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建安秋

到達樊阿府上時,神醫正在用晚飯,我背着喬兒,果兒在一邊扶着他,我們匆匆走進了府院。樊阿看見我們。連忙命身邊的兩個少年幫忙,我便随着他們把喬兒放在了樊府的客房。

樊大夫搭脈閉目,沉思了一會兒,我急切地看着他,想問問喬兒情況如何,又怕出言詢問會打攪大夫診病。

樊阿皺皺眉頭,而後收回手,寫了幾味藥材讓身邊的少年熬制藥湯,而後才看向我問道:“這孩子是不是有什麽先天不足?”

我點頭道:“喬兒的母親生他的時候有些受涼,孩子出生後就多病。”

“這次生病的原因,應該是這孩子身體較為虛弱,加上冬日天寒濕冷,就着涼發熱。本來若是簡簡單單的發熱不至于如此,但是這孩子先天不足,一旦發熱,若是無法得到及時的控制,就會傷及心肺。”樊大夫一邊說着,一邊掏出一粒藥丸喂他服下。

“那喬兒現在如何?”我聽到樊大夫的話擔憂問道。

“若是吃了我的藥今晚能退燒,那也便無甚大礙了。”樊大夫說道。

“那若是沒能退燒呢?”我聽懂了樊大夫的弦外之意。

“那老夫就要再用藥了。”樊大夫說完掀簾出門,去看少年煎藥的情況去了。

“娘親,喬不會有事的,對嗎?”果兒拉着我的袖子,眼睛有些發紅,一臉擔憂之色。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道:“不會有事的。”

不多時,門簾再次掀開,熟悉的竹香味裹挾着風雪率先闖入我的鼻尖,回頭時,之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趕來,頓覺安心。

果兒快步跑過去,拉着孔明的手将他引到床邊。

“喬兒如何?”孔明出言問道,給了我一個安慰的眼神。

我便将樊大夫剛才所說的事情告訴了他,他聽完點點頭,有些擔憂地看着喬兒。不一會兒,樊大夫端着藥走了回來,孔明扶起喬兒,我一勺一勺地給喬兒喂下藥。喬兒雖然現在昏迷着,但好在他還能喝下藥。

扶着喬兒躺好,我為他掖好被角,就聽見樊大夫交代了孔明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孔明聽着點頭不斷,而後樊大夫便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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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這時才來得及脫下他的披風,他勸說着果兒回家,果兒不願,于是便在隔壁問樊大夫借了一間屋子,安排果兒先去休息。

待到一切安頓妥當,已經是宵禁時分。

我守在喬兒的床邊,看着他時而皺起的眉頭憂心。孔明用他溫熱的手掌覆住我的手,我們什麽也沒說,在喬兒床邊安安靜靜而又萬分焦急地等着他醒來。夜裏,我打了一盆水為他敷着額頭,喬兒慢慢開始發汗,時常有驚悸的表情,我看他睡不安穩,便哼起母親小時候常常哼唱來哄我的歌謠。

“月兒明,雲兒飄,小飛蟲兒輕輕叫。要問它,汝鳴何,小小孩童快睡覺。”帶着荊楚之地音調的曲子,很快就讓喬兒安靜下來。

後半夜,喬兒的燒已經退了,我便讓孔明去休息。

孔明搖搖頭,說還是放心不下喬兒的病情,我也不勉強他,只是泡了壺清茶回來。

不知什麽時候,我趴在喬兒的床邊睡着了。

“娘。”我是被一聲輕輕的呼喚叫醒的,醒來的時候發現我身上蓋着孔明的披風,孔明不在屋中,喬兒醒了,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着看我。

“喬兒你現在覺得怎麽樣?想吃些東西嗎?”我驚喜地拉過他的小手問他。

“娘,我想吃粥。”他笑着看我,我卻一下子呆住了。

這是喬兒長到這般年歲,第一次喚我“娘”。我內心一時激動又感慨,竟不知該怎麽回應,愣了一會兒,只能裝作去做飯的樣子想要逃出屋子好好消化。

還沒有起步,門簾便被掀開,孔明端着托盤進來,一碗藥,一碗粥在托盤上。

“粥來了,孩子。”孔明把托盤放在小桌上,我把喬兒扶起來。果兒也跟在孔明身後,開心地看着喬兒。

“你可吓死我了喬!快點先把藥喝了,爹爹說了,不喝藥就不可以喝粥哦!”果兒調皮地湊到床邊。

“好好好。”喬兒一邊回着果兒,一邊接過藥,“謝謝爹!”

孔明面上不起波瀾,只是笑着看喬兒把藥一飲而盡然後被苦的呲牙咧嘴的模樣。果兒從口袋裏拿出一把蜜餞,先撚了一個塞到他嘴裏。把剩下的蜜餞塞倒他手裏,嫌棄道:“看喬苦成個醜孩子啦!”于是屋裏的三個人都笑開。

看着喬兒把清粥一飲而盡,我們這才放下心來。樊大夫來看過,說已經沒什麽大礙了,只是需要多休息幾天。于是我們把喬兒裹得嚴嚴實實地抱上馬車載回家,安頓好之後,我想着孔明忙碌,便讓他睡一會兒,下午回左将軍府。

