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隆中對
建安十一年,十一月。
白楚和諸葛均回到荊襄,說是均兒已經學有所成,可以出師了。于是我和均兒、孔明去城中看望了諸葛家兩位姐姐,順道拜訪了龐統,而後見了爹爹和娘親,便在黃家莊子裏采了些梅花,便回家準備來年春天的竹葉酒了。
回到隆中,夫君幫着我将釀造的酒窖藏起來,便到了夜裏。我們一家正在用飯,他突然開口道:“夫人,我這幾日有事出門,勞你在家中了。”
我帶着幾分好奇看向他,總覺得他還有什麽話想說,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好笑道:“既是有話,直說便是。什麽事讓諸葛先生這般吞吞吐吐的?”
諸葛均也擱下筷子,好奇地看着他的二哥,想來也是從未見過他二哥這般模樣。
果兒則俏皮地刮刮自己的小臉,羞着她爹爹。
夫君看着一家人的神色,忍不住笑了出來,而後說道:“若有人來拜訪,就勞煩均兒和夫人替我接待一番了。”
我不知是哪位朋友,竟然還需我這夫君出去躲避,很是好奇。但既然夫君他不願意說,我也不再詢問。
次日,諸葛亮收拾了幾件衣物,帶着一張琴,離開了隆中。
臘月,隆中山裏的梅花開了,我帶着均兒和果兒,還有新來的小書童鶴奴一起上山賞梅。山中的梅林是山上隐居的幾位朋友種的,有臘梅、白梅還有紅梅,次第開放,很是喜人。我和孩子們到了山中司馬徽的居所,沿着雪徑,賞着白梅,便看到了他的竹舍。遠遠看去,窗牖上有暖暖的燭光,顯然是在家中。我便輕輕叩響了他的家門。不多時,門開了,司馬徽看見我帶着孩子們來并不驚訝,只是笑着抱起了果兒,讓我們進到屋中。
我幫着果兒脫下鬥篷,又把自己的鬥篷挂好,司馬徽已經給三個孩子了一些果子吃,打發他們在旁邊玩耍下棋了。
我和他相對而坐,他倒了一杯梅花酒遞給我,酒是剛剛溫好的。
我飲下酒,笑道:“先生好像知道月英要來拜訪似的。”
他老神在在地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而後擱杯搖頭道:“老夫可沒有你這丫頭說的那麽神,只是我這白梅林,寒冬總能吸引些朋友來打秋風罷了。”
我二人又飲了幾杯,說起一些舊事,他忽然問道:“怎不見孔明?”
“說到孔明。我倒是有一事不明。”我總覺得司馬徽好像知道些什麽,便接着問道:“前些日子,他說不日可能會有人拜訪,之後便帶着琴出門了。也沒說去了何處,亦沒說何人來訪。我倒不知,哪位朋友讓他這般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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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徽眼神亮亮的,帶着幾分趣味地看着手中的酒杯,也沒回答我的話。
我看他的樣子,更覺得他知道原因,便道:“既然你不說話,那我來猜一猜。”
他笑呵呵地點點頭。
“首先,肯定不是我熟悉的那幾位。”
他啜飲了一口酒。
“其次嘛,也不能是舊情人上門來吧。”
他唇邊一抹微笑,繼續沉默。
“我看,夫君也不像是得罪過什麽人的樣子,倒是有幾分期待。”
他笑意繼續加深,只是不言。
我沉默了一會兒,一個想法突然湧上心頭。
“該不會是,他等到了那個要追随的人吧?”
