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江放策馬城下,楚軍斥候早在關注北戎動向。
姬珩就在城上,遙遙望見為首赤馬上的人,看不清臉孔,但從騎姿舉止,再遠也認得出是江放本人。
姬珩微微一笑,吩咐,“開城門,迎接慶侯。”
封閉近月的雲城大門從內打開,江放停也不停,縱馬入內,見姬珩不帶左右人等,慢慢走向他。
已到暮色四合,殘陽如血,這座孤城更是硝煙痕跡累累。
姬珩也薄甲佩劍,有一剎那,江放看見近十年前北狩時的姬珩,也是甲胄加身,威儀赫赫。
只是不像今日,守了二十日,他衣袖上帶着一處火箭灼燎的煙痕,江放看見他的本色,這個人看似從容儒雅,實則鐵血強腕,心如鐵石。
江放騎在馬上,“拔度撤兵,你做了什麽?”姬珩一笑,看看江放馬前的平地,“沒什麽。
想聽就下來。”
江放本就打算下馬,翻身落地。
姬珩道,“我聯絡了義利汗和狄人。”
北戎本就是大大小小部落群,分為上下兩部,拔度這高延羅汗是被下部大多數部落推舉的,上部四五個部落推舉了另一位汗王,號稱義利汗。
北戎以外,還有狄人。
義利汗和狄人都是拔度忌憚的對象,他帶部族中青壯男人到大周劫掠,最怕的就是被端老巢。
今日他匆匆離去,十有八九是義利或者狄人有動向。
若江放沒來,他還能狠心猛攻雲城,搏一把速戰速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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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江放一來,援軍已至,北戎人只計較利益得失,再進攻危大于利,他自然果斷撤退。
江放一哂,“你就算準義利和狄人會如你所願?”姬珩卻看着他笑,“狼有肉怎麽能不吃?仇人勢弱,這仇怎麽能不報?”他料到江放會報仇,江放知道他料到自己會報仇。
他送阿琬,不是真當自己要死,所以托孤。
他把江放的骨肉送還給他,再給他指一條擁立幼女,大權獨攬的明路,是要讓江放沒有任何把柄,不受任何挾制。
你不受任何挾制,仍會來救我。
那時江放再沒有任何借口,沒有人沒有事逼他,不是時局所迫,他來救姬珩,只能因為他不能看姬珩死。
江放盯着他,一字一字慢慢道,“我真想你死。”
等十四天,他真的盼着姬珩死。
一個人仿佛被撕裂成兩半,一半要姬珩死,殺意濃烈,因為他知道,若是十四天內姬珩不死,另外半個自己就會不顧一切救他。
甚至為他亵渎神山,遭受詛咒,死後受萬世之苦。
我竟為他做到這個地步。
發生這麽多,在這些事後,他依然不能讓姬珩死。
姬珩逼他承認,即使再恨,他仍愛他。
姬珩道,“我知道。”
他看着江放,五官深邃,輪廓分明的一張臉,眼下有淡淡烏青,“日夜兼程,趕過來花了多久,三天還是兩天?”江放咧嘴嘲諷一笑,眼裏還是翻騰的恨意。
他最恨的早就不是姬珩,而是自己。
恨自己為什麽還愛他。
姬珩不以為忤,江放不動,他就去握江放的手。
還未握到就知不對,将他手展開,看見掌中那道止了血又被掙破的傷,血肉淋淋。
刀口清晰,越靠內越深,是江放自己劃傷,必然是與高延羅定下合約,起的血誓。
姬珩似不贊同,“怎麽劃這樣深。”
握住江放手腕,令人送藥,帶他回房,替他清理傷口,上藥包紮。
他右手一直擡不高,包紮時也是左手多施力。
剛才在外面,滿天暮色如血,映得他臉上如帶了些血色,此刻卻顯出蒼白。
江放懶得管,到他包紮完才說,“你右臂受傷。
“姬珩一笑,“流矢所傷,正中右肩。”
哪有這麽準的流矢,分明是朝他來的。
江放表情寫着,你上了前線。
姬珩本要起身,此時仍坐下,對他道,“不親冒箭矢,張弓射傷敵将,怎麽守得住二十日?”江放毫不吃驚他能張弓放箭,裸裎相對不知幾回,姬珩身高肩寬,雙臂修長有力。
他能想到姬珩怎樣取弓拉弦,射中敵将,也被對方垂死一箭所傷,血染衣衫。
環顧室內,卻又見桌案上墨池裏墨水未幹,姬珩了然,“我左手也能寫字。”
江放道,“楚侯真無所不能。”
姬珩微帶笑意,“我無所不能,你當我處處不肯失态,過分虛僞。
我要是對你虛弱,你又會當我是苦肉計。”
理永遠在他那邊,江放不再多說。
門外有人報,“君侯,楊寬求見。”
姬珩讓他進來,便有人開門,一個與江放年齡相仿的将領上報,“此次傷亡人數已點算清楚。”
姬珩望着江放,态度平常,又似千言萬語,都在縱容的一笑裏,“你的兩百錢。”
相隔太多年,最後一次北狩,有一晚雪花紛揚,他和姬珩麾下一個千夫長比角抵摔跤,把對方連着三回摔進雪堆,摔到對方認輸服軟,才拍拍身上的雪,大搖大擺走了。
楊寬汗顏,“當時……末将真不知是慶州侯。
實在冒犯,還請恕罪。”
江放當年故意沒穿甲胄,憑服飾只能看出他是慶軍的人,看不出品級,換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比試。
若是當時,那千夫長知道了他的身份,對他拱手請罪,他肯定搭上對方的肩膀,大笑說你不知道我是慶侯還被我揍了,有什麽罪?下次我們再比試,你也要出盡全力,玩得痛快才好。
但如今他只說,“無妨。”
楊寬退下,姬珩踱近他。
江放等了十四天,卻最終救了。
連夜兼程,不惜代價。
無論他那十四天裏多想自己死,有這一救,便足夠今後攜手三十年。
姬珩神色溫柔,像許多年前那樣,凝視江放,将那張桀骜英俊的臉收入眼中,然後展臂擁住他,左臂用力,把一動不動的人緊入懷中。
他的懷抱溫熱,心跳平穩。
江放聽見他說,“和我一起入中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