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錯因果
我起身,阿黎忙為我墊上枕頭。喝下了藥,我揮揮手讓她下去,便合上眼休息。
我并沒有睡着,一閉眼全是荊州以來的點點滴滴,最後被一片素白籠罩。小小的喬在遠處喚着我,我卻怎麽也追不上他。
一身冷汗地醒來時,果兒正在我身邊。她擔心地看着我,眉宇間有以前不曾見過的淡淡哀傷。
“娘,你醒了。”我點點頭,讓她去休息,她起身為我掖好被角,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卻忽然回眸看我。似乎想說什麽話,卻到底沒有開口。
建興七年冬天将盡的時候,孔明還是沒有回來。我坐在後院的草堂裏,爐火上溫着一壺酒,果兒在一邊寫寫畫畫,瞻兒則乖巧地坐在我的身邊,我一字一句的教他讀着《詩經》。
瞻兒很聰明,可我卻有些擔憂,人說慧極必傷,不是沒有道理。
三月,櫻花盛放,果兒和我坐在庭院裏,曾經活潑的姑娘,現在卻很是安靜。我煮了一壺茶水,鋪開席子,讓果兒和我一起坐下。
為她倒好茶水,我看着遠處追着花瓣的瞻兒,卻聽到她開口道:“娘,我想随師父去山中,再不出世。”
聽她終于說出了心中所想,我卻沒有聊到她竟然決心不再出世。壓下心中的思緒,我問:“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她雙手抱着茶杯,目光卻望向漢中的方向。
“因為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她臉上浮起了微笑,卻轉瞬即逝,“可是這場相遇,從一開始就錯了。”
她不再講下去,我曉得她現在還開不了口,便說道:“既然做了抉擇,那就去吧!當年你的外祖父不曾限制過我,我也不會限制你。畢竟,娘親不能伴你一生。”
次日,她收拾好行囊,于門前素衣跪拜,而後轉身離開。
五月,趙将軍去世了。
将軍靈柩回返的時候,成都下了很大的一場雨。
我打了傘,牽着瞻兒走在石板路上,聽着雨聲打在屋檐和傘上,滴滴嗒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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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裏的趙将軍不像是一名武将,更像是一位儒将。他在我們的逃亡路上一直保護在百姓左右,看見我和徐老夫人為百姓們發糧食還會溫和地派軍卒來幫忙。
入主成都之後,趙将軍也拒絕了占用百姓的土地蓋房子,而是自己在荒地上建了一間小院。孔明很親近他,常常向我稱贊趙将軍。
“阿月,我有時候覺得,趙将軍真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的很多做法,亮也自愧弗如。”
“昨日和趙将軍聊起來成都的民風,将軍說在成都這些日子了,他仍然很是懷念荊州的歲月,還與我約定等到平定天下了一起去隆中隐居。”
想起四月裏收到他的家書,對趙将軍的病情甚為擔憂的他,在信中寫:“阿月,和我一起從荊州走到漢中的,只剩下趙将軍了。”
而如今,連最後同行的人也離開了。
到将軍府行了拜禮,回府的時候瞻在身邊問道:“娘,為什麽趙伯伯是睡着了回來的呀?爹爹什麽時候回來呢?”
我握着他的手緊了緊,卻沒有回答,只一瞬間覺得五月的風竟帶了涼意。
九月,唐逸送來了一封信,入眼的卻是果兒的筆跡。
我打開信,看她把往事細細說來:
母親,果兒想了很久,覺得還是應當給您和父親一個交代。當面說不出口的話,我便寫下來吧。
您之前告訴我,我會遇見一個像父親愛您那樣愛我的人,我其實并不相信。父親對您的情我和喬都看在眼裏,這即使是在歷史中也并無幾人可及。更何況,我從小跟着師父長大,您又教我各種技藝,所以這二十餘年來,莫說傾慕,才華與我相配的男子,我都極少遇見。
我記得您和我講過江東的周郎,講過穎川的郭嘉,我喜歡他們那樣的男子,有志向,有抱負,不像是現在和我年歲一般的男子們,大多只是憑借這父親的餘蔭肆意妄為。
您大約也猜到我常常呆在宗學裏的緣故。陛下希望我入宮為妃,太後也這麽想。陛下是因為我和其他女子不同而一時興起的喜歡,太後則是因為可以拉攏諸葛家權勢的心機。可我想過,我的人生或許有很多條路,但卻沒有入宮這條。我天性如此,強求不得。
可在我去到漢中之後,一切都變了。
因為我的女子身份,并沒有和父親一起在軍中,而是住在城中一戶百姓家裏,閑來會幫着軍醫包紮受傷的軍士。
可我沒想到會遇見他,他叫姜維,姜伯約。天水投降後,一批士女被父親帶回了漢中城,很多人說起他,說他才智過人,說他心有遠志。
我起初并沒有放在心上。直到再次去中軍帳見父親時,我才第一次見到了他。
我為了方便行事,穿了男裝跟在父親身邊,下面坐着很多文臣武将,他們将父親請到了主位上,舉杯慶賀收複三郡。父親沒有動酒杯,您知道的,他是個不喜歡飲醉的人。這些文臣武将之中,只有一個清亮的眼神,一直擔憂地看着父親,這個眼神屬于一位面生的少年。
父親舉起筷子,又輕輕放下,眼角有淚滑落,滑過斑白的鬓角消失不見。他伸手止住了道賀聲,說出了我畢生難以忘記的一句話:“一夫有死,皆亮之罪。以此相賀,能不無愧!”群下安靜,父親說完便離開了,我也跟着父親出了宴請的軍帳。
和父親商讨了連弩在軍中的大規模使用之後,我便離開了軍帳。走向我常常獨自一人坐着想事情的銀杏樹。走近時,才發現已經有一個人坐在樹下。原來,是宴席上的少年。
“小兄弟,你是諸葛丞相身邊的親衛?”他眼神清亮地問我。
我不想讓自己的身份洩露,于是便點頭算是承認。
“我叫姜維,是新來的。”他見都是行伍中人,說話也不拘。我便也坐在他的身邊。
我有些好奇,問他為什麽剛剛的宴會不去祝賀丞相呢?
