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君臣诔
這是我二人難得的閑暇時光。
我和孔明趁着春日的陽光,搬了小幾,備了茶水,坐在後院的櫻花樹下。陽光透過枝葉傾瀉而下,我二人一時無話,默默享受着這春日的寧靜。
約莫一刻鐘時光過去,我拿過茶壺開始倒茶,孔明卻把坐墊扔在一邊,而後拉過我放下了茶杯的手,讓我和他在草地上并排躺下。我慢慢靠近他,将臉頰貼在他的心口,而後合上了雙眼。
“孔明,你有沒有什麽話想要對我說一說?”我啓唇問他。
“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這樣失态。”他輕聲說,我沒有回應,只是安安靜靜地聽着。
“我跟在他身邊,算來已經有十三年。這些歲月裏,我見到過他的很多面——大笑,愉悅,認真,幼稚,發怒,溫和,種種種種。可是我沒見過他真正的哀恸,即使是我們當年在荊州疲于奔命的時候,他也只是狼狽和不甘罷了。”
“可這一次,他是真的傷心了。我能看得出來。”他輕聲嘆息道。
“阿月是不是以為,我第一次見劉将軍是在隆中,亮記得,那次你還說我神神秘秘的。”他笑了一聲,我擡頭,看見他微微勾起的唇角,聽他繼續講下去。
“其實我第一次見劉将軍,不是在隆中,而是在徐州。”我支起腦袋,偏頭看着他陷入回憶中去。
“你曉得,我叔父那時候帶着我和均兒到荊州。但你大約不知道,在徐州的時候我曾和叔父被亂民沖散。那時候我牽着均兒混在饑民之中,目睹了曹操攻城時的慘狀。”他合上雙眼,眉間微皺,想來那段回憶于他而講,該是十分痛苦的。我一直覺得孔明是堅強的,但我也知道這堅強必然由來有因。他沒有告訴我他在徐州都看見了什麽,但我覺得那一定是他至今都無法忘記的夢魇。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他調侃地說着,卻沒有笑,“似乎已經不會害怕世間的所有事,包括生死和離別。可到了徐州戰亂時我才發現,這世上讓我不舍的事情其實還有那麽多。我帶着均兒混在饑民當中的時候,唯一想着的,就是怎麽活下去。”
“之後,我第一次見到了劉将軍,在千千萬萬的人群中。”他雙眼突然亮起來,好像回憶起那次相遇都會讓他快樂。
“三十多歲的将軍穿着一身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铠甲,戰袍上還帶着幾處補丁。他應該是跟随田楷來幫助陶謙的,然而卻在我們這一群百姓面前駐馬勒缰。他亮聲說他叫劉備,是一位将軍,他說,他一定會帶我們回家。”
“然後我帶着均兒跟在百姓之中,跟在他的大軍之後,就覺得什麽都不害怕了,因為他說過的,他會護着我們。而最後,我和均兒真的平安找到了叔父,去到了荊州。到荊州之後,我就想,要是以後學有所成,一定要跟随這位将軍。”
“所以,你等着他,直到到二十七歲年。”我看着他,他點了點頭。
“是啊,然後我們逃亡荊州。那時候也有百姓跟随,很多人都勸他抛下百姓,我卻沒有。因為我知道他一向不會丢下任何跟随他的人。這次關将軍的離世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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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聲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勸他,即使我知道因為關将軍而破壞聯盟會将我們帶入危局。”我看着我一向無所不能的夫君,為他揉開擰在一起的眉尖。
“我了解他的性子,也知道他和關将軍的感情。我知道換了是我,他也會這樣做。因為這就是當年我跟随他的原因。”
“他其實不僅僅是一位主公,他更是一個人。他永遠都不會做到君王那樣無情,因為他始終都先是那個舊袍舊铠的将軍。”他沉默了,我也一時無言。是啊,要怎麽勸說一個把兄弟之誼看得如此之重的将軍放下手中報仇的兵刃呢?雖然我們都知道這樣報仇實際上是不對的,但是身為他的知己,身為一向了解他,知道他為什麽提起兵刃的人,又當如何?
