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街亭失
八月,秋風起的時候,我抱着瞻兒出城送行。
和孔明一起離開的,還有剛剛從犍為郡回到成都一個月的喬兒。我本想着喬身子弱,不想讓他如此勞累,可喬兒脾氣倔,說他雖是丞相嫡子也是國家臣僚,理應為國督運糧草,我沒辦法,只好由他。
果兒自犍為郡回來之後就常常往宗學去,一來是女學興盛之後學生日漸增加,确實工作較為繁重;二來則是因為宮中時常有太後派來的人到府上找她,我雖不知她為什麽躲着宮裏的人,但前幾日太後親自來探望我時旁敲側擊,我心裏還是有了幾分猜測。
建安六年的早春,瞻兒已經會說成句的話了,這讓家裏人都開心不少,尤其是卿丫頭。這姑娘自喬兒離開之後月餘就知曉自己已有了身孕,于是格外喜歡照顧瞻兒,幾乎是把瞻兒當作自己的孩子來養。小丫頭上心,我卻不敢讓她累着,待到她顯懷之後,便不讓她幹活兒了。這姑娘也聽話,只是還是時常看着瞻兒玩耍。
這年春天,聽說孔明自斜谷道取郿,以趙雲、鄧芝為疑兵,而大軍所向,直指祁山。時南安、安定、天水等郡紛紛投降,形勢一片大好。我卻不想再次收到的,卻是阿谡失街亭的消息。
消息傳回相府的時候,我正在教瞻兒讀一首《蒹葭》,剛讀到“白露為霜”,就聽到從宗學回來的果兒說:“阿爹敗了,街亭失了。”我手一抖,書簡就掉在了地上。瞻兒乖巧地撿起書簡,被老婢帶着去了後院。
“怎麽回事?”我吸了口氣,果兒手有些微微顫抖地給我倒了茶水,讓我先喝點水冷靜一下。
“父親讓馬谡守街亭,卻沒想到他不聽副将勸阻,将水源地拱手曹軍。而落得個水源不足,士卒離散的下場。”果兒向我說道。
我顫着聲音,沉默了一會兒,艱難開口問道:“那,阿谡呢?”
果兒嘆了口氣:“他被父親以違背軍法之名,下獄了。”
仿佛有什麽東西忽然在腦海中炸開,我想起當年荊州的小小孩童,想起幾個月前還向我講述孔明的小弟,而今竟然被投獄中。
“竟,無人為他求情嗎?”我抱着最後的希望問。
“我聽說,很多士卒都為他求情。可他不受,父親,也不允。”果兒輕聲說着,一字一句都在我耳邊訇然作響。
“快,紙筆。”我匆匆吩咐着,不一會兒便寫了書信,交給果兒。
“你速速找人送給你父親,快!”果兒也顧不得找別人了,牽了門口的馬缰便縱馬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迅速消失,心中乞求孔明能見到這封信。他太清醒了,有的時候甚至都讓自己痛苦,當年失去馬良,他已經深陷愧疚了,而馬谡是馬良最後托付給他的弟弟。他清楚地知道,作為一國丞相,把馬谡投入獄中是最正确的抉擇,但他高估了自己的感情承受力,也低估了馬谡的自尊心。作為看着馬谡長大的姐姐,我知道他對自己的才能有多麽驕傲;作為陪在孔明身邊的妻子,我也知道他其實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樣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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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到底,還是晚了。
