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複來歸
趕回家的時候,父親穿了一身白衣,正準備去諸葛家幫着料理後事,見我回來了,便讓我換上白衣和他一道過去。
路上,父親同我說起他被諸葛玄搭救的往事。
“當年,若不是諸葛兄相助,你爹爹我早亡在泰山郡了。”父親嘆息道。
一路上,父親絮絮向我訴說着諸葛亮的身世。我這才曉得原來諸葛亮早早就失去了父母,他大哥諸葛瑾便擔起了養家的重任。諸葛玄是諸葛亮的叔父,帶着諸葛亮生病的繼母赴任多有不便,但若不赴任,諸葛家卻難以為繼。
于是十三歲的諸葛亮向叔父和兄長建議,讓兄長諸葛瑾侍奉繼母,他帶着兩位姐姐和小弟随着叔父一同赴任。諸葛玄本想投奔袁術,奈何中途遭遇戰亂,不得赴任。無奈,只得于興平二年到荊州投奔劉表,念及荊州城內名士衆多,諸葛玄便将諸葛家姐弟安頓在襄陽城,囑托諸葛亮好生教養弟弟,安頓姐姐。而他則受劉表的任命,奔赴南昌就任豫章太守,卻不想朝廷也派出了朱皓赴任,朱皓以諸葛玄為反臣,便請求揚州刺史劉繇出兵,共擊諸葛玄。諸葛玄退守西城,卻不想這年年初,西城居民叛亂,殺諸葛玄,斬其首級送與劉繇。因戰亂封鎖,消息傳到諸葛家時,竟已過去了半年之久。
荊州游歷時諸葛亮收到的信,便是水鏡先生司馬徽收到諸葛玄死訊之後所寫,諸葛亮匆忙回家,也是為了處理叔父的後事。
諸葛玄為照顧兄長的妻子兒女,尚未娶妻,也沒有自己的孩子,加上諸葛瑾帶着繼母去江東謀生,趕來多有不便,處理後事的責任就全落在了諸葛亮身上。
我聽着父親的講述,想象着諸葛亮曾經也是一個泰山郡天真活潑的男孩,失去父母之後一夕成人,幫着兄長和叔父分憂。他和叔父一起赴任,在途中遭遇戰火時,是怎樣的驚恐與擔憂?我雖随師父四處游歷,但處處受師父的庇佑,且常常客居于名士世家府上,所以并不曾真正地面對過戰亂。而他卻不一樣,他和戰火硝煙一次次擦身而過,可他卻沒有在這早早失父失母,少年歷經離亂的歲月裏一蹶不振,而是擔心時局,在霞色中想要一展少年意氣。
他見到的苦難那麽多,承受的責任又這樣重,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怨天尤人。
抵達諸葛玄在城中的府邸,門楣上一片素白。蒯家的馬車和龐家的馬車也正停在門口,蒯家小娘子戴着幕籬,跟着蒯家大哥正在門口與諸葛亮閑談,諸葛亮身邊小小的孩子也是一身白衣,想來是他的弟弟諸葛均。小小的孩童學着哥哥的樣子向蒯家的客人施禮,卻不料沒站穩一下摔倒在地,想來是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他一手撐着地想要站起來,另一手伸着似乎是在找借力,卻一下捉住了蒯家娘子的衣角,娘子有些吃驚,看着諸葛均的小手弄髒了自己的白衣,有些嫌惡地抽出衣角。
諸葛均好不容易站起來,忍住淚水向蒯家娘子道歉,蒯家的兩位這才走向了靈堂。我亦戴着幕籬,和父親上前行禮,看見諸葛均眼睛裏的淚水在打轉。便對諸葛亮請求說:“諸葛公子,我想先帶着均弟弟去處理一下傷口。這孩子剛剛一只手撐着地,定是蹭破了皮。”
我柔聲讓諸葛均張開手,左手果然有血痕。于是父親就讓我帶着孩子去處理,他留下幫着諸葛亮招待。諸葛亮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便帶着諸葛均到諸葛家後院,按着孩子的指路找到了熱水,為他用棉布輕輕把小手擦拭幹淨。
我拿出傷藥為他上藥,幫他輕輕吹着傷口,小男孩看着我把幕籬拂上,對我說:“姐姐,你真好。”我一下笑出聲來,幫他上好藥,用毛巾擦着他臉上的淚痕,打趣道:“那姐姐讓你不哭了好不好?”小男孩點點頭。
我和他坐着,輕輕抱住這不過七八歲的小男孩,他哽咽着和我講叔父待他多好多好,說他從小沒有父親,一直都是叔父帶着他和哥哥姐姐。小男孩的淚水流下來,打濕了我的肩頭,我靜靜聽他說着,等他哭聲漸消,便拿着棉布為他擦去淚痕。
我輕聲問他,要不要回屋中休息,他點點頭,我放下幕籬,牽着他到後堂。他的兩位姐姐和二哥都在靈堂忙碌,我看着他乖巧地脫鞋上床,幫他蓋好被子,孩子着實累了,不一會兒就睡下了。
出門的時候,恰巧碰見諸葛亮的二位姐姐,二人皆容顏清麗,我向二人行禮,道諸葛均已經睡下了,我是随着父親黃承彥來吊唁的,她二位施禮道謝,邀我到她們屋中。我聽聞諸葛家的大姐姐名為昭蘇,已經許給了蒯祺,不日成婚;二姐姐昭蕙倒還未許親,只是聽聞欲許與龐家。只因這兩個姐姐的婚事,襄陽城中便已經有不少傳言,說是諸葛家不過是接着嫁女攀附荊州的權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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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家的兩位姐姐都溫柔和善,大姐招呼着我吃些果子,然後又帶着我去了靈堂,在靈堂和父親一起拜祭之後,二姐又拉着我坐到後院的小亭裏。
