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安街上,素來門可羅雀的顧王府,今日停着一排排華貴的車馬,十分熱鬧。
第一代的顧王,謀士文臣出身,是本朝當時的第一才子,無人能出其右。
開朝皇帝便将世家公子小姐的私學,交給了顧王府來辦,這傳統便一直沿襲到了至今。
本以為顧王府如今這樣的形式,今年的私學怕不能開設了,可前不久,昭世子的病好了不少,甚至還抛頭露面的去參加了宮中的百花宴。
一想到那日的昭世子,名門貴女心中,便忍不住泛起波瀾。
年輕的世子身穿月白錦袍,外罩雪青色紗制長衫,長衫上用銀線繡着朵朵梅花,從袖口一直蔓延到了下擺。
他的面容是不見天日的白,唇色也略輕淺于常人,長睫下雙眸如月色般清隽柔和。
未及弱冠,故而沒有佩戴冠宇,漆黑的緞發只用一根白玉簪子绾着,渾然天成的風華絕代。
好似如練的月華,流照進了人心裏。
那一日的百花宴,令不少世家貴女失了心神。
唐映搖不喜熱鬧,瞧見顧王府這條街上車水馬龍的情形,有些頭疼。
她眼珠子一轉,拂冬便覺着不好。
“哎呦……”
馬車只是輕輕地颠簸了兩下,唐映搖身子卻猛得晃了一晃,她的頭撞到了車壁上,發髻散了,那只蝴蝶發簪也掉了下來,在軟塌上無辜地搖了兩下翅膀。
“郡主!”拂冬被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她。
“郡主的頭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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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冬仔細瞧了瞧她的額頭,見到并沒有什麽碰着的痕跡,心裏松了口氣。
“此路過于擁擠,沖撞了本郡主。”
拂冬借着晃動的車簾子,往外頭望了一眼,這大道上,容納五駕馬車并行還綽綽有餘,不知郡主從哪兒看出來的擁擠。
“真是可惜,我這衣冠不整的,怕是不能出去見人了。”
小郡主甚是惋惜地嘆了口氣,眼角的那一絲狡黠也藏得很好。
拂冬搖搖頭,從袖子裏掏出一把木梳子,“郡主莫惋惜,現在重新绾發還來得及。”
唐映搖瞧得目瞪口呆,“我竟不知,你何時有了出門藏把梳子的癖好?”
拂冬笑着答道,“專門為郡主備着的。”
唐映搖嘆了口氣,“我就說,還是帶翠珠好些。”
翠珠可比拂冬好糊弄多了。
“不知今日,我們是否能見着昭世子?”話音剛落,說這話的女子雙頰便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粉。
“蘇姐姐還想着昭世子呢。”女孩兒嗓音清脆,透着不谙世事的純真。
她繼續又道,“昭世子的病如今好了些,此次定是能見着的。”
唐映搖在二人後面走着,本無意聽這個牆頭,無奈卻一字不漏地聽全了。
這昭世子只是出府一趟,便有了如此大的魅力,叫人記挂到現在。
可見這婚約,倒也不是十足的好,這男子太招蜂引蝶,聽起來就是不省心的模樣。
“可是蘇姐姐,我聽說,昭世子已經有了婚約……”
女子的聲音突然壓低了些許,可還是一字不落地傳進了唐映搖的耳朵裏。
“世子他,竟有了婚約?”
那位蘇姓女子的聲音有些遲疑,夾雜着幾分的不願相信在裏面。
“正是,是和國公府裏的那位郡主。”女子頓了頓又道,“這些我也是無意間聽來的,可蘇姐姐,即便這昭世子沒婚約在身,也并非是良人。”
“此話怎講?”
“昭世子身體不好是其一,其二就是,世子的封地,在西郡……”
西郡……
西郡那地方,是種下個瓜卻只能得個芝麻的窮鄉僻壤。
唐映搖生下來便在這十裏繁京,那樣的地方,也只是聽說。
小郡主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頭,她怎麽可能跟着他,背井離鄉地去那裏呢?