半月之後,漢中傳來馬谡去世消息。收到消息的時候,我正在繡着一幅故園竹林的蜀繡,卻被銀針紮到了手指。指尖血液滴在了繡線上,我看着點點血跡,不禁怔住。阿谡啊,是伴在孔明身邊為數不多的荊州故人了,如今竟以三十九歲的年紀早早離世,孔明的北伐路上,荊州舊部也就只剩下趙将軍同行了。直到新來的小侍女阿黎快步取了藥來為我包紮,我才回過神來。
“夫人,這幅繡品算是廢了,真是可惜!”阿黎為我包紮好後,惋惜地看着我面前的繡品說道。
我低頭看着翠竹間點點血色,不知為什麽心中一痛。
“既如此,便棄了吧!”我淡淡吩咐了一聲,轉身走進了屋中。
又七日,果丫頭的書信自漢中回來。信中說孔明讓我安排人去接濟馬谡的妻兒,并說到馬谡去世當日的場景。
“谡叔臨去,有書信呈給父親。信中言道:‘明公視谡猶子,谡視明公猶父’雲雲。及至谡叔受戮前,軍中十萬衆為之求情,父親仍執意處其以軍法。可父親擲下處斬令時,我明明看到他背過身去淚流不止。為什麽?母親?為什麽父親一定要殺谡叔呢?”帛書上幾處墨氤開了一片,我知道,果丫頭寫的時候應該是哭了,可是面對她的疑惑,我內心一時五味雜陳。我知道,孔明此時的心中不會好過到哪裏去,那畢竟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那是曾經躲在他身後怯怯看我的少年。
可他沒有選擇了。
從他走出隆中的那一刻起,他就許下了一生的承諾。而當他成為大漢丞相之後,他更是要撐起整個蜀地。
當年制定《蜀科》的時候,法孝直就曾經和他說過,建議他不要在蜀地行嚴法,他卻說“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則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則知榮。”他是一個從開始就嚴格以法約束自己、治理國家的人,所以蜀地才會有現在和平安定的局面。這次街亭之敗,對于他來說不僅僅是一次用兵之過,更是北伐路上的嚴重打擊。街亭地處通向長安的險要關隘,如今失去,對于蜀道行軍更是難上加難。
于公,他身為大漢丞相,是不會為了一己的情誼而違背心中的法度。他甚至上表請求自貶三等,連自己都沒有放過。
于私,想來他是覺得自己對不住那位已經長眠的将軍。先主去世之前,曾和他聊過馬谡,囑托他馬谡其人,言過其實,不可大用。先主慧眼,他竟未将這警告放在心上過。到底是旁觀者清,他身陷于荊州舊情,最後還是因情誤事。
我雖曉得他的心思,但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畢竟,蜀道路遠,情難意會。而也許,他需要的其實并不是勸說和安慰。我思量半晌,沒有法子,只能起筆,寫一封信寄給東吳的諸葛瑾。
諸葛瑾,作為孔明的兄長,常常和他有書信互通。我想,同樣在吳身居要職的他應當比我更能感同身受。
信送出之後,我換了一身素白的衣服,吩咐鶴奴準備車架,又吩咐小星拿了錢糧、布帛等物,便起身去了馬谡府上。
府上一片白色,靈堂前沒有多少人來祭拜,只有一個女子抱着一個約莫一兩歲的孩子在抹着眼淚。
我悄聲走到她面前,止住了禮儀官要喊“丞相夫人祭拜”的話,吩咐堂中的老奴将帶來的東西收好。
那女子看見我,起身來就要拜下,我上前一步,把她攙起來。這女子眼看已經哭的腳步不穩了,只是勉力支撐着。
我不忍看她紅腫的眼睛,吩咐堂中衆人道:“你們先退下。”
于是堂中衆人皆默默離開,我扶着馬氏坐下,看着曾經前幾日還來府中道賀丞相得子的女子淚如雨下,我後退一步,而後屈膝跪下。
馬氏顯然是被我的舉動驚到,哽咽着問,“黃夫人,你這是做什麽?”
