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太平詞藻盛,長願紀鴻休。
———上官昭容
已經記不得第一次遇到她是什麽時候,只是記得懂事起,就看到母親身後總是跟着一個低眉守序的才人上官氏。那時候她衣服還很樸素,只着印花牙白上襦和妃色紗羅長裙,為防止招人顯眼也只薄施胭脂。
她極少和我說話,但她的目光總是聚焦在母親身上,一一點頭記下母親說的每一句話,她的記憶力極好,稱得上過目不忘,我從教書先生口中略有耳聞。她偶爾會跟我講幾句話,無過是“請公主好好讀書,不要辜負皇後的一番苦心”或是“公主有事,吩咐婢子去做就是了”,都是些無痛無癢的話,聽了耳朵也膩。
宮裏的生活甚是乏味,我那幾個兄長要麽癡迷于金錢美色,要麽癡迷于吹吹打打的樂器,随着年齡漸長也不與我玩了,不過他們都寵我,時不時會送些東西過來,西域的螺子黛和一些市上見不着的珍稀飛禽,我也照例收了。在他們眼裏,我永遠是什麽都不懂的幺妹。
有一天,我終于找到一次機會,穿着武官的圓領袍在我父母親面前獻舞。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我的父母親,索要一個我能親自抉擇的東西。
那時我看到她就立在我母親旁邊,她略有些吃驚地看着我,但是面色絲毫未改,低頭看了看我母親的臉色才緩和過來。
聽完我說的話,并得到了父親的首肯,母親笑了笑,“公主也到了嫁人的年紀。”轉頭看向侍立在她身側的上官婉兒。“你去辦吧。”
于是我就出嫁了,嫁給我一個自己選擇的男人,照明的火光甚至把臨街的楊柳都點着了。她辦事很穩妥,連叮囑仆人不能提起前妻蕭氏的細節都做了,不過還是被我發現,那幾個膽小的賤奴,是不敢接近蕭氏自缢的舊屋。
這幾年我都安分守己,我的丈夫對我很好,我也不太插手朝中的大事,安心在家教子。不過我聽聞她曾經喜歡我的一位兄長李賢,過去她被指派去監視李賢,日久生情也是可能的。
可是李賢已被廢為庶人,再見是不可能的。聽說連流放的诏書都是由她起草,誰知道她下筆前心情是多麽的複雜。
真是一個可憐人,多好的初戀,就斷送在蕭牆內的陰謀暗鬥裏。
我遞給崇簡一只毛筆,他的小手緊緊地抓住毛筆,咿咿呀呀地說些兒話。我看着他稚嫩的臉龐,忽然欣慰地笑了笑,仿佛宮中的腥風血雨離我很遙遠。崇簡剛學會走路,已經對這些舞文弄墨的東西感興趣了,薛紹說他将來必成大器。
一次進宮,我照例帶孩子向父母親請安,剛走過長廊的拐角處就遇見了她。我當即叫停抱着孩子的乳母,換上一副笑逐顏開的笑容,“上官姐姐最近可好?”
她依舊是那副樸素女官的模樣,不過樣子憔悴了不少,需要厚施胭脂才能掩蓋。而且她居然少見地貼了花钿,眉心一點梅花妝,越顯得嬌豔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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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好久不見,婢子一切可好,多謝公主挂念。”
我看她身子骨單薄,穿衣像送葬的,除了花钿一點像樣的裝飾都沒有,就把随身的淺紅寶相花紋披帛給她戴上。她剛開始還不肯接受,只是一聽我後面有腦子的随從說:“還不快跪謝公主賞賜。”她才戴着披帛跪下謝恩:“多謝公主。”
“我看上官姐姐穿衣太素,這披帛就賞你了。宮中閑人雜語多,姐姐又常伴母親身側,以後旁人再說姐姐穿衣花哨,就說這披帛是太平公主賜的,閑人的舌頭也就打住了。”
她低眉,像是在思考什麽,這時候她已經鎮定了許多,已經恢複以往從容的模樣。
“婉兒多謝公主。”
我聞言一笑,打個手勢朝着父親的寝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