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捉蟲)
八月的汴梁, 正是好天氣。徐玉郎與季鳳青在樹下聊天,倒也不煩悶。
沒一會兒, 徐夫人從萬安寺扶着小丫鬟的手走了出來。看見季鳳青跟徐玉郎在一起閑聊, 不禁覺得這兩個孩子真是有緣分,汴梁城這麽大,居然在這裏也能遇見。
“玉兒。”徐夫人喊道。
徐玉郎回頭,見是徐夫人, 笑着就站了起來。
“我娘親來了,我走了。”徐玉郎說道,“今日多謝你的茶,還有,代我跟季夫人道個別。”
“好。”
季鳳青說完, 卻跟着徐玉郎一起走到徐夫人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好孩子,不必見外。”徐夫人笑着說道。這個季公子, 她越看越順眼。
徐玉郎攙着徐夫人緩緩下山。季鳳青望着她的背影,下意識地拿起綠玉鬥, 裏面還有一些殘茶, 他想都沒想就喝了下去。之後,他自己就愣住了。
這個綠玉鬥是徐玉郎用過的, 自己再接着用, 豈不是間接吻了她的唇?季鳳青忽然間就笑了。
徐玉郎走着走着,不知怎地,回頭看過去, 正巧瞥見季鳳青在拿綠玉鬥喝茶。她愣了一下,紅着臉轉了回來。他這個人,是怎麽想的!
季鳳青又等了一會兒,才見他娘親出來。季夫人見徐玉郎已經走了,面上綻出一絲笑意。
“徐夫人剛出來?那我剛才遇見的婦人,應該就是她了。”
“啊?”季鳳青有點沒反應過來。
原來,徐夫人比季夫人早一步。她拜了觀音剛出來的時候,季夫人正準備進去。這時,一個不過總角之年的小尼姑跑過來,不小心絆了一下,直接就撞到徐夫人的身上。她手裏還捧着一把香,這下全都掉到地上,摔個粉碎。
“你這孩子,怎麽走路不看着呢!”徐夫人身邊的侍女訓斥道。
“我……”小尼姑絆了一下,本來就有些發懵,見到侍女這麽厲害,更加手足無措。
“她也不是故意的。”徐夫人說完看向小尼姑,“磕到哪兒沒有?”
小尼姑搖搖頭,之後又低頭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香,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這下完了,又要挨罵了。
“可見是我許的願要靈了。”徐夫人含笑指着地上那些碎香,“你看,觀音大士都找我要香火了。知春,還不趕緊拿銀子出來。若是耽誤了,我可是不依的。”
這時,一位上了年歲的老尼走了出來,對着徐夫人雙手合十就是一禮。
“徐夫人真是良善心腸。”
季夫人聽見徐夫人這三個字,趕忙往門口望去。見是一位衣着素雅的婦人,年紀大概三十出頭,看年歲,應該就是兒子口裏說的徐家夫人。
望着她的背影,季夫人暗自點點頭,這般人家的女兒,應該也是好教養。自家兒子的眼光,可以的。
季鳳青沒明白他娘親什麽意思,又不好多問,只得揣着一肚子疑問下了山。不過看他娘親的表情,應該是覺得徐夫人不錯。
徐玉郎回到家,換了衣裳就去了父親的書房。徐老爺今日回來得早,正在書房擺弄自己新得的瓷瓶。見她來了,笑着問道:“玉兒有事?”
“不幾日就是許太傅的壽辰,我今日遇見季家小公子,他提點了我幾句。所以我就過來看看。”徐玉蘭說道。
“什麽?”徐老爺有點沒明白。
徐玉郎把季鳳青的話重複了一遍,徐老爺簡直都快要笑出聲來了。季家這小子有意思,居然能從玉兒嘴裏套出話來。不過他這個女兒,在一些事情上也是魯鈍得可以。還有,什麽叫老人家喜歡的都一樣,他今年還不到四十呢!
“我這兒正好有前幾日淘換來的汝窯瓷瓶。”徐老爺說道,“拿去送給許太傅,剛剛好。”
“可是這是父親的愛物。”徐玉郎說道。
“那又如何?”徐老爺伸手照着閨女的腦門就彈了一下,“許太傅是你師傅,你又喜歡在大理寺待着,日後,少不得他老人家提點。”
“那就多謝父親了。”徐玉郎笑着接口。
晚間,徐老爺跟徐夫人說起在書房的事情,兩個人都覺得徐玉郎着實有些不開竅,可是這話又不好明說。畢竟季家小公子的态度大家都只是猜測,若是給徐玉郎點明了之後發現季家公子沒有那個心思,兩個人至少還要相處兩三年,多尴尬啊。
徐老爺跟徐夫人對着嘆了一口氣。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當初就不應該答應你!”徐夫人說道,“要不然現在玉兒都已經定親了。”
她越說越覺得難過,照着徐老爺的腰間就是一下。
“夫人這話可是不對。若是玉兒這幾年不扮男裝,咱家早就被嫡支按頭認了嗣子,說不定,連家産都沒了。就是玉兒,咱們如此被拿捏,她又能好過?指不定被大夫人許給誰家呢!”