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小兄弟呀,人和人的志向是不一樣的。有些人覺得,小的勝利也是勝利,但我們的這位丞相啊,看得卻不僅僅是北邊的這方土地。”
我訝異于他的認識,這少年,不過剛剛歸順而已,為什麽會如此了解父親。于是便說丞相北伐,怎麽就看得不是北邊這片土地了。
他站起來,手指着長安的位置,我跟着起身,他說,丞相真正看到的地方,在那裏。他要先到長安去,再到洛陽,最後讓大漢的火焰燃燒整個天下。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忽然覺得這些年心裏那些朦胧的輪廓都變得清晰。
于是我便以丞相親兵的身份,常常去那棵樹下找他。
他有時候會來,有時候卻不會。我從來不想着約定什麽,他也和我一樣。
他來的時候,時常和我講一些見聞,我也和他講成都的風物。
他說他和母親分開了,很擔心他的母親。又說“但有遠志,不在當歸”。我看着他的眉眼,想起您和我講父親說過“遨游何必故鄉”的句子來。
其實我所求不多,只是希望我的心上人有與我相似的“志”。他在軍營裏和士卒打成一片,在漢中城裏安撫百姓,幫着老婆婆背米面,他會拿着父親發下的連弩細細研究,也會将自己的饅頭分給一些很瘦的孩童。
他不像是我在成都見到的任何一位世家子,他只是姜伯約。
後來,喬兒昏倒了。姜維先發現了他,背他回到營帳,于是我的身份也被他知曉。
知道我的身份後,他還是去了銀杏樹下,我換了一身女裝,在等着他。
“維竟不曾想到,你是丞相家的小娘子。”他躬身施禮,語氣間幾分疏離。
“聽聞小娘子不曾婚配,與維獨處,怕有損小娘子清譽。”他輕聲道着歉。
“維以後,不會再來此地叨擾了。”他再次行禮,轉身要離開。
我有些慌,雖曉得不妥,但還是開口問他:“你能不能娶我?”
他一下停住腳步,而後回頭看我。半晌,才轉回身去。
“姑娘才情過人,相貌清麗,沒有男子會不喜歡。”
“可伯約已有妻室,斷無再娶之理。”
我沉默了,看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我在樹下坐着,不吃不喝地想了一天。
第二天,在漢中城裏,我與他再次相遇。
他躬身施禮,喚我“諸葛姑娘。”
我請他和我到無人處,鼓起勇氣問他,若他娶我,我願為妾。
我那天想了很久,母親,你莫要怪我為他放下尊嚴。我想了曾經的堅持,但是覺得他真的值得我這樣做。
他嘆了口氣,“姑娘錯愛了。”
“餘妻不才,姿容平庸,家世平凡。可到底陪我走過了五年歲月。老母在外,時時奉養。她和你,不一樣。”
“你有整個相府,還有你的老師唐先生,他們都會護着你;可我妻,她只有我了。”少年行禮,姿态端方。
“伯約告辭。”他轉身離開了,只留下我一個人。
我常以為自己潇灑,可真的喜歡上之後,才發現原來不是我潇灑,而是從未遇見那個讓我傾心的人。
後來喬的病情加重,我看護着喬,便忘了他。
直到喬離開。
母親,這是我第二次看見身邊的親人離開。喬去世的時候,父親痛哭失聲。我走出帳子,一直到銀杏樹下,才發現自己一直在顫抖着,卻哭不出來,只是無聲的流淚。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父親旁邊的軍帳裏,守門的士卒告訴我,是姜維将我抱回了帳中。
之後我便回來了。
而後我回憶了很多事,最後說出了之前的一番話。
到山中之後,師父沒有和我說什麽,只是嘆了一句“錯因果”。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再不入世。
師父為我找到了一處道觀,風景頗似隆中,還有一片梅園。
待女兒心思平複,自會下山再見母親與瞻弟,而今小住乘煙,抛母棄弟,恕果兒不孝。
安好,勿念。
看完果兒的信,我心中五味雜陳。她是我和孔明放在手心裏寵着的姑娘,而今被傷成這樣。孔明大約也是知曉的,只是他已經沒有精力管了。我現在也知曉了,可是果兒已經大了。我想了半日,到了夜裏,只是提筆交代,讓她好好照顧自己。
于是這年的冬天,府上更是冷清,只有我和卿丫頭,兩個孩子和幾個老仆。
到底,還是捱到了建興八年。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會有人接受不了果兒和姜維的感情線吧,畢竟我們果是在丞相和夫人的影響下長大的,怎麽會甘心做妾。
唉,是的,但總會有那麽一個人,她願意為他放下所有的驕傲。
她等了太久了。
可我們果兒畢竟還是個沒有怎麽經歷過人事的孩子。不知道以她的身份永遠都不能也不會做妾。
所以姜維拒絕了她,其實也是因為懂她。
他知道諸葛果為自己放下了什麽,但他覺得那樣的諸葛果就不是真正的諸葛果了。真正的丞相家小娘子,不應該為他放下驕傲。所以他拒絕了,但還是不舍,因為果兒那樣的女孩子在那個時代太出色(長得好,家境好,又識字有才),所以才會抱她回營。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果兒的信就寫到這裏。(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