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慶軍營帳內,江放半靠半坐。

他不說話,底下的部将也沒法出聲。

蒙綱入帳,禀道,“狼主,集結完畢。”

江放這才起身,懶懶道,“集結了就等着吧。

揚壑老頭是不是跟過來了?”後一句問的盧道勻。

揚壑每次見他,都勸他多與漢人往來,多招納漢人。

老頭一定反對與姬珩結盟,所以江放這陣子都繞着他走。

果然,一露面,揚壑先問,“君侯為何與楚侯結盟?”江放看了看他,無心迂回,“與先生這幾年來勸我多與漢臣來往一個道理。”

他徑直坐下,說,“我是混血,生在帝都。

我身上流着漢人的血,但對漢人而言,我太北戎。

除開邊境三州,大周其他國土上的子民都是漢人,他們不想要我這樣的皇帝。”

揚壑急道,“君侯可以禮賢下士,接納漢臣,從今起不再遵循北戎風俗——”百姓畢竟不能接觸到他,只要他把這三州握在手裏,進入中原腹地後強調自己的漢人血統,與漢人名士往來,淡化他的北戎血統……江放道,“但我不願意。”

他語氣輕松,揚壑卻似被狠狠一擊。

江放眯眼擡頭,望向遠處,“我以為我願意,畢竟得勢以後,叫人人都忘了我的北戎血,我才可能一個人坐天下。

上次去朝見姬瑷,我不許任何人說北戎語,敢說就軍棍伺候。

但我後來卻想,為什麽?憑什麽?他們每個人都出生在大周,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說小時候學過的語言,就要挨軍棍?”他哂笑,“我不想裝漢人,就會被看作異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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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族要想做漢人的皇帝,我要殺多少人?建一個江姓王朝,要将天下漢人屠掉三分之一?”于是他選與姬珩結盟。

姬珩恰與他相反,姬姓血脈,諸侯之首,不需要建立一個新王朝就能上位,只要兵臨都城,朝臣十個人裏至少有七個會奉他為天子。

揚壑聞言黯然,拄杖垂首。

他出生在慶州邊地,等待一個混血的主公太久,如今卻被江放說破。

江放突然笑,“然而現在又有轉機。

我剛接到軍報,北戎高延羅汗率騎兵二十萬入境,此刻和姬珩僵持在雲城。

援不援楚,我知道我身邊每個人在想什麽。

我的州丞拿不準我對姬珩究竟舊情了沒了;老九猜我這兩天就會援,在計算行程糧草;老大猜我不想援,為免姬珩威脅我,他八成已經盤算帶多少人去楚州,先把姬珩給我生的女兒搶回來。

我想知道,先生是我的司谏,自視為我的良心與準則,會怎麽勸我?”揚壑嘴唇緊抿成一道線,“君侯最終還需援楚,端看是早是遲。”

江放撫摸佩刀刀柄,“哪怕做個樣子,最後都要援。”

姬珩年年北狩,大周子民念他的恩德,所以天子也不敢動他。

此番北戎入侵,他親臨雲城,一步不退,才能保中原不失。

江放要是到最後都不去援,天下人看在眼裏,他這慶侯就要人心盡失。

不得不援,但能慢慢拖延,晚些援楚。

有姬珩在,周朝子民不願江放這麽個血統不純的異族上位,但要是沒了姬珩,江放再憑盟約接手楚軍,周朝子民再不願,也沒有諸侯能與江放匹敵。

揚壑出生慶州,往昔也曾往各州游學。

大周有百萬混血子民,在邊境三州還好,要是居于中原腹地,往往幾代人之後,還是只能與混血通婚,被漢人視為異族。

他早就盼望一位混血州侯,甚至一個混血的天子。

可不管楚侯如何城府深沉,他此刻所做的,是守土安民的正事,是諸侯之首的擔當。

揚壑臉上的紋路越發深重,近乎苦澀,拜道,“出于大義,君侯應當速速援楚。”

江放仿佛等他這句話,摩挲刀鞘,輕巧稱贊,“先生果然正直高潔,本侯佩服。”