“所以,你稱病在家?”我問。
他帶着幾分苦澀地笑笑,回道:“也不全然是因為這件事,我還很擔心你。岳丈離開之後,你雖然怕我擔憂常常是笑着迎我,但我一直都知道你其實很傷心。果兒告訴我,我不在的時候,你很少會像往常那樣笑了,孩子們也很擔心你。”
“我……”我竟一時語塞。我沒有想到,孩子們竟也如此細致入微,擔心我的情緒。
孔明溫柔地将我擁進懷裏。
“岳丈和岳母只有你一個女兒,你從小被他們護在手心。岳丈作為你的父親,最曉得你的心思,也最明白該怎樣以父親的身份愛護你。有了果兒之後,他做的很多事,常常讓我這個一樣做父親的都覺得自慚形愧。甚至岳丈離開的時候,他都不想要你傷心,于是編了一個故事講給你聽。”我閉上眼,控制不住地落下淚來,“阿月,別哭,”他柔聲道:“我說過的,當年我對岳丈承諾過的,我會永遠在你身邊,你還有我。”
于是一切的悲傷都以一場哭泣而最終收尾。
此刻我抱着他,我的夫君,我的一顆心終于安定下來。
次日清晨,孔明一早出門了,到了中午時分忽然下起雨來,我在門口等着,不多時,兩個人影便匆匆走到門口。看樣子,二人是剛剛從雨中走回來,衣服都快濕透了。我帶着孔明去換了一身幹淨的衣物,又為法正尋了一件衣服催他換上,這兩人都是棟梁之材,哪一個生不得病。二人換上幹衣,坐在爐前,開始說起政務。我去到後廚,煮上一鍋姜湯。孔明進來要酒,被我轟了出去,都着涼了,竟還惦記着喝酒。這事情孔明一般不會做,想來要酒的必定是法正。
端着兩大碗姜湯到書房,又塞給了二人一人一個薄披風,我這才回到後堂做自己的事去。法正看到我沒端酒,倒也不惱,只是無奈一笑。
不知二人用了什麽法子,劉備這年最終也沒有什麽行動。
建安二十五年十月辛未,曹丕建立新朝的消息傳來,一時之間益州振動,人人皆以為獻帝去世,于是益州各位便為獻帝服喪守孝。
次年春四月,在衆人的勸說之下,劉備登基為帝,改元章武,國號為漢,大赦。
那一日将軍身着天子衣冠,我的夫君,軍師将軍諸葛亮,在他的“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的期許中,受丞相印,賜章武劍。
這年六月,劉備還是出兵伐吳,據說孔明不曾阻攔勸說,只躬身承諾足食足兵。不料軍隊未發,張飛又被部下所殺。于是章武元年七月,劉備不理會孫權的求和,兵出秭歸。
我本以為,這會是又一場一般無二的戰争,也許會失敗,但至少益州還在。
可我沒想到,接踵而來的是法正病亡,劉巴重病,馬良戰死,連營火燒的消息。孔明空閑的時間越來越少,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就在我為他擔憂,怕他突然承受不住的時候,章武三年春天,櫻花正好的時節,劉備自永安傳來了诏書。
孔明将離開的時候,我出門送他,交給他前幾日在宮中和穆夫人一同折下的一些花木。
“帶給他吧,兩年了,他應該會想念這裏的春天。”我把花籃放在他的手中。
他接過花籃,忽然抱住我。我拍拍他的背,無聲地嘆息了一下,他放開我,毅然轉身奔向永安的方向。
我忽然有種錯覺,好像看到了很多年之後,他轉身而去,而後一去不歸。
劉備到底還是沒能熬過這年春天,四月癸巳,他于永安宮中崩殂,時年六十三歲。
孔明回來的時候,一身素白的孝服走在百官隊列之前。我站在宮城門口,看見他慢慢地、慢慢地走來。待到與他一同回到宮裏,他交代完一切事情後退下時。我上前一步扶住他。他的雙手在顫抖着,我忽然看見他的鬓角,不知何時也生出了白發。
靈柩下葬之後的那天晚上,他第一次醉倒在我的面前。
我讓他枕在我的膝上,他閉着眼睛,喃喃告訴我劉備說他有才華,盼他傳承漢室,還把劉禪交給他,讓那孩子像侍奉自己一樣侍奉他。他說起二人在隆中的謀劃,在荊州的夜聊,在登基之後的幾分疏離,在永安宮裏的徹夜長談。而後,他許久許久,都沒有再說話,只是眼角不停流下的淚水打濕了我的白裙。我幫他揉着眉心,看着他的樣子心如刀絞,卻一句勸慰的話也說不出。
半晌,他才睜了眼,看着我啞聲問道:“阿月,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卧龍崗上啊,滿山遍野都是竹花。”
我的淚水在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奪眶而出。
後半夜,孔明終于沉沉睡去,我看着他淚痕遍布的側臉,一夜未眠。
五月,劉禪繼位,時年十七,改元建興。
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一切卻都還沒有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玄亮永安宮訣別應該會有番外的。
關于竹花:我之前一直以為竹子是不會開花的,一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知道竹花是一味藥材,這才曉得竹花實際上是存在的。竹子在生長的時候是不會開花的,往往當一片竹林要衰敗的時候,竹子才會開花來确保傳承。也許,章武三年的時候,卧龍崗上真的會滿山竹花吧!至少孔明心裏是竹花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