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這個時辰,這個地方……
陸湘想起上回趙斐執意要她推着自己去鳳池邊賞夜荷,此刻在亭中貪戀北苑夜色的人,應當是他吧。
她不想碰見趙斐,一時又好奇心作祟,想知道自己猜得對不對。
于是,陸湘放緩了腳步,蹑手蹑腳地往承岚亭走去,很快就看到了承岚亭外放着趙斐的輪椅。
果然是他。
陸湘會心一笑,正準備折返時,餘光往亭中朝承岚亭中一飄,便見趙斐緩緩從亭中的石凳上起身,走到欄杆邊上,朝着陸湘躲着的這方站着。
剛想偷偷過來瞄一眼,就被抓個正着麽?
陸湘有些無奈,然而仔細一看,發現趙斐雖然朝這邊站着,但目光似乎望着遠處,并沒有看向自己。
想了想,陸湘從小道上挪開,閃到一株梅樹後頭,扶着樹幹站着。
頭頂上的樹冠遮擋了大部分的月光,站在這裏趙斐應當看不見自己的吧?
陸湘其實不想做什麽見不得的人,她就是不想叫趙斐看見自己。
要是現在她從小道上折返,趙斐肯定能看見她。
他看到自己偷偷溜到承岚亭來了,指不定說什麽難聽的話。
正在這時候,陸湘發現,趙斐并不是站在那裏凝望月色,好像在說着什麽。
對月吟詩?
陸湘覺得不太可能。
趙斐這個人吧,雖然長得跟詩裏畫裏的人一樣,但因為尖酸刻薄,因此本人并沒有什麽詩情畫意。
然而下一刻,陸湘看到趙斐轉過頭,側身說着什麽。
會是趙谟嗎?
他們兩兄弟關系确實挺好的,趙斐想賞月,趙谟肯定會來作陪。
想想他們兄弟倆坐在承岚亭中,擺上一壺花雕,品嘗二三糕點,對月暢談,霎時快活。
陸湘這幾十年都是做下人,好久沒有體會這般快樂了。
等到在敬事房做滿十五年,她就出宮,去自己的宅子裏好生休息休息。
正在這時候,趙斐身後突然走上來一個身影,那人身上裹着一層約莫是暗紫色的披風,她戴着披風上連着的兜帽,隐在趙斐身後,叫陸湘看不清她的臉。
為什麽是“她”?因為她太矮了,比趙斐矮大半個頭,更何況,那露出來的披風一角看起來繡花繁複,定然是個富貴人家的女子。
正想再看得分明些,那個“她”忽然伸手從後頭抱住了趙斐。
這……
陸湘目瞪口呆。
黑燈瞎火的,趙斐居然跟一個女子在承岚亭這裏摟摟抱抱!?
可以啊,趙斐。
白天的時候私會許亭然,夜裏又在承岚亭私會神秘女子,這精神頭、這身子骨真是……了不得。
想到日夜為趙斐擔憂子嗣的皇後,陸湘真誠地為她松了口氣。
趙斐如此忙碌,鮮花環繞,不但不必憂慮子嗣,甚至還是兒孫滿堂之相。
算起來,陸湘已經好久沒看到人在自己跟前擁抱了。
到底是年輕,看到這樣的場面,陸湘不禁有些心潮澎湃。
然而這時候,承岚亭裏的趙斐伸手扯着那女子的袖子,将她的手拉扯了下來。
陸湘雖然離得遠,不知道趙斐在做什麽,但這個動作,對比方才情意綿綿的場景,多多少少有些煞風景。
趙斐轉過身,似乎在跟那女子說着什麽,只是他身子到底弱些,說着說着就咳了起來。
那女子扶着他到亭中坐下,等到趙斐咳過去了,方才從亭子的另一側離開。
承岚亭中,只剩下趙斐獨坐。
熱鬧看過了,論理,陸湘該撤退了,可剛才趙斐咳得那樣厲害,這會兒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的,陸湘有些擔心。
萬一他又咳起來,倒在地上沒人管怎麽辦……
出于良心,陸湘想着,還是目送着他回到長禧宮再離開為好。
也不知道趙斐是因為剛才把自己咳得沒力氣了,還是怎麽了,就那麽一直坐在涼亭裏,幾乎坐了快一刻鐘的時間。
陸湘站在梅林裏,站得久了,腿乏不說,身上也覺得有些冷。
正在糾結無比的時候,亭子裏的趙斐終于站了起來。
快回去吧,快回去吧,陸湘在心裏默念着,對這毛孩子當真是無語,明明自己一身病,偏偏還喜歡夜裏出來瞎晃悠。
“涼快麽?”
他在說什麽?
陸湘擡頭,見趙斐站在承岚亭邊上,正好對上自己的目光。
被發現了?
不,或許林子裏還有其他人。
也許是剛才那個女子回來了,也許是陳錦過來了……
“陸姑姑,夜深了,站在樹底下不冷麽?”
陸湘恨不得自己立刻變成一株梅樹。
他什麽時候發現自己的?
明明自己站得挺遠,也沒發出一點聲音。
陸湘在宮裏呆了這麽多年,自認腳步極輕,根本不可能讓承岚亭的人聽見自己的動靜。
然而不管怎麽樣,陸湘都只能老老實實地從梅樹下走出來。
“六爺。”
趙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來都來了,進來坐坐吧。”
誰怕誰呀?