徐夫人想了想,也覺得徐老爺的話有道理。她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睡覺!這事越想越心煩!”
徐老爺見夫人生氣了,無奈地伸手摸摸她的肩膀,徐夫人瞪了他一眼就轉過身去。他無奈地摳摳鼻子,自從夫人生了小兒子,這脾氣越來越大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自從有了佛奴,徐夫人就越發覺得對不起徐玉郎,總恨不得小兒子趕緊長大,她好趕緊讓玉兒成親。
若是以前,沒有季鳳青,徐夫人還好一些。這眼見着一個如此優秀的小公子喜歡自家閨女,她更加心焦起來,總怕這小姑爺飛了。
想着想着,夫妻二人都進入了夢鄉,也不知道夢裏吵不吵架。
轉眼間就到了九月初十,許家老太爺許茂壽辰。徐玉郎得了季鳳青的指點,早早就到了許家。
許太傅正在書房喝茶,聽聞徐玉郎來了,暗自點點頭,心道這孩子也算機敏。
“你見過徐家小子嗎?”許茂看向坐在一邊的大兒子許楓。
“沒怎麽見過。”許楓說道,“大理寺少卿不參加大朝會,兒子又在戶部,還真是鮮少碰見。就放榜的時候遠遠地見過一次。”
“那你就等一會兒。”許茂說道,“先說好了,見了他不許驚訝。”
許楓也聽聞有人說徐玉郎長得像孝慧太子,可是他覺得這兩個人八竿子打不着,就是相像,又能有多像呢。
他正想着呢,徐玉郎就打門外走進來。
“玉郎見過師傅。”徐玉郎說着躬身行禮,“玉郎祝師傅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跟在他伸手的捧硯,趕忙把禮單子遞給立在一邊的侍女。
許茂在上邊瞧着,心道這孩子調教人還真是可以。這麽些日子過來,這書童也像模像樣了。
許楓在一邊擡眼過去,整個人都呆住了。若是眼前這位眼睛再長一點媚一點,簡直就跟孝慧太子一模一樣。這世間,還真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一時間,許楓的眼睛居然有些發熱。
“含章過來。”許茂笑着把徐玉郎叫到身邊,“這是我大兒子,許楓,在戶部。你們應該沒怎麽見過。”
徐玉郎乖巧,趕忙走到許楓身邊又是一禮。
“大理寺少卿徐玉郎見過許大人。”
許楓這下真傻了,怎麽這位連聲音,都有點像孝慧太子。
“這麽客套做什麽。”許茂說道,“按規矩,你得叫他師兄。”
許茂說完,見自己的兒子有些出神,趁人不備,照着他的腳就踩了過去。許楓冷不丁吃這一痛,險些叫出聲來。
“正是正是。”許楓趕忙說道,“師弟勿須客套。”
徐玉郎從善如流,趕忙改了口。
“見過大師兄。”
這話說完,他自己就想笑。這位是大師兄,不知道二師兄是哪一個?之後,他又望向許太傅。許茂年歲已高,須發皆白,頗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
師傅倒是不似唐僧,徐玉郎暗想,若不然,他見了二師兄,恐怕真是要笑出來的。
“你就坐在這裏陪着我吧。”許茂對徐玉郎說道,“你師兄要去招呼親眷,這裏就由你代他替我招呼客人。”
“含章不敢。”徐玉郎又趕忙站了起來。
“這有什麽,不過就是替我招呼招呼罷了。你這小子難不成還怕羞?”
