話難聽,林然只覺得臉上燒得慌。行路的人三三兩兩的停下來看熱鬧,沒人要上來幫林然解圍。夥計看看客越來越多,愈發不客氣起來。“大家夥來看看,現下是什麽世道啊。乞丐也學着愛幹淨了!”人群中發出一陣嗤笑。

林然越發覺得窘迫,欲走,卻被那夥計攔下,“你不是喜歡在錦衣坊門口曬太陽嗎?那今日你就在這裏曬個夠,幹嘛走啊 ?”人群中又是一陣哄笑。

這本是一件連雞毛蒜皮都夠不上的小事,卻被夥計一再放大,過路人也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态來看夥計如何尋一個乞丐的開心。掌櫃的從來不管這類事,所以夥計越發肆無忌憚起來。他擡起腳,又欲踢下去,一生稚嫩卻顯有威嚴的“住手!”生生讓他停住了腳下動作。衆人齊齊尋聲望去,只見一個男娃娃從人群裏鑽了出來。

身着月牙色衣袍,袖口滾有金絲邊繡的镂空木樨花。腳蹬黑色勾足靴,上面紋有盤足巨蟒。發由水藍色發帶束起,團在兩邊。粉雕玉琢包子臉,可愛的緊,讓人看了想上去捏一把。但也僅僅停留在想的階段。因這孩子年紀雖然小小,但站在那裏,不怒自威,就像……

“今日之事就到這裏,你以後別來錦衣坊就是,白白擋了錦衣坊財氣,真是晦氣!”那夥計也是個會看眼色的,知道跟前這位錦衣玉服的小娃娃自己惹不起,再看看熱鬧的人,也散去了不少,夥計懂得見好就收。

“那可不行,你得道歉。”那孩子說這話時,向旁邊侍從使了個眼色,侍從立馬領會,架住了夥計。夥計叽叽哇哇,奈何侍從堅決不放人。這樣一番鬧騰,終于把掌櫃的給鬧了出來。

“誰在這兒吵吵?錦衣坊也是你們鬧騰的地方?!” 掌櫃的挑了門簾搖着扇子扭着腰出來。一張略施粉黛臉,一雙風情丹鳳眼,倒是個美人。她展扇掩面,驚訝道:“呀!這是幹什麽?”

“掌櫃的,”夥計哭喪着一張臉,像是看見救星般,也忘了先前被這位掌櫃的罵的狗血淋頭,巴巴地瞅着自家救星掌櫃,“您可算出來了。”

掌櫃鳳眼一挑,道:“怎的?嫌我出來晚了?”

夥計忙忙擺手,急道:“掌櫃的,我沒這個意思。您出來的剛剛好!”

掌櫃的卻沒興致去聽了。她轉頭看向那個男娃娃。鳳眼流轉片刻,身行突然矮了下去,“恕草民眼拙,方才未認出殿下,望殿下贖罪。”此話一出,齊齊跪倒一片。

林然也跟着跪下,卻想不通殿下為何幫他解圍。而錦衣坊掌櫃既稱他為殿下,再觀之朝中能稱上“殿下”的人,也就只有一位了——穆桓止。穆氏一族皇脈單薄,到當朝皇上這裏,也就已離世的皇後為其誕下一胎。而皇宮裏的其他妃嫔,所誕皇嗣也極少,而這極少中所誕還都是公主。至于各王爺府裏的孩子,單薄不說,也都是郡主。正這麽想着,眼前突然現出一雙雲靴。林然不敢擡頭,只聽得一個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你先起來。”

說罷,林然依言而起。

“以後遇上別人欺負你,要記得還手。”穆桓止仰頭看他,只覺得這小哥哥長得真好看,不免多囑托了一句。

林然性子怯弱,又是被別人欺負慣了,所以今日得穆桓止解圍,已經倍感誠惶,再得他一句囑托,心裏更加誠恐。加上他又是個嘴笨的,學不來油嘴滑舌,怵了半天,仍只憋出一句簡單的感謝。穆桓止卻很受用,他笑嘻嘻道:“小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林然臉一下子燒得慌,連帶耳根也紅起來。“殿下說笑了。”他緊張不安地拽緊衣角,活像個小媳婦。

其實穆桓止并沒有說笑。林然雖被錦衣坊夥計叫做乞丐,一身衣物還算幹淨。白淨清秀的臉,有些膽小,總是怯怯弱弱的。還有,就是太瘦了些。穆桓止不再說什麽,轉身進了錦衣坊。

掌櫃和夥計随後跟了進去。錦衣坊門口的人三三兩兩散去,一時間,又只剩下林然一個。

一夜無眠。

林然躺在破廟裏鋪好的草墊裏,認真的想了想自己的決定。待再三确認不是自己一時腦熱才做的決定後,終于不再猶豫。

他要入宮。

待做好這個決定後,他便去浣衣婦墳前絮叨了許多。此生混沌過了這些年,已和死人沒什麽差別。入宮對他來說,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穆氏皇族有定:入宮為奴者,需家事清白,品相端正。林然自幼成孤,官府無源可查,家事清白自然算得上。至于品相端正,自是不必擔心。這番想下來,他卻悵惘起來。不知父母泉下得知他如今做這般決定,會作何感想。他本知孝,自是明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有所損的道理。只是對于穆桓止昨日的解圍,他想不到比入宮還恩更好的方法了。