陸湘硬起心腸,依言進了承岚亭。
正如陸湘起先在梅林中偷看時所料,亭中的石桌上,擺着一只壺,兩只茶杯,不過沒有點心。
“林子裏冷罷?喝一口。”
陸湘瞅着石桌上的兩只杯子,一只底部有些殘留的湯汁,另一只倒是白白淨淨地很幹淨。
因此便用那只幹淨的杯子給自己倒了茶。
這茶壺是定窯工匠們的匠心傑作,設計十分精巧,看着是一個平平常常的白瓷壺,實際卻是加了一個保溫的夾層,是一只壺中壺。溫熱的湯水盛在裏頭,放上幾個時辰都不會涼,唯一的缺點就是壺身重些,盛的茶水也少一些。
陸湘喝了一口,茶壺裏是溫熱的雪梨湯。
這倒是了,趙斐身子不好,平日裏酒和茶都不碰,喝的都是溫補的湯水,偶爾飲茶,壺裏也只放三四片茶葉。
“這是你的宮女熬的,如何?”
盼夏熬的雪梨湯?
雪瑤和盼夏雖在陸湘身邊做事,但陸湘并未拿她們當下人使喚過,并沒有喝過盼夏熬的雪梨湯。
尚膳監的雪梨湯麽,自然是喝過很多次。
陸湘嘗了一口,回道:“蜜放多了,減了雪梨的果酸味。這會兒喝着倒是極好。”
剛才在梅樹底下呆了那麽久,喝點甜膩的東西正好暖一暖身子。
趙斐坐下來,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只是拿在手裏把玩,卻沒有喝。
“姑姑,就不怕是鴻門宴?”
鴻門宴?
他是說湯裏有毒?
雖說陸湘是撞破了趙斐跟人私會的醜事,趙斐有殺人滅口的理由,可是無論怎麽滅,絕對不會是雪梨湯的問題。
來之前趙斐就已經在這兒了,雪梨湯也是盼夏早就備好了的,陸湘自己都沒想到會到梅林來,趙斐又如何在雪梨湯裏下毒。更何況,他一直站在亭子邊上,沒有離開過陸湘的視線。
陸湘心裏有了底,語氣也橫了起來:“六爺是主子,想殺我哪用得着鴻門宴?”
趙斐聞言,輕笑着喝了手裏的雪梨湯。
夜風朗朗,一時無言。
“看到她是誰了嗎?”過了一會兒,趙斐方問。
“沒有。”陸湘老老實實的說。
趙斐眯了眯眼睛:“聽姑姑這口氣,像是十分遺憾?”
“那可不?今日連着看了兩出戲,白天那場倒是起承轉合樣樣齊全,晚上連花旦的臉都沒看清,自是遺憾。”
趙斐輕哼了一聲。
陸湘看他氣色不錯,想到方才美人相擁心情極好,便大着膽子問:“六爺今日叫許亭然說那番話,莫非就是因為今晚的佳人麽?”
“你覺得我喜歡她?”
這個她,自然不是許亭然。
陸湘道:“以六爺的性格,若是不喜歡她,必然不會在承岚亭與她相見。”
“有道理。”趙斐居然點頭贊許,然則又道,“我與姑姑也在承岚亭相見,還見了兩回,依姑姑之言,我也心儀姑姑了。”
一陣沉默。
陸湘的耳朵燒得慌。
這家夥巧舌如簧,他這是不承認自己私會宮中女子,故意往自己身上瞎掰扯。
“六爺這話令奴婢不解。奴婢每回與六爺相見,所談不過書稿之事,言行舉止皆在禮法之中,從未有過什麽不恥之舉。”
想拉我下水,沒門!
“姑姑的意思,是看到我跟她有什麽不恥之舉了?”
這……
他是準備套話,确定之後殺人滅口麽?
陸湘好歹在宮裏呆了一百年,話術自是了得,回道:“奴婢并沒有看見六爺跟旁人有什麽不恥之舉,只是在回六爺先前的話。奴婢一直敬重六爺,請六爺不要多想。”
“我多想?”
趙斐突然笑了起來。
他人長得好看,平常不笑時已經勝過常人許多,此刻笑起來當然亦是比別人笑得好看。
陸湘從來不知道,人笑起來可以這樣好看。
都說笑不露齒,但趙斐并非抿唇而笑,薄唇微微開了些,大小剛剛合适,既不顯得誇張,又不過于內斂,尤其是露出來的一點白牙,更顯明眸皓齒,妙绮無雙。
陸湘被這突如其來的笑意震了一下,迅速垂眸,不再看他。
“姑姑一把年紀了,雖說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你覺得我多想什麽?”
這夾槍帶棒的話一出,陸湘剛剛因為那一抹笑泛起的漣漪就被狠狠打散了。
他什麽意思?難道他覺得自己對他有想法嗎?
陸湘氣得眼冒金星。
沒大沒小,論輩分,他該叫自己一聲太母妃才是。
“奴婢聽不懂六爺在說什麽?”
“你躲在那裏看了多久?”趙斐問。
“剛到。”陸湘違心道。
也不全是違心,陸湘又不知道那神秘女子跟趙斐是幾時相見的,或許他們已經在承岚亭裏厮混了幾個時辰也未可知。
她中途半道的闖到這林子裏來,哪裏知道自己算是剛到還是到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