這一場疾病才算是平安度過了。

之後三年,宗學興,蜀錦遠銷各地,孔明輔佐劉備整頓朝政,建立律法刑罰。蜀地一改劉璋治理時的靡靡之風,吏治清明,道不拾遺。

建安二十四年春,黃忠将軍于定軍山大敗夏侯淵,曹軍潰散,漢中之戰我軍大獲全勝。據說戰勝之時,那位已過天命之年的将軍戰袍獵獵立于定軍山,手中長劍直指洛陽的方向,意氣風發有如少年。孔明調兵支援,将軍與他約定等到天下平定,定與他攜手同游定軍山。我看着我的夫君每日都心情愉悅,便也很開心,我想,他快要實現他的隆中對策了,到時候還于舊都,天下就再也不會有戰火和兵禍。

劉将軍會帶給天下百姓平安快樂的生活的,我相信孔明,所以也相信劉将軍。

八月初,劉将軍自立漢中王,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霜降的時候,父親生病的消息忽然傳來。

這個秋天,成都常常下起連綿不斷的雨。

我到達葛陌的時候,一場小雨剛剛下起來,葛陌上的農人都扛起鋤頭紛紛向家中趕。父親母親因為要到學堂教學,為了方便起居,便住在葛陌的小院裏,我和孔明常常去探望二老。只是近來數月,孔明忙于典禮籌備,又去了成都,我則呆在學堂或是在家中研究改造木牛流馬,卻不料月餘沒見,父親竟然忽發急病。

進到屋中的時候,父親并不如我想的那樣卧病在床,而是坐在後院的小亭中,靜靜地拉着母親的手,看小雨淅淅瀝瀝地落下。

我站在父母背後,忽然沒來由的落下淚來。有多久,我不曾好好陪伴過父親母親了?什麽時候,我也回像他們當年目送我離開一樣目送果兒和喬兒離開?而我和孔明,有沒有這樣相依相偎老去的一日?那時候會在隆中嗎?如果,如果父親先母親而去了,母親該怎麽度過餘下的年歲?如果,如果有一日,我……我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丫頭來了,坐。”爹爹先發現了我,招呼我坐到他們的身邊。

我聽話地走過去,坐在爹爹的另一邊,爹爹笑着也拉過我的手。

“月丫頭還記不記得,爹爹小時候告訴過你的一個雨的故事。”我搖搖頭,“爹爹且說來,阿月要聽。”

“這雨啊,本是雲層裏一個婆婆身邊的雨娃娃。那婆婆脾氣可沒你娘親這麽溫和,雨娃娃做錯了事,雲婆婆就說:‘你們不聽話,就把你們趕出去!’”

“然後啊,雨娃娃們就吓得從雲上跌落,于是我們便看見下雨。雨下得小,就是幾個雲婆婆生氣了,若是下得大,就說明很多雲婆婆心情都不好。”

“霜降這天降下的雨娃娃,就會變成霜娃娃。它們和別的雨娃娃不一樣。”爹爹輕輕咳了幾聲。

“別的雨娃娃,它們會彙合到大海裏,到忘川中,然後再一起回到雲上,而霜娃娃因為化成了霜,所以就留在了人間。”亭外雨腳如麻,周身泛起涼意。

爹爹沉默了很久,等到我和母親勸着他回屋時,他才輕聲開口。

“霜娃娃太孤單了,需要有人陪着他們。”

“所以每到霜降的時候,常常有一位溫和的人會離開。”

“陪着他們找回到雲上的路。”

“然後啊,這個人就也會變成雨娃娃,随着其他和他一樣的雨娃娃落下雲層,滋潤着世間萬物。”

我心裏仿佛有什麽突然被抽空了,周圍的霜寒之氣,忽然間多了幾分別樣的溫柔。

母親什麽也沒說,若無其事地和我扶着爹爹到了床上躺下。我們一家圍坐在生起的爐火旁,像小時候一樣,我和父親聊着天,母親在一邊做着繡活兒笑着看我們。

離開的時候雨依然沒停,父親執意要送我到院門口。

“月丫頭,好好照顧自己,我呀,要去雲上喽!”爹爹神神秘秘地一笑,語氣溫柔間帶着調皮。我一下子抱住他,輕輕說:“到雲上看見好風景,一定一定要來夢裏告訴我。”

爹爹拍拍我,說:“好。”

我慢慢地、眷戀不舍地松開抱着父親的手,對着父親微微一笑,而後撐傘回身。

一瞬間淚水和雨水一起沖刷下來。

父親離開了,在霜降的傍晚。

母親說,他離開的時候,床邊的窗上結了小小的霜花。

九月初七的成都,原還不到結霜的天氣。

父親離開了,雨卻沒有停。

這年冬天,原本毫無動靜的江東突然發難,呂蒙白衣渡江,斬殺關羽。我在父親離開後常常在葛陌陪着母親,收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建安二十五年的初春時節。

據說劉備收到關羽身死的消息,斷然否定,而後涕泣數日。孔明其實是很擔憂的,怕劉将軍一時沖動做出什麽事來,可他回到家知曉我傷心于父親的離開,也不願意讓我再擔心他。

建安二十五年三月初三,正好是修禊時節。我因為父守孝而不得出門,均兒夫婦就帶着兩個孩子去了水邊,孔明則說留在家裏陪着我,也沒有跟去。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黃夫人也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呀!

她也有自己想要守護的親人,不得不面對的離別。

也許,霜降的時候離開的,真的是一些很溫柔的人吧。

無他,只是向來覺得霜降是個美麗的節氣。

昨天入夢的時候,夢見一場大雨。

身長八尺的男子沒有打傘,用廣袖為我撐起一片無雨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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