三個人心思各異,走着走着,就到了私學學堂前,裏面已經等候着不少世家子弟。
本朝朝風開放,故而男女學塾設在一處,但各家的公子小姐都有了相熟的夥伴,自然是抱團坐在了一起。
唐映搖就落了單。
拂冬看着自家郡主,有些憂愁,郡主年歲不大,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鬧騰的時候,郡主卻喜靜,故而在京城世家中,竟無幾個相熟的好友。
唐映搖自己倒不在乎,她随便挑了個靠後排的位置坐下了。
拂冬将書籃子放到唐映搖的旁邊,也悄聲退下了。
唐映搖端坐着,儀态極好,叫人挑不出錯處來,可這樣等了又等,卻不見先生過來。
她心底忍不住犯嘀咕,她來得時辰也不算早啊,這先生怎麽着也該到了,怕不是個老烏龜吧。
唐映搖等着等着,兩個眼皮子就忍不住在打架。
“我可以坐到這裏嗎?”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傳來。
唐映搖被驚了一下,清醒了不少,瞧見來人穿着一襲嫩黃色月裙,纖瘦且文雅的姿态。
看着似乎話不多,不吵鬧就好。
唐映搖點點頭,那小姑娘就挨着她旁邊的案幾坐下了。
于是,唐映搖就時不時地感覺到這小姑娘偷偷打量她的視線。
唐映搖不為所動,十分能沉得住氣,果然,沒過多久——
“初次見面……我是尚書府裏的四小姐,元宛彤。”
元尚書的官職是近些日子才升上來的,所以也無怪元宛彤沒來得及進世家小姐的交際圈裏,落了單。
唐映搖一向禮數周全,她臉上挂着十分得體且好看的笑,“國公府,唐映搖。”
竟是國公府裏的小郡主。
元宛彤不禁愣了一愣,國公爺深受聖上重用,小郡主又深得帝後寵愛,還是那國公府裏唯一的嫡系,光是這層身份下來,就令人羨慕不已。
更遑論她年紀不大,就生得這般姣好的面容,萬千的儀态,更是令人望塵莫及。
唐映搖瞧見了元宛彤眼底未能掩飾住的羨慕。
可衆人只知這表面的光鮮,卻不知正因着國公府只有她一個女兒,父親才能深受帝王的重用,她才能令帝後如此放心的寵愛。
國公無子,國公府再一世榮華,也翻不得天去。
屋子裏的竊竊私語突然一下子停了,更襯得外面的鳥鳴越發的清晰,唐映搖下意識擡頭,就望見走進來的那人。
右手手執一卷書,左手負于身後,一襲霜色錦袍,行走間衣擺處有暗紋流動。
三千緞發垂落身後,鼻梢唇角弧度剛好。
這是哪家送來聽學的公子,身量氣質,皆可謂是不可多得。
唐映搖正這樣想着,卻見他于塾師案幾前站定。
授課的先生竟這樣年輕?
不知是誰低聲說了句,“昭世子來了……”
他竟然就是顧昭?
顧昭竟是私學的先生?
一連串的意料之外下來,叫小郡主有些懵。
顧昭剛站定擡首,就望見了後頭坐着的少女,她打量他的視線不同于常人,毫不掩飾的欣賞,這樣的眼神顧昭見過不少,可都或多或少夾雜着其他的情緒。
譬如驚豔,譬如羞澀。
可她的眼神就是非常純粹的贊賞,不摻雜任何別的情緒,好像他只是一卷好看的書,一幅好看的畫,也僅此而已。
顧昭覺得稀罕,正要收回視線,卻見她的神色裏,沒了方才純粹的欣賞,轉而變成了惋惜。
顧昭往案幾上放書的手一頓,他的長相,就這麽叫人可惜嗎?
唐映搖只單純覺得,他生得這個模樣,這般招蜂引蝶,可怎麽是好。
顧昭沒有過多的言語,只翻開手中的書卷,“諸位打開書卷,第一則《國學篇》,彼之君子……”
他聲音低沉,好似夏夜的風吹竹葉,帶着清涼,末梢卻夾雜着些啞。
世家貴女聽得雙頰泛粉,心思全然不在書卷上了。
但這之于唐映搖,無疑是最好的催眠曲,她右手支着額頭,困得厲害……在他低沉的念書聲中,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郡主,郡主……”拂冬候在外頭,見公子小姐都走完了,卻未見自家小姐身影,只得大着膽子走進去,卻一眼瞧見郡主歪着腦袋,睡得香甜。
拂冬忙快步走過去喊她,這才第一節課,郡主就公然睡覺,給先生的印象多不好啊。
唐映搖是被搖醒的。
她還有些迷糊,惺忪睡眼瞧過去,臺上竟還有個人影。
顧昭是最後一個走的,也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竟養出了個小瞌睡蟲。
拂冬一聲“郡主”,叫顧昭成功頓住了步伐。
“郡主,過來接您的馬車壞了,車夫說要等一陣子才能修好。”拂冬小聲地解釋着。
暫時回不去了啊。
唐映搖看着幾尺之外站着的顧昭,計上心頭。
她不緩不慢地站了起來,喊了句“先生”,嗓音輕柔,好似山間的甘泉。
顧昭頓住腳步,側目望向她。
“學生國公府唐映搖,見過先生……”
她一口一聲先生,偏露了些故作端莊的不正經出來。
“學生的馬車壞在了半道上,怕是要等上一陣子,可呆在此處又太過無趣,不知先生可否帶着學生,逛逛這顧王府?”