“就是。”許楓在一邊也接了口,“除了我家那幾個小的,你可算是父親的關門弟子。”
徐玉郎這才不再推辭,乖巧地坐在那裏,眼觀鼻鼻觀心。
“兒子也去正院了。”許楓說着就站起身來。
許茂揮揮手,說:“去吧去吧,你那邊也忙。”
許楓出了父親的院子,擡頭看看天上的太陽,覺得眼中頗為酸澀。他少年時是孝慧太子的伴讀,兩個人算是一起長大的,很是有些感情。
乍見徐玉郎,他又想到那個笑起來比桃花還要燦爛的人。這麽多年了,雖然聞人瑾已是庶人,又幽閉于王府,但是命還在。而孝慧太子,早已化成一堆白骨。
今日,就當重見故人吧。許楓想罷擡腳去了正院,怪不得範家家主如此看重這個人。這張臉,長得實在太讨巧了。
沒一會兒,客人就多了。凡事上了年歲的,見了徐玉郎都有些驚訝,旋即就想明白了。這徐家小子,可真會長。
那些人存了考量的心思,自然對徐玉郎更加上心,又見他嘴甜會說話,心思又靈活。心道日後若是事情上遇見了,倒是可以略微提點提點。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
許太傅坐在上首,看着衆人的眼神,捋捋胡子。
這時,家丁來報,安順親王來了。衆人先是一愣,旋即面色恢複如常。這個時候這位過來,怕是存着氣皇帝的心思吧。
相熟的人對視了一眼,都覺得皇帝聞人琰可憐。安順王,到現在手裏可還握着一支私兵。
一會兒,安順親王帶着家丁走了進來。一進門就朗聲大笑。
“許太傅這裏好熱鬧啊!”
“不敢不敢。”許太傅坐在椅子上沒有起來,“不過就是孩子們怕我老頭子孤單,過來陪我說說話罷了。”
安順親王知道許太傅德高望重,先帝在世的時候都不讓他行禮,跟不用說對着自己了。他笑了一下,就坐了下來。
他環視了一圈,見到徐玉郎,沖他招招手。
“這個小子,過來我瞧瞧。”
徐玉郎看了眼安順親王,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見他點點頭,又望向許太傅。
“你這孩子,我又不吃了你。”安順親王說道。
“我這小弟子腼腆。”許茂在一邊發話,“又是小門小戶出身,乍見您,能不害怕嗎!”
許茂說完,又看向徐玉郎。
“徐家小子去吧。有我這個師傅在這兒呢,誰還敢欺負了你去。”
徐玉郎聞言,這才走到安順親王跟前。
“大理寺少卿徐玉郎見過安順親王。”
他行過禮,就立在一邊,眼睛看着腳下的地板,無比乖巧。
“祖籍是哪裏?”安順親王問道。
徐玉郎雖然不明白他什麽意思,但是仍舊乖巧地回答。
“金陵。”
“在哪裏長大的?”安順親王又問道。
“八歲以前在蘇州,八歲以後就跟着父親母親回了金陵。”
聽到蘇州,雖然早就知道,但是安順親王的瞳孔還是猛地縮了一下。
許太傅坐的位置離他很近,看了個滿眼。心道這位是不是還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家裏是做什麽的?”
徐玉郎這下更摸不到頭腦了。
“父親是金陵綢緞商人。”
“家裏還有誰啊?”安順親王問得詳細。
“有個妹妹,跟我一邊大。”徐玉郎偷偷看了眼許太傅,見他颔首,這才繼續說下去,“還有個小弟弟。”
“哪年生人?”
“我說王爺,您是要給這小子做媒嗎?”許茂打斷了安順親王的話,“您這是查戶籍來了?”
“不過就是閑聊幾句罷了。”聞人瑜說道,“這就護上了?”
“那是自然。”許茂回答得坦蕩,“這可是我的關門弟子,人品好又敏聰,更重要的,是長相投了我的眼緣。”
許茂這話一出口,安順親王就明白了,這老家夥真是護着徐玉郎。
“罷了罷了。”聞人瑜說道,“我今日是給您賀壽來的。這壽也賀過了,我就不擾您雅興了。”
“王爺好走。”許茂在一邊接了口,“小徒弟,替我送送王爺。”
“不勞這位小兄弟了。”安順親王說完,帶着下人就離開了許家。衆人這才松了口氣,這位是個荒唐人,不知道能做出什麽事情來。
“咱們繼續聊咱們的。”許茂說道。
衆人便繼續之前的話題,聊得輕松。
徐玉郎卻立在一邊有些納罕,自己這張臉,難不成有什麽蹊跷?
季家跟許家有親,季鳳青跟着父親在正院,心緒卻飄走了。他知道徐玉郎就在許太傅的院子,自己卻要在這裏陪着別人說話,內心很是有些焦慮。
“老爺!”一個下人的聲音打斷了季鳳青的思緒,“廚房那邊說可以擺飯了。”
“知道了。準備吧。”許楓說完看着幾個小輩,“走,去給老太爺賀壽。”
季鳳青一下子就舒展了眉頭。看意思,是能見上一面了。
他一進門,就看見徐玉郎乖巧地立在許太傅身邊,這幅模樣,像極了蹲在他腳邊要小魚的霸王。
“這幫孩子們都來了。”許太傅說完看着徐玉郎,“你陪了我一上午,這快用飯了,你就跟着那幫孩子們一起吧,也松散松散。”
“弟子不累。”徐玉郎說道。
季鳳青在一邊卻有些着急,好容易能跟她坐一起吃飯,她怎麽能說自己不累呢!
