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出師表

這年五月初一,我得了閑,就去宮中探望皇後。

皇後當年曾在宗學裏為我所教,而今十六歲。小丫頭素來溫和娴雅,但也極受父母寵愛。在這宮中想來是悶壞了,見我來了,十分高興地迎出來,柔柔地喚了我一聲:“黃夫人。”我拉着她颔首微笑,我們便到了堂中坐下,她吩咐侍女倒些茶水來,而後就讓她們下去。

“黃姨,果兒最近如何?我有些日子不曾聽過她的消息了。”侍女離開後,她便不再拘泥于皇後的禮法,話語間帶着小女孩兒的嬌憨。

“那丫頭啊,最近在家裏和我一起研究改進木牛流馬,好像不久還要随着她師父唐逸去犍為郡考察改進井鹽的制作。總之,想讓她和你這丫頭一樣常伴身邊是不能夠了。”我摸摸她的頭發,說道。

張家丫頭臉上露出幾分羨慕的神色,而後她輕聲道:“其實我有時候很羨慕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們不會安排她的人生,她也從不曾為什麽事苦惱過。”她頓了頓,微微仰頭看着窗外的樹梢,一只黃莺正在樹上啁啾不停,“可為什麽,我就要在這裏孤獨的一個人呢?沒有朋友,見不到母親,甚至去到哪裏都要受到約束。”

我看着她惆悵的眼神,恍然幾分感慨。其實張将軍當年是想讓他的姑娘幸福才許下了這門親事的,可現在的境況卻并非他所願。人們往往如此,把自己認為最好的留給最愛的人,可卻很少有人問他們到底想要的是什麽。

我自知不能說些什麽,便引開了話頭,和她聊聊宮外的趣事。小姑娘聽得津津有味,時而咯咯發笑,我看着她明豔的笑臉,卻不知若幹年之後還能否再次見到她這樣純粹。

回到家裏還沒換下衣裳,果兒就興高采烈地拿着圖紙來找我。

“娘親你看,這裏再加一個軸承,兩個零件便可以運轉地更快!”我接過圖紙,果然,這丫頭跟着白楚倒也學了不少機械制造的技術。改完圖紙,喬兒也到了書房來。我便帶着兩個孩子去了後院的茅屋。

兩個孩子都已經十九歲了,喬兒已經做了驸馬都尉,雖是個閑職,但也已經有不少世家前來提親。果兒這丫頭卻還是一天天無所事事,除了在女宗學當先生教授我曾經負責的機械制作外,要麽是在家裏搗鼓機械,要麽是跟着唐逸周游蜀地山水。問她要什麽時候嫁人,答案都和我當年一模一樣:“除非有緣,除非才華和我父親不分上下,否則我便一個人過也沒什麽。”孔明和我寵着她,也說不過,便随她去了。

建興元年的夏天着實酷熱,和炎熱一起到來的,還有新帝登基之後政權的不穩。先是耆帥雍闿歸附江東,流徙太守張裔到了吳地。接着孟獲連接諸夷、牂柯太守朱褒、越嶲夷王高定紛紛響應。這時孔明便雷厲風行,先是修改了《蜀科》明正刑典,有派遣出使節交好東吳,同時接洽張裔返回的事宜,還回了曹魏衆人《正議》一則以言明興複漢室的志向。

三年春,三月,為平定南邊的孟獲,孔明帶着衆人出兵南征。我和孩子們到城外去送他。

他一襲黑色的衣袍,離開時對我微微颔首。目送着他堅毅而挺拔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隐沒在一片鐵甲之中。

孔明離開之後,我便忙于自己的事情,或是去宮中坐坐,或是去宗學看看,或是去錦裏和繡樓轉轉。

去宮裏的時候我有時也去看看阿鬥,他這年要加冠了。二十歲的少年皮膚白皙,容貌清朗,很像他的母親。這孩子一看便是養在富貴人家的孩子。每次我去探望他的時候,他要麽是跟着幾個小黃門在池塘邊喂魚,要麽就是一邊看着孔明抄錄給他的《六韬》、《韓非子》,一邊吃着嘴邊侍女送上來的水果。我雖是他親近的姨娘,但也不知該以什麽身份教育這個被保護地太好的孩子,更何況他在我面前一向乖巧純良。

很多次我都是在告別離開之後遠遠看着他玩鬧的背影,為蜀地的明天深深地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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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孔明寄了書信回來,信上問候了成都家中的大小事宜,還有一封字跡不同的小書劄誇他對戰孟獲的英明神武。想來應當是跟在他身邊的馬谡所加。我看着信,心裏到底幾分欣慰。