女子故作乖巧的眉目下是掩飾不住的狡黠眼神,顧昭突然想看看,她能整什麽幺蛾子出來。
他欠身一步,右手微微擡起,做足了周全的禮數,“請。”
庭院新雨後,空氣裏還帶着淡淡的青草香。
拂冬一個人去等在了門口,看馬車何時能修好。
顧王府十分大,一路上種了不少名貴的花兒,被雨水洗禮過,更加嬌豔華貴。
顧昭在前面走着,唐映搖跟在後面,走得十分慢。
時不時有下人經過,瞧出他們倆之間詭谲的氣氛,行了禮之後便匆匆離去。
“先生等等,這顧王府的路太不好走了。”她的聲音自後面響起。
顧昭停住腳步,“怎麽,是此路太粗疏難行?”
“那倒不是。”她搖了搖頭,輕輕蹙起眉頭,似乎真的遇到什麽大難題一樣。
“這才下過雨,王府的路經年失修,磨得太光滑了,學生怕摔倒。”
顧昭看了看地上嵌着的鵝卵石,想不通她是怎麽睜着眼睛把這話說出來的。
“顧平。”他喊住身邊經過的家仆,低聲交代了幾句話,名叫顧平的家仆臉上露出有些詫異的神色,但還是照做了。
不一會兒,顧平便帶着幾個家仆過來,搬出一個麻袋,唐映搖正疑惑,便見那麻袋拆開來是凹凸有致的石頭塊兒。
顧平指揮着将小石頭塊兒灑滿了這條被唐映搖說太過光滑難行,嵌着鵝卵石的路上。
其中還有幾粒蹦跶着跳到了唐映搖的裙邊。
緊接着,那幾個家仆又拉開了一條花紋複雜的毯子鋪在了路上,将那層石子蓋了個嚴實。
表面做的十分好看。
唐映搖擡頭,對上了顧昭的眼睛,“先生這是作甚?”
“如此便不會滑倒了。”他笑得溫潤無害。
唐映搖心底存着一絲疑惑,踩上了這毯子。
“嘶——”她輕哼出聲。
即使鋪着毯子,石子卻還是硌腳得厲害。
這人存的什麽壞心思。
唐映搖想扭頭就走的。
小郡主養尊處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地長大,誰敢明裏暗裏這麽對她?
可唐映搖想起,想要他主動退婚的目的還未達成,要是真的嫁給他一同去了西郡,那才真的是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于是小郡主只得咬着牙,忍着硌,艱辛地走過了這條路。
顧昭在路那頭等她,映着路邊盛放的花兒,更顯得衣冠楚楚,人面獸心。
唐映搖臉上挂着的笑就有些勉強了,“先生實在貼心,學生自愧不如。”
一字一句,幾乎是從牙縫兒裏咬出來的。
她從不說這樣陰陽怪氣的話的,有失郡主的身份。
但這次不算,是他逼她的。
顧昭也不惱,煞有介事地點頭應下,繼續往前走。
唐映搖咬牙跟上。
似乎到了顧王府的花園,此處比方才路上更是花團錦簇了不少。
唐映搖瞧着天色不早了,決定速戰速決。
“先生……”她又喊了一聲,低低的,柔柔的,像是小貓的嘤咛。
顧昭擡眼,似乎早有預料,靜靜地等着下文。
“其實,學生傾慕先生已久,只礙于與這顧王府的世子有了婚約,所以才一直未向先生表露心跡,可今日一見先生,實在忍不住想要……冒犯先生……”
“你傾慕我已久?”他低沉的嗓音響起,似乎有些被逗樂的愉悅。
“是……”唐映搖做不出那副深情的神态來,只得微微低着頭,眼神有些飄忽。
“你傾慕我已久,如今想要冒犯我?”
這話經他一說,可好生奇怪。
唐映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逼到了牆角,下巴被他點起,只見他微微俯身下來,在她耳邊呵氣如蘭,低沉如碎玉的聲音輕輕響起。
“那你想要,怎麽冒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