“去吧。”許太傅說道,“這人你都見過了,這邊沒什麽事了。”
徐玉郎點點頭,這才走了過去。
“照顧好徐家小子。”許太傅吩咐自己的小孫子。
“祖父放心。”許珠說完看向徐玉郎,“我們走吧。”
看着徐玉郎的背影,許太傅覺得也怨不得安順親王疑心,這孩子長得真是太像孝慧太子了。不過,孝慧太子壓根就沒有後代活在這個世上,他緊張什麽呢!
送走了安順王,許家又重新熱鬧起來。徐玉郎跟着許家小輩坐一起,雖然不太熟悉,但是都是年輕人,學識又相當,很快就能聊到一起去了。
用飯的時候,因為徐玉郎跟季鳳青是同僚,許植就安排他們兩個坐在一起。徐玉郎坐哪裏都可以,季鳳青卻有些激動。這一上午兩個人都沒好好聊過天,能坐在一起,至少能說上幾句話吧。
徐玉郎自己很喜歡吃汴梁菜,加上忙活了一個上午,已經有些餓了。可是她見大家都在聊天,自己也不好意思很是動筷子。
“餓了?”季鳳青問道。
徐玉郎點點頭,輕聲說道:“大家都不怎麽動,我也不好意思。”
季鳳青笑了,說:“我也餓了。若是都不動筷子,大家豈不是都要餓壞了。我來。”
他說完之後,看了一眼身後的侍女。侍女會意,夾了一塊套四寶到季鳳青的盤子裏。
“味道不錯。”季鳳青說道,“你也嘗嘗。”
侍女立在身後聽了這話,也給徐玉郎夾了一筷子。
徐玉郎拈了一筷子鴨肉到嘴裏咀嚼,不肥不膩,清爽可口。
“果然好滋味。”
“我跟你說,許家廚子最拿手的就是蘇肉悶魚唇。”季鳳青說道,“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往許家做客,不為別的,就為他家廚子這道菜。”
許家侍女聰明,趕忙給季鳳青、徐玉郎夾到盤子裏。
徐玉郎左右看了看,壓低了嗓子:“這不好吧,大家都在聊天呢。”
“那又如何?”季鳳青說着拈了一塊到嘴裏,“過來賀壽,也得吃飽了飯啊!”
這時,徐玉郎看見了一道自己沒見過的菜,她悄悄戳了戳季鳳青。
“元吉,這道菜叫什麽?我沒見過呢!”
季鳳青順着望過去,一時間有些語塞。這道菜,雖是名貴的補品佳肴,但是絕對不會在女眷那邊出現。菊花形的是牛鞭花,旁邊的是羊外腰。這可讓他怎麽跟徐玉郎張口啊!
“這是。”季鳳青猶豫了一下,“這是鞭花白腰。”
聽了這個名字,徐玉郎差點被噎了一下,她就不應該問。
“知道了。”她低聲說道。
季鳳青在一邊瞧着,她的耳朵尖,都是紅的。
“吃這個。”他趕忙岔開話題,“煎扒鲭頭尾,非常有名。除了許家廚子,也就我家廚子能做得出來。當然,還有皇宮的禦廚。”
徐玉郎為了掩飾尴尬,趕忙吃了一口,果然濃香鮮嫩。
“這許家廚子,廚藝了得。”她說道。
兩個人吃吃喝喝,時光過得倒快。
用過飯,許家人便在臨水的亭子支起了戲臺,
許家老太爺對于戲曲一般,點了一曲《滿床笏》之後,就把戲折子給了身邊的小輩。
“點些你們年輕人喜歡的。還有,你們的姐姐妹妹也在,注意着點,《游園驚夢》這種就算了。”
許琅看了半天,點了一曲《五女拜壽》。倒是他妹妹,點了一曲《十八相送》。
季鳳青不太喜歡聽戲,但是礙于做客,也只得耐着性子聽下去。直到《十八相送》一開場,他整個人就坐直了。
徐玉郎自小跟着父親哪兒都去,對于聽戲很是有些興趣。她專心致志地坐在那裏,聽得很是認真。而季鳳青,聽着《十八相送》,內心有些波瀾。
“要是你梁兄親未定,小弟替你來做大媒。”戲臺上,祝英臺這句話一出口,季鳳青就忍不住看向徐玉郎。日後,她會不會給替自己“妹妹”做媒呢?
徐玉郎卻沒想這麽多,她對男女之事尚未開竅,只覺得戲文有趣而已。
季鳳青在那邊心潮澎湃,徐玉郎在這邊波瀾不驚。兩相輝映,倒是也有趣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