信中孔明說想要在南疆推廣茶葉,我便問了唐逸去南邊考察時研究的一些可行的制茶技巧回信給他,一并寄去了幾件秋天的衣裳,順便提醒他鬥兒将要行冠禮的事。

七月末,大軍班師。班師之後又是成堆的政務等着孔明處理,相府的鄰院被他建成了參署,自七月末便夜夜燈火通明。

九月初九,宮中設宴,說是為了南征接風洗塵。在軍中将士們用完酒飯離開之後,便是一些老臣和近臣以及諸位相熟的夫人們到內苑,見證皇帝加冠的儀式。

因為劉将軍離世,所以長者自然是由孔明擔任。一套禮儀下來,少年已明顯有些疲倦。冠禮之後又是宴飲,鬥兒于宴飲舞樂向來是喜歡,便喚了舞姬獻舞。少女身姿曼妙,少年皇帝滿懷期望地看着孔明。

可孔明向來不在意這些舞樂之事,雅正端方的丞相入席,即使是平常懶懶散散,坐沒坐相的簡憲和也規矩起來。于是皇帝陛下的一片期待,只得到了丞相微微的點頭颔首。比起來樂舞,孔明更關心他的學業,于是便只表演了一場舞蹈,剩下的時間便是幾位老臣詢問陛下的課業。

日落而歸。

和孔明一起坐上馬車,終于在日落時分回到了家中。

為他收好披風,我二人坐在卧房的床邊,燈火在衣袖帶起的微風中搖曳明滅。

喬兒、果兒和唐逸在八月一起去了犍為郡,在孔明的授意之下推廣井鹽,家中只有我們二人,雖然安靜,我卻并不覺得孤寂。他和我說起在南邊的見聞,說起孟獲是怎樣的從開始的不甘心到最後的心服口服,我笑着聽他講,不時點頭或提出疑問,他也會問我在成都的一些事,還有兩個孩子的婚事。喬兒已經和卿家姑娘定下了明年五月的婚期,果兒的親事還遙遙無着。

“當年要不是遇見了你,我估計也會和果兒一樣吧!”我笑道。

“這丫頭,倒真不知該那她如何。”孔明也十分無奈。

我二人便笑着,聊着,直到月上中天。

建興四年,孔明比以往悠閑了不少,時常呆在家中。三月,喬兒回到成都,先禀報了陛下新的制鹽法的推廣十分順利。陛下聽聞很是開心,便給了喬兒封賞,孔明也和參署的衆人謀劃鹽鐵的官營事宜。

五月,卿家姑娘被迎娶進府。小姑娘繡藝高超,雖知書達禮,但也不失俏皮。我和孔明見小兩口新婚燕爾,便樂呵呵地将相府擴建了些,為他倆建了一個新的房間。六月底,這兩人便想去葛陌住一陣子,一來是葛陌風景宜人,而來也是為了多多陪伴卿丫頭的母親,順道去陪着我的母親住些時日,慰藉兩位老人的孤單寂寞。我也知道他二人的心思,便讓他二人去了。

八月十五,又恰逢休沐,我和孔明早早用了晚飯,在竹林裏鋪開席子,墊了一床薄被便對酌起來。

除了劉備去世的那一夜,我幾乎沒有看見他喝醉過。他這個人啊,是從來不會用醉酒來逃避忘卻身上的擔子的。

“阿月,這梅花酒應當是唐逸上好的窖藏了。喝起來真是清冽可口,唇齒留芳。”他啜飲一口,而後便放下酒杯換上了茶水。

“你呀,喝酒從不喝醉的,和你一起喝酒也算是這世上無聊的事情之一了。”我撇撇嘴,拿過小酒壺便仰頭喝下。

他輕輕笑了幾聲,目光溫和地看着我,而後又望向北方的天際。

“亮将北行了。”他喃喃說着,似乎在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對我訴說。

我沒有說話,只是起身坐到他的身邊,他拿走我手裏的酒壺,解下披風為我披上,而後擁我入懷。

“八月天涼,阿月莫要再飲酒了。”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新婚的時候也是月圓之夜?”我懶懶地靠在他的胸口,聽着他的心髒有力的跳動。