“阿谡有罪,丞相戮之。我雖有信,奈何遲矣。丞相因違反軍法而處斬先鋒馬谡并沒有錯,但作為阿良托付照管幼弟的兄長,他卻錯了。我跪在你面前,不是因為我是丞相夫人,而是因為我是沒有護好阿谡的長嫂。我不求你能原諒,只求你能帶着這孩子,好好活下去。”我俯身施禮,她顫抖着手,受了我一拜。
站在他身邊的孩子好奇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的母親,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我拜後起身,溫聲說道:“夫君本來想要接你們母子到葛陌,可我想你若是過不去心裏的坎兒,便留在這裏。我會時常派人來看你們,你一切不必擔憂。這孩子以後的學業也都會由相府安排好。”
而後,我走上前去,看着盛放遺體的棺椁,最終沒有勇氣去看阿谡的遺容。
離開的時候,天氣悶熱,我看了看空中卷積的烏雲,只怕是大雨将至。
這年冬天,孔明沒有回來,府中卻迎來了喬兒的靈柩。
一群兵卒擡着靈柩,沉默地走進相府前廳,果兒哭紅了雙眼,跟在靈柩旁邊。
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但還是勉力支撐着謝過送靈的兵士。卿丫頭懷裏抱着出生不過三月的孩子,虛弱地走出了産房,顫抖着看向靈柩中面容安詳的喬,痛哭失聲。
“展白绫,迎歸魂!”我沉聲吩咐着,仆婢們将白绫挂起,我靜靜地坐在一邊,和幾位婢女匆匆裁好喪服。
換上白衣,系好孝布,我帶着身後衆人,顫巍巍走向靈柩。
他曾舉起木鳥給我看的手而今冰冷僵硬,他曾經安慰地看着我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我忽然想喬兒他是不是病了,然後慌亂無措地去看樊神醫。神醫一身白衣,跟在相府衆人身後,見我看向他,合上雙眼,對我道了一句:“夫人節哀。”
我知道了。
我的喬,他再也醒不來了。
我跪坐在靈柩旁,恍惚想起喬兒十二歲的時候,那一年,他大病初愈,在家休養。
“父親,祖父給您取名“亮”,是因為您出生時太陽特別好嗎?”喬兒問。
“也許吧!”孔明笑着摸摸喬兒的小腦袋。
“那你為什麽給我取名‘喬’啊?”喬兒好奇地問。
“傻孩子,你的‘喬’字是你阿翁所取,并非為父啊!”喬兒有些失望地垂下頭去。
孔明笑着拍拍喬的肩膀:“但為父很喜歡這個名字,希望你能和仙人王子喬一樣,長命百歲。”喬兒乖巧地點點頭。
“等你健健康康地長到加冠的時候啊,為父會親自給你取字的。”孔明接着笑言道。
聽到這裏,喬兒才雙眸亮亮地擡起頭來,問道:“真的?”
“真的。”孔明扶他躺下,溫柔地為他掖好被角。
于是在喬二十歲的時候,孔明給喬兒取字為“伯松”,取王子喬號赤松子之意。
加冠的時候,孔明溫和地看着他,說道:“孩子,父親和母親不求你做出什麽功績,只要你能健康平安就好。”
“娘親,娘親,”回過神的時候,看見面前瞻兒的小臉,“你怎麽哭了?”
我竟不知什麽時候淚流滿面,瞻的小手摸上我的臉頰,為我擦着淚水。他很好奇,為什麽娘親的淚水,越擦越多呢?
到了傍晚時分,衆人離開,我讓卿丫頭和孩子們去休息。均兒帶着林氏來了,和果兒一起坐在我的身邊,一臉擔憂地看着我。
“嫂嫂。”均兒欲言又止。
我搖搖頭,一絲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七日之後,喬兒下葬了。葛陌的墓地裏壘起了一座新墳。
自喬歸葬後,我便覺氣虛懶惰,終日雖強撐着打理府院,還是在一個早上暈倒了。
睜眼的時候,樊神醫輕輕嘆了口氣。
“夫人莫要傷神了,你之前奔波已落下了病根,又強撐着生下了小公子,本就是病上加病。而今喬公子去世,你郁結在心,以至于現在病到這般地步。你好生休息,戒憂思、戒勞累,否則,恐怕撐不過三年啊!”
我靜靜聽着,沒有回應。
“夫人,丞相他,也再經不起失去任何一位親人的打擊了。”樊神醫見我如此,沉默了一會兒,輕輕丢下這句話,便把藥交給侍女阿黎,轉身離開了內堂。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之後,基本都是告別了。
下章甜姜上線了,衆所周知,甜姜上線後日子都挺苦的。。。
本來想叫“失街亭”的,
但想了想這一次豈止是失街亭那樣簡單?是在街亭失了城池,失了同行人,失了嫡長子。
另外推薦大家去聽聽河圖《失空斬》,寫的就是失街亭這些故事。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