司馬徽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道:“等人來了,你自然也就知道了。”
那就是是了。
我心中突然也有幾分期待。我也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人,才會使我的夫君,這般才華的男子念念到如今,等待到如今。我知曉孔明的性子,在道義上、愛情上、君臣選擇上,他永遠都是從一而終的那類人,一旦認定了,就至死都不會改變自己的選擇。
在司馬徽這裏又飲了兩杯,看天色不早,便帶着孩子們回了家裏。到門口的時候,看見崔州平在等,便讓均兒帶着果兒到書房去,我引着崔州平到了內堂。吩咐鶴奴煮好茶,便問崔州平有什麽事。
“今日在山上遇見了一位将軍,他說自己叫劉備,來請孔明出山相助。”崔州平啜飲着鶴奴端上來的茶水說道。
“哦?劉備?就是現在坊間傳聞仁厚愛民的劉皇叔?”我好奇道。
“正是。”
崔州平聞着茶香,說道:“那人身邊還有兩個兄弟,說是一個叫關羽,一個叫張飛。三人一起起家,看起來,也像是久經沙場的将軍。”
“那州平兄是帶着劉備來到隆中了?”我問。
“這倒是沒有。”他飲罷茶水,繼續說道,“他們半路遇上了我,以為我是孔明,我告知了他我的身份,他幾分惋惜我不是孔明,但也請我到食肆去用了酒菜,談論了些荊襄的名士,問了我幾個關于孔明的問題。而後天色晚了,他問明白了隆中所在何處,說今日天晚不便打攪,于是就要送我回家,我說要去尋友,婉拒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州平兄看,這劉備是個怎樣的人?”
他搖搖頭:“說實話,我還真從未見過這樣的将軍。他遇見我的時候,正和一位樵夫談的熱鬧,問了他一些此地的農事,倒很是知曉這些稼穑之事,言語間也沒有輕慢的意思。和我談話的時候,亦是十分敬重。若非我此生就想着終老山林,不求聞達,定會投奔這劉将軍的。”
我笑笑,倒沒有回答。
依照崔州平的說法,這劉備倒是一個謙和的君子。雖然并沒有遇見諸葛亮,也沒有輕慢崔州平這位高士。而且還對百姓十分關照,對士子十分敬重。若是僞裝,那沒有遇見想要請的人則大可不必如此。聽起來,倒是骨子裏的謙和溫潤。
崔州平又飲了杯茶,便起身告辭了。我讓三個孩子都去睡了,自己也收拾了收拾上了榻,可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
心裏不僅僅是對這位劉将軍的猜測和期待,也是對出門在外的孔明的擔憂。月色惱人,只顧灑下一片亮堂堂的銀白,不讓我好眠。我望着月亮,想着心事,直到半夜才堪堪睡去。
又十數日過去,建安十二年一月初,孔明依然未歸。
這一日,我在卧房畫着一張機括圖紙,卻聽見前院一陣人聲。好奇的到窗邊,看見父親騎着他瘦瘦的老驢,在前院和一位玄衣男子說着什麽。而後二人一道向屋中走來。我并未出門,只是在卧房裏靜靜聽着動靜。
前廳裏,均兒正在讀着一卷書,那玄衣男子以為是孔明,便道:“在下劉備,特來拜見先生。”
均兒一愣,忙道:“你便是家兄說要來拜訪的劉将軍吧?想來你是要找兄長的,他不在。”
果兒卻不知從何處跑到前廳,笑道:“伯伯你搞錯了!這是我小叔諸葛均,不是爹爹!”接着便聽見父親讓果兒行禮,果兒咯咯笑。
劉備柔聲問道:“那你爹爹在哪裏呢?小丫頭?”
果兒沉默了一下,似乎是想了想。
“爹爹說要出門,十一月就離開了,想來是去游學了。”果兒頓了頓,接着說道:“爹爹和娘親總愛出去游學,拜訪一些伯伯呀、爺爺呀,有時候也帶着果兒呢!”語氣裏幾分驕傲得意。劉備也笑了,柔聲說了些什麽,我也聽不大清楚。接着父親便讓果兒和均兒去書房,他和劉備聊了會兒,劉備便告辭了。
劉備離開之後,我從卧室出來,父親将驢兒帶來的幾卷兵書放下,問道:“這人就是亮兒要跟從的人吧?”語氣中帶着幾分篤定。
我點點頭,問:“依爹爹看,這劉備如何?”
爹爹思考着捋了捋胡須:“雖是處境困窘了些,但是若是亮兒跟從,這劉将軍一定終生不棄。”
“可父親怎能看出來呢?”我好奇道,不過一面之緣而已。
父親嘆了口氣,回道:“他的眼神裏啊,始終有一些東西沒有丢棄。”
而後便沉默了,我也不欲再問。
數日後,我在後院和均兒一起做一個木制的水磨,鶴奴在前院高興地喚道:“先生回來了,夫人!”