二姐昭蕙很溫柔,眼睛和諸葛亮一般的清澈。她拉起我的手,溫言說道:“向來聽鄉裏的女子說,黃家的女兒貌醜,卻不想月丫頭竟是這般清麗的姿容。”
這鄉中傳言,本是因為我常常随着師父四處游歷,從不以黃家女兒的身份示人,故而鄉裏有此猜測,我倒不甚挂懷,此番正好少了來府上求親的人。即使回家之後的五月裏有人上門,我作為未出閣的女子,也不能以真容見人,即使母親要求一見,我也常常讓侍女青衿扮醜去應付了事,這一來二去,醜女的名聲也坐實了。誰知道諸葛家的姐姐也有此誤會。
我笑道:“人言可畏罷了。”
昭蕙笑着看我,戲說道:“我記得當年阿亮一歲的時候,你家爹爹還同我家爹爹許了婚約。”我不知還有此事,便驚訝地看着昭蕙,她掩唇笑了,而後輕輕嘆了口氣:“可惜,叔父打小疼愛阿亮,竟未能得見他娶妻生子。”說罷又流下兩行清淚,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說讓她節哀,諸葛亮獨當一面叔父看着也會欣慰雲雲。
我二人又說了些近來城中的事情,爹爹便遣青衿來尋了,我與諸葛家姐姐告別,而後随着父親告別了諸葛亮,便回到家中。
又數月,諸葛家的喪事處理的差不多了,我聽聞諸葛亮舉家搬出了城內,在鄧縣找了一處地方安頓下來,躬耕隴畝,讀書教養弟弟。我則在家中研究自己的器械,吓走了一批又一批來求親的人。實際上,來求親的士子大多是看中了我家的家世,覺得我家和劉表是連襟,日後好辦事,但蒯家也是世家,蒯家和我家都有女兒,蒯家的女兒據說各個知書達理,溫婉大方,但我這樣醜名在外,來提親的人本就少,加上面見“我”後覺得實在接受不了而離去的,來家中求親的人便漸漸絕跡了。
待到初雪時節,白楚自江東歸來,父親帶着我去鹿門山找白楚,我幫着取了他十裏梅園裏最高枝上的梅花雪留着釀酒,而後白楚便打算和父親、我一道去拜訪水鏡先生,荊州名士司馬徽。
我三人到達水鏡先生的住處水鏡莊時,龐德公和夫人也在。我覺得這莊園着實清雅,玉溪山下,南漳城南,背靠青山,面對泠泠溪水,十分幽靜。我六人正在堂中用飯,父親和幾位先生讨論着養生之法,龐夫人則教我繡着刺繡,卻傳來了一陣敲門聲。打開門,竟是諸葛亮到了。諸葛亮今日着了一身素白衣裳,還是孝期中的他瘦了許多。他向着幾位先生和我施禮,我也起身向他微微還禮。
他說此番來是為水鏡送一把琴來,水鏡便讓他送去藏書的白馬洞。我尋了機會,說自己想去院子裏透透氣,便在去白馬洞的小路上等着他。他送了琴出來,我二人的目光堪堪對上,上次吊唁雖說見了一面,但畢竟我是黃家的女兒,不好與他多說些什麽。這樣想來,竟是有約莫半年的時光不曾見面了。
梅香清冷,月色清寒,他的容顏被月色照亮,他微笑着喚我:“英兒姑娘,別來無恙。”
我看着他,說:“走走罷!”
我二人沉默着在後院裏散步,不知為什麽,我本是想來安慰他不要太難過的,可現下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也覺得什麽都不必多說了。
和他踱步到門口,他說家中還有弟弟等着,便不多留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我二人皆是欲言又止,他見我不說話,倒是笑開了說道:“我本來,好像有很多話要同你說,但月下散步的時候,又覺得什麽都不必說了,和你一起走走就好。”
他轉身離開了。月色下,似乎曾經的少年複來歸。
回到堂中告訴了各位先生諸葛亮離開的消息,他們也不介懷,依舊說着哪裏的山水清朗,只父親笑着看我了一眼。
雪盡春回。
之後的一年裏,母親讓我待在家裏,給我介紹了很多親事,可卻沒有一個男子讓我稱心如意的,便還是沒有定下婚配。後來母親也不再理會我們父女,任由我父親來幫我尋找夫君了。我則或在家中制作器械,或去找襄陽的各位高人讨論山水時局,或跟着師父學學武功、醫術。
建安三年,父親為我舉辦了盛大的及笄禮。同年,聽說周瑜和孫策攻下皖,納大小橋姐妹,我前去祝賀。在他們的婚宴上,新嫁娘笑靥如花,周瑜風姿楚楚,孫策則快樂得像個孩子,這大抵是他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罷!
建安六年,二月,徐庶在荊州城內遇我,說起和諸葛亮不日将去颍川找孟建,邀我同往,我欣然應允。
作者有話要說: 這時候諸葛亮不知道白英就是月英,二人在水鏡莊相遇的時候諸葛亮只是以為女主是跟随白楚來的。
諸葛玄的死因參考了《三國志》和《獻帝春秋》的說法。
下一章颍川會有另一位“不治行檢”的高人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