“我怎麽會忘了呢?那一夜的夫人啊,真是眉目如畫。”他用摟着我的左手溫柔地摸着我的頭發,我們二人什麽也沒說,只是安靜地坐着。

感覺有些涼意襲來,我們便收了東西回到屋裏。孔明有去書房看了看最近的屯田文書,我則為他熬了一碗姜湯,并準備好了洗澡水。

一個時辰過去,我輕聲走到書房,放下姜湯,抽走他手中的文書。他笑着擱筆,聽話地把姜湯喝了幹淨。

為他脫下外袍,他便到屏風後泡澡。我拿了布巾和皂角,走到他背後為他擦拭。擦到腰間,他帶着幾分戲谑地扣住我的手腕。我一時竟有些羞怯。

于是一次好好的泡澡,最後以榻上緊緊纏繞的青絲收場。

次日清晨,孔明早早便起來了。看到我起身唇角微微勾起,我不由得一陣臉紅。而後聽他說道:“老夫老妻了,阿月還是這樣害羞。來,把這碗粥喝了,我看着你喝完粥還要去參署議事。”

十月底,葵水遲遲不見蹤跡,樊大夫看過,方曉得我竟又有了身孕。于我雖是意外之喜,孔明卻十分擔憂。我同他說會配合樊神醫的治療,好生将養身體,以期順利産子,加上樊神醫說我的身體這些年調理的還不錯,他才少了幾分擔心。

不過在有孕的這些日子裏,孔明雖然也忙于政務,但辦公的地點,卻從隔壁的參署移到了相府前廳,于是府中雖少了兩個孩子,卻到底不顯得冷清。阿谡自阿良去世之後,便一直跟在孔明左右,我們在荊州便相熟,他有時也常讓他夫人來陪我。

建興五年,六月。丞相府中,一個男孩兒呱呱墜地。

雖說樊神醫一直在府上為我調理身體,但畢竟早年小産落下了病根,這一次生育還是極為艱難。孔明在産房外一直擔憂地等着,孩子抱給他他也沒仔細看,只不住地問樊神醫我怎麽樣。

待神醫進了産房把過脈,說一切安好,并吩咐了藥童去煎藥之後,孔明這才安心地坐在床邊,接過老女婢懷中的孩子。

我雖是累極,卻不願意睡去,看着面前的夫君溫和地看着他的孩子,心中有說不出的溫柔。

他毫不嫌棄孩子臉上的血跡,輕輕看着孩子剛剛止住哭泣的眼睛,笑着說:“孩子,我是你父親,諸葛亮。”那孩子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就笑了起來。

而後神醫讓他出去,說我該休息了。我向他輕輕點了點頭,他幫我掖好被角,老婢抱着孩子,跟着他一起走出了産房。

後來我聽說,他抱着孩子頗為得意地在前廳炫耀,那些參署的臣子紛紛拱手祝賀。可許是祝賀聲吓到了孩子,孩子竟哭了起來。用阿谡的話說,一向嚴肅的丞相大人忽然溫和地哄起孩子來,群僚一時目瞪口呆,一直到張長史問給孩子起什麽名字時才回過神來。

于是大漢的丞相大人抱着孩子,思考了片刻,笑着摸摸他的小臉,柔聲說道:“他是瞻,亮的瞻。”

身邊的群臣一片點頭,蔣參軍若有所思道:“瞻彼洛矣,維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祿既同。君子萬年,保其家邦。丞相是希望這孩子能看到漢室興複的那一天罷!好啊!多好的名字!”

丞相只是笑笑,并不言語。

不多時,将孩子交給身邊的老仆,就又接着和群僚探讨起了北伐的準備。

老仆回來将孩子的名字說給我聽,我看着他熟睡的小臉,卻想起了另一首詩來: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曷雲能來?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孔明就要遠行了。

月末,孔明回到家中,卻進了書房。

我起身,輕輕推開書房的門,一燈如豆,他伏案躬身。那一夜我坐在他的書案邊,看他一筆一劃寫下出師表,字字嘔心,句句斟酌。寫到動情之處甚至淚下于紙。我安靜地為他研墨,看他将自己的一顆心全數寫在這篇表文裏。

作者有話要說:  嘻嘻,這一章還是很甜的!

我們的阿瞻真的是十分意外的存在了,可以說是月色太美的産物~

從上周末到今天我和幾個姐妹都在群裏讨論瞻兒的母親到底是月英還是那個傳說中的妾室,emmm反正這文裏是月英。由于分析的思路太長所以就不展開說了,具體的可以去亮吧裏找找看關于諸葛亮有沒有妾室這個問題的世紀大辯論。

這章點題啦!畢竟我們阿瞻出來了,我們這本可是叫瞻彼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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