林然這人,知好歹,明善惡。于穆桓止來說,自己只是個陌生人而已,而他卻為了一個陌生人替自己解圍。昨日是事對穆桓止來說也許不過四字:不足挂齒。但對太久沒感受人間溫情的林然來說卻是極大的恩情。宮門兇險,穆桓止又是宮中獨子,太多雙眼睛盯着他,林然想入宮用自己的方法護着他。哪怕他一無所有,只剩一腔孤勇。

春末夏初,宮裏來人貼了招宮女太監的告示。當天下午,林然按了手印,被管事太監領進了一個小屋。林然在那裏待了三天,三天的時間不給吃喝。第三天的上午,屋裏來了個壯漢,膀大腰圓,看着挺兇。他看了一眼林然,也許是想到了自家還窩在孩子他娘懷裏撒嬌的兒子,不免問了林然一句後不後悔。林然慘白着一張臉說不後悔。他是真的不後悔,他只是有些害怕。他怕自己熬不住割腌的疼,更怕自己死了入不了宮。

壯漢也不再多言,拿了粗繩将林然綁到一塊木板上固定好,取了用艾蒿,蒲公英,金銀藤熬的水給他洗幹淨下身,再喂了他一碗□□水,麻水帶有麻醉的效果,能減少在淨身時的疼痛。林然躺在木板上,想了很多,關于泉下父母,關于浣衣婦,關于未來。想到最後,是穆桓止仰着一張小臉笑吟吟地對他說小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林然是被疼醒的,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挺過去了。他覺得慶幸。不一會兒,屋裏來了個人,是當時領他進屋的那個管事的。管事太監掀開他□□的布料,說了句,好孩子可以了。然後等林然精神養足了些,帶他去了另一處院子,院子裏都是與他差不多同歲的孩子,都是被淨身後帶到這裏養傷的。他們養了一個多月的傷,然後管事太監用了三個月教他們規矩。

入宮那天,天氣很好。林然眯着眼,享受了小刻入宮前最後的暖陽。後來宮門被緩緩關上,像是關住了宮內人一生所望。

林然身無餘銀去打點管事公公,所以只能被分配去幹些髒累活計。後來偶得父親生前故人之子相助,做了穆桓止身邊陪讀。在管事公公領他去昭陽殿的路上,他反複構想待會見到穆桓止該擺出什麽表情才算得體。思來想去,終想不出一個滿意的答案。

到昭陽殿的時候,剛趕上穆桓止午睡起來。管事公公領着林然請安,穆桓止睡眼惺忪,糯糯的聲音道免禮。林然擡頭看他,穆桓止咬着糕點,一雙眼定在林然身上,無半點波瀾,和看陌生人無異。顯然,他已不記得他。林然垂眼,有點難過,但旋即想開,能陪在他身邊,于自己來說,已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別的東西,不敢求,也不去妄想。

穆桓止不喜歡太傅,卻不讨厭他這個由太傅安排的陪讀。每有空閑,就纏着他,央他講宮牆外的事情。一日林然出于好奇便不由問了句殿下可出過宮。穆桓止搖頭,一臉無奈,說未滿八歲的皇族子弟不許出宮。那個時候,他不過六歲。林然盯着穆桓止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沒了言語。

一切都錯了。當日抉擇為錯,報恩對象為錯,他這半身殘缺,也是真真切切錯的離譜。然而他都不曉得去恨誰。好像誰也不該讓他去恨。一意報恩是他,決議入宮為奴也是他。如此,好像最該恨的還是自己。穆桓止擡手在他眼前晃了三晃,他回過神,方覺失态,忙跪下請罪。

穆桓止拉起他,道:“這裏沒外人,你不必拘禮,”末了,又添一句關心:“你方才,可是身體不适?”林然搖頭,道句無礙。穆桓止也不深究,晃蕩着兩條腿,繼續道:“你先前講的地方,我有印象。是叫錦衣坊是吧?”林然不說話,只是微微點頭以示回答。錦衣坊做皇家買賣,他有印象也在常理之中。

“記憶中好似去過那個地方,”穆桓止絮絮叨叨,林然就站在一旁聽着,心思卻不在這裏,仍糾結着剛剛那個問題。他與穆桓止大半年未見,穆桓止不記得只有一面之緣的他也是情有可原,林然一遍一遍這樣安慰自己。

“但我小時病了一陣,病好後忘卻了很多事。許是先前偷溜出過宮,至于去過哪裏,見過什麽人,卻是始終記不得詳細了。”

穆桓止無心之語倏地喚回林然游走的心思。若是忘記先前之事,之前所有倒可以解釋。聽到這裏,林然就像于迷境中窺見了一個出口,大有柳暗花明之感。就當是他病了忘卻了吧,林然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反複自我聊慰。如此一番,心中郁結總算是散了些。

霧宿山高,夜間尤冷。林然只裹了件外衣,現在才覺着冷。大約被凍傻了,知道冷了也沒立馬進屋,而是繼續在外面站了會兒,待冷的透徹了,沒由得說了句:“忘記了也好,你自己都不願記起,又何必要求別人替你記着。”

可是人啊,總歸是貪心的。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