我忙到前廳接過他的行李,孔明把琴放在書房的琴臺上,而後到卧房來,我讓均兒去燒些水給他洗澡,而後幫着他解下鬥篷,和他帶走的幾件冬衣一起放在浣衣盆中。而後向他講了這幾天的事情,鶴奴和果兒也一人提着茶壺,一人拿着茶杯乖巧地進屋。
孔明結果鶴奴的茶壺,讓鶴奴這小娃娃坐在小凳上,而後抱起果兒,笑着讓果兒給他倒茶。我向他講劉備見崔州平和到家拜訪的情形,果兒在一旁補充:“爹爹,那伯伯可有意思了。他還說爹爹和娘親帶果兒出門是因為怕果兒太可愛,被山裏的青鸾鳥叼給神仙娘娘呢!”我當日也未聽見劉備和果兒說了些什麽,如今才知曉原來是這樣一番話,不禁也笑出聲來。孔明更是爽朗笑開,道:“那伯伯說得對!”
而後孔明考校了鶴奴近來的課業,鶴奴是個很有天分的孩子,自然對答如流。孔明滿意地點頭讓他二人去後院玩耍,接着均兒就來喚,說水好了。
夫君洗了澡,我讓均兒去讀書彈琴,在院子裏把他的衣物洗淨,剛要晾衣裳,他便走過來接過浣衣盆,自己晾了起來。
晾好衣裳,青衿已經張羅了晚飯,和阿三帶着孩子一道來,用了飯,拜了年,而後就離開了。飯後,我也洗了澡,夫君讓我枕在他的膝上,為我把長發擦幹。
“夫君,”我道,“為什麽劉将軍來了,你卻要走?”
他輕輕幫我擦着頭發,想了想,說道:“亮還不确定,亮只是在試探,在等待。”
“那夫君為什麽選他?”
“亮只是覺得,他應該是值得我用一生去追随的。”
一夜無話。
二月一整月,劉備都沒再露面。
三月初,冰雪消融,人間春暖,院裏的櫻花也開始綻放。一日午後,前院有了動靜。我在後院,看見劉備向門口的鶴奴躬身施禮,報上名號。
“鶴奴記得你,你是前次來找我家先生的劉将軍吧?”鶴奴回禮問。
劉備一人一馬,立于庭中。聽到鶴奴問候,點頭稱是。
鶴奴把他引到前廳,均兒正在讀書,聽見劉備到來行禮說道:“劉将軍,家兄前幾日回來了,只是現在正在卧房午睡。我去喚醒他。”
劉備制止道:“不必。小友繼續讀書吧,備等諸葛先生醒來。”
而後就沒了動靜。
我看着孔明,我的夫君,他在卧房,但并沒有睡着。只是拿着一卷書倚靠在窗邊,聽着廊下的動靜。他的唇角,慢慢綻出一抹笑意,似乎是欣賞,更像是惺惺相惜。
這一個時辰裏,廊下的一人,那挺拔站立着的将軍,等着輔佐他南征北戰的希望,等着那據說在午睡的先生醒來;而身邊的一人,那傳說中午睡的先生,其實也沒有睡着,他也在靜靜地等待着,等着值得他一生相從的真心。
一個時辰後,孔明踏出卧房,問候:“兩次來訪,亮皆遠游,失敬失敬”的時候,我在粉白的櫻花雪中,仿佛看到我的夫君,那位坐在田埂上目送斜陽的少年,此刻一襲青衫,笑着看向他一直等待的明主。
他終于,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歸宿。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和真心,來自于看得一篇叫做《丞相字母表》的日志,我一直覺得,這一個時辰,兩個人就是這樣,都在等待自己的所托。下面開始就要虐了,因為孔明不再是山林的隐士,而女主作為孔明的妻子,也跟着他見過了種種人間的苦難和悲劇。也會解釋夫人晚來生子的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