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剛到?”趙斐的聲音輕飄飄的,似乎是不信。
不信就不信,陸湘懶得跟他解釋那麽多。
“熱鬧看完了,為什麽還不走?”趙斐又問。
陸湘真受不了他這審問的姿态,可恨今日被他抓了包,不得不忍耐。
“方才見你咳得那樣厲害,那姑娘又走了,我便想着等你回長禧宮了再走。”
“怕我死在這兒?”
陸湘真是被他氣得沒脾氣了。
明明是擔憂他,偏他還能把話說得這樣刻薄。
行,你說是就是。
陸湘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就是怕你死了。
趙斐揚了揚下巴,輕哼了一聲,眼角忽然湧出了一點點笑意。
“那就回去吧。”
陸湘看着他顫顫巍巍地從石凳上站起來,緩緩朝亭外的的輪椅上走去。
看他那在風中搖擺的模樣,陸湘又不忍心了。
好歹跟他的老祖宗是故交,總不能真的看着他的小玄孫倒在這裏吧。
陸湘上前扶了他一把。
趙斐橫着看她一眼,下巴動了動,卻沒有說話,由着陸湘扶着他坐到輪椅上。
這回,陸湘不像上次那般詢問他是否回宮,徑直推着他往長禧宮去了。
“你來北苑找我?”趙斐冷不丁地又問。
“不是。”陸湘果斷回道。
一陣沉默。
陸湘将輪椅推得極快,車轱辘咯吱咯吱響,料想趙斐坐在上頭并不平穩。
她才不管他平不平穩,本來,她可以把他扔在那裏不管的。
這麽一路風風火火地推着,一會兒就走到了長禧宮。
宮門前挂着一盞羊角宮燈,被夜風擺弄得左搖右晃,燈下站着陳錦,見陸湘推着趙斐回來,忙上前接過輪椅。
“你們是怎麽做事的?方才六爺一個人在外頭走着,咳得那般厲害也沒人管?”
趙斐的神情崩得極緊,不置一詞。
陸湘這話不只是要找人洩氣,她只是想叫別人知道,不是她這麽晚了還跟趙斐在一起,而是趙斐在路上發病沒人管,她好心才送他回來。
“姑姑息怒,是奴婢們的疏忽。”
“我有沒有怒哪裏打緊,往後用心做事罷。”
“是。”
陸湘看了一眼輪椅上的趙斐,轉身便離開了。
待陸湘走遠了,陳錦方低聲喊了聲:“主子?”
“還有臉說話?”趙斐擡起頭,刀子似的看了陳錦一眼。
“梅林太大,咱們就兩個人,不可能把一個林子都看住不讓人進去。”陳錦說着說着,聲音放得越低,“剛剛秦延又過來報了個消息,得跟爺說一聲。”
趙斐語氣一沉:“又犯了什麽蠢?”
陳錦被訓得不敢擡頭,“先前那一位從承岚亭出來過後,還沒出北苑又折回去了。”
趙斐眯了眯眼睛。
“她回林子的時候,爺正跟姑姑說話,她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一會兒是多久?”
陳錦默然。
趙斐沒等到回話,罵了聲“廢物”轉動着輪椅進去了。
……
這一夜,陸湘一直無法入睡。
下午睡過頭了,晚膳又用得多,即便梳洗了仍是沒有一點困意。
睜着眼睛在榻上輾轉許久,終究坐了起來點了燭火。
夜裏是敬事房最熱鬧的時候,外頭不時傳來響動,不知今晚承寵的是哪位主子。
陸湘把趙斐折好的書拿出來。
在璃藻堂的時候,陸湘見他翻書翻得極快,幾乎是掃一眼就折上的書角,更何況,他還是一邊跟許亭然說話一邊折的,純屬一心二用。
趁着精神頭,陸湘認認真真地研究起了沈平洲留下來的提綱。
或許是黑夜能摒除雜念,這回陸湘倒是真正搞明白了沈平洲為什麽要在皇宮做這件事。
沈平洲要收集古往今來各行各業的工法、技法,要想編好這樣一套書,最好的辦法是要找到這些工法、技法的傳人,請他們把這些工法、技法口授出來。
但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一則這些人遍布天下,別說是沈平洲一個人,便是動用皇帝的力量,也未必能找齊這些人,二則這些工法、技法多為家傳之法,對外秘不可宣,即便找到了,人家也未必會把吃飯的家夥洩露出來。
最便捷的就是将從宮廷藏書中找到所有的記載,把有用的部分全部摘抄出來,存疑的,再想辦法找到今人核實對照。
沈平洲已經整理完了上卷,沈約整理了下卷的一部分,剩下的就是陸湘要做的。
理清楚頭緒之後,陸湘心裏倒是有信心了許多。
正如趙斐所言,這活兒不難,就是得靠時間去磨。
對別人來說,這是不願意做的苦差事,可是對陸湘來說,這是撞到她的強項上了。
論聰明,她比不上趙斐,論毅力,她比不上沈平洲,但論時間,誰也比不過她。
因着想通了這一環,陸湘突然豁然開朗。
這書稿是老天爺賜給她的寶物。
從前的她,太苦,所以老天爺饋贈了她長生的禮物,這一百年來,她送走了無數的朋友,活得并沒有那麽高興,不過是渾渾噩噩的過日子。
老天爺又給她送來了這份書稿。
或許,這就是上天的饋贈吧。
陸湘會努力完成這部書稿,對得起沈平洲,也對得起自己。
按照她原來的想法,就是在趙斐的指點下依着葫蘆畫瓢,他折了哪裏,她就摘抄哪裏。
現在她不這麽覺得的。
如果真的要完成這部書,不能太過依賴趙斐。
她把沈平洲留下的大綱反複看了好幾遍,連着他删改的地方也都看了好幾遍。她從前沒有接觸過什麽工法技法,看起來格外費力,好在她在宮裏酒醋面局、禦用監都呆過,許多東西她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做的,卻知道說的是什麽。如此慢慢看下來,大概也能理解沈平洲的框架了。
等到把提綱讀得差不離了,方才拿起了趙斐折好的書,這兩本書講的都是《珠玉》相關的。
陸湘不着急抄錄,而是拿出其中一本,從頭看起。
看了幾頁,陸湘無比慶幸自己先挑了《珠玉》入手,在宮裏呆了這麽些年,當過主子也伺候過主子,她對珠玉了解比沈平洲和趙斐還要深一些。書裏講的東西,雖不能全懂,至少不是懵的。
她仔仔細細地看着,直到東方天空露出魚肚白,方才合攏了書本睡下。
這一睡倒沒睡多久,躺了兩個時辰就起了。
不過仍是比別的宮人起得晚了些。
玉漱給陸湘留了一個肉饅頭,一碟涼瓜。
陸湘用過早膳,在班房裏同王德全說了會兒話,養心殿那邊已經傳出旨意了,說近期就會宣旨為趙斐賜婚,叫敬事房會同禮部做好安排。
皇帝會宣旨嗎?