揚壑沉聲,“君侯……”江放已然起身,瞳孔中光芒銳利,像饑渴嗜血已久,終于露出利齒的狼。

他笑着拍拍老者肩膀,附耳說,“實話告訴先生,我不要大義,我要姬珩的命——我看他幾天死。”

揚壑全身悚然震動。

江放大步流星走出帳,“老大過來。”

老大早就候不住了,“狼主吩咐!”他把老大抓住,“點人去,把阿琬給我帶回來!”老大精神一振,“是!”上馬招人去。

他走後,盧道勻看一眼江放,才道,“只怕姬珩早有準備,老大要想搶人,沒那麽容易。”

江放嗤笑,“你放心,姬珩哪怕用阿琬威脅我,也不會真對阿琬下手。”

盧道勻聽他如是說,點了點頭,“虎毒尚且不食子。”

生死關頭,要是食子有用,自己的骨肉姬珩也能親手烹了。

但江放眼前卻是前一次,也是他唯一一次見到阿琬。

姬珩曾說,“只要她不想死,我不會讓她死”。

虎毒可以食子,但姬珩答應過他的話,确實不曾不兌現。

老大點了二十個人,下午便離去。

盧道勻私下問江放,帶回姬琬需幾日,江放道,“再順利也至少五日。”

誰料到不足兩日,老大帶着毫發無損的二十人,護一架馬車回來。

江放聽聞遠遠縱馬迎出,老大苦惱,“狼主……”還未說話,江放跳下馬拉開車簾,馬車內一個乳母模樣的女子惶恐蒼白,懷中抱着不足一歲的女嬰。

見江放眼睛只在孩子上,顫抖着将襁褓捧出,江放這才抱住,露出難得的笑,“阿琬,阿琬!”盧道勻等人這時才追上,紛紛下馬,偷眼打量他的長女。

應當比阿爾泰大四個月,也許出生身體不足,眼下看着僅大一兩個月,養得白皙水嫩,頭發烏黑。

江放旁若無人地在她頭頂親了一下,将她放回乳母懷中,轉對老大道,“幹得好。”

老大嘆氣,小心說,“狼主,少主……不是我們搶回來的。

我們在路上遇見了乳母和楚軍的人,楚軍說,楚侯兩日前就令他們護送乳母來我們慶州。”

姬珩,把阿琬雙手奉上?江放掃視乳母,她抱着孩子,瑟瑟發抖,從袖中取出一個信筒。

江放扯來火漆看,竟是姬珩親筆。

錦帛上僅有八個字:扶立阿琬,幕後主政。

要建立一個姓江的王朝,江放必須大開殺戒,他不願大開殺戒。

姬珩卻給他指了一條路。

扶立他與姬珩的孩子,阿琬姓姬,擁立襁褓中的她上位,自己就有了名義,理所當然代她主政。

朝政的事,只要有個名義讓朝臣下臺,糊弄百姓,遮掩過去就行了。

姬珩給他一條可以不救他,坐視他死的路。

現下阿琬歸慶,唯一挾制他的把柄姬珩都已交出。

他看向襁褓中的長女,卻驀地看見,阿琬頸間墜着絲繩。

将絲繩挑出,居然是一塊小小的白玉,圓潤飽滿,細膩純淨,扣扣岜琉戚绫夿咡栖,雕琢成一只趴伏的小狼。

江放猛然放開勾絲繩的手,另一手握緊那絹帛,面色陰沉,嘲諷一笑,将絹帛撕毀。

他道,“送乳母和阿琬回去,好好照顧。”

翻身上馬,老大一怔,叫道,“狼主!”蒙綱揚聲道,“狼主打算暫不援楚?”江放充耳不聞,一揚鞭,直指他問,“你以為,姬珩能守多久?”楚軍不是慶軍,慶州貧瘠,可以倚仗的就是善戰的傳奇,慶軍是被逼不得不傳奇,屢建奇功才能震懾他人,安身立命。

楚州在姬珩治下,富庶昌盛,楚軍裝備精良,将士勇毅,但在狼騎看來,中規中矩,穩健有餘,奇絕不足。

蒙綱衡量,“七天。”

江放眼中帶着恨意,恨極反笑,“那就十四天。

九死一生,我看他是死是生。

傳令下去,十四天後援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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