昨日趙斐可是在許亭然那邊做了手腳,很顯然,他很抵觸這樁婚事。
皇子大婚,宮外的儀程由禮部牽頭,宮裏的事由敬事房牽頭,這裏頭牽扯着禦用監、尚衣監等七八處都得由敬事房領銜着辦事。
好在如今王德全扶着羅平立起來了,不需要陸湘多費心。
安排好了司寝,這事往後就與她無關了。
不過,陸湘清楚,趙谟好說,趙斐那邊且不能痛快完事。
陸湘同王德全商議了大致的籌備進程,等到玉漱從各宮問安回來,查問相關簿冊過後,便回屋去繼續研讀書稿。
一直看到快午膳的時候,玉漱過來傳話,說坤寧宮有旨意。
皇後又不知要丢什麽差事。
快到午膳的時辰,皇後不傳膳,卻叫人來叫自己,這差事只怕還不好辦。
陸湘嘆了口氣,往坤寧宮去了。
也不知怎麽地,陸湘隐隐約約覺着這事跟趙斐有點關系。
陸湘很快進了坤寧宮。
“奴婢給皇後娘娘請安。”
皇後面有憂色,見陸湘過來了,忙招手讓她走近一些。
“娘娘,有何旨意?”
“你瞧瞧吧。”
旁邊的姑姑捧着托盤走上前,那托盤放着的,正是昨日皇後賜給許亭然的那一支翠羽金釵。
見到這金釵,陸湘并不意外,只是沒想到這麽快就到了皇後手裏。
她故作不解的問:“娘娘,這金釵不是賜給了許亭然小姐了麽?”
“是啊,是賜給她了,可昨日璃藻堂當值的人在裏頭撿到了這金釵,本宮以為是亭然無意間落下的,派人連夜送到許府,誰知……”皇後說着說着,重重拍了一下鳳座。
想到昨日許亭然面對趙斐時的堅強,陸湘不難想象許府的反應。
許亭然能養出這樣的性情,大約能猜想到她父母的性情。
“娘娘息怒。”陸湘道。
“你說說,斐兒哪裏差了?他們竟要這般拒婚?若不是怕斐兒傷心,本宮真要……真要狠狠處置他們!”
聽着皇後語氣,顯然是動了怒氣。
想到昨日許亭然是被自己帶到璃藻堂去了,陸湘在心裏将趙斐這個黑心肝地罵了一遍。
惹怒皇後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
“娘娘,昨日之事另有隐情。”想了想,陸湘還是開了口。
“什麽隐情?”
“昨日在禦花園,奴婢想去璃藻堂找一本書,可巧在裏頭碰見了六爺,六爺本來獨自坐在那邊,見到我便命人去花園裏把許姑娘帶過來。”
皇後有些疑惑:“老六叫你把亭然喊過去?”
“是。奴婢奉命把許姑娘請了過來,之後一直在璃藻堂外頭候命。不知六爺在裏頭跟許姑娘說了什麽。後來許姑娘出來時,便沒有戴着翠羽金釵。”
“真是如此?”
“奴婢不敢欺瞞娘娘。”
“唉,這個老六。”皇後重重嘆了口氣,“他應得那樣爽快,我當時就覺得奇怪。亭然出身太低,他瞧不上的。”
瞧不上?
陸湘不覺得。
他分明就是心有所屬,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麽不直接向皇後禀明心意。
陸湘又想起昨夜在承岚亭外見到的場景。
那個身披紫色鬥篷的神秘女子,到底是什麽身份。
能深夜出現在北苑,必然是宮中女子。
陸湘忽然想到了什麽,如果是個宮女,以皇後對趙斐的寵愛,趙斐随便就能得到。除非……這個女子不是宮女,而是……皇帝的女人……
陸湘的心猛然一跳。
好你個趙斐,你居然跟後妃有染。
難怪,難怪你當初對沈約那般同情,敢情你是跟沈約同病相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