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晴
晴
慶豐八年八月。
即将是中秋佳節,都城之中家家戶戶都在忙碌着制作月餅,以在團圓之夜與家人共享。
然而紀晴卻獨自一人住在西市一間廢棄藥方的小屋子裏,拿着初雪留下的筆跡回憶。他已經來到都城兩個月,問遍京城各戶人家,卻無一人見過一個穿着白色鬥篷的女子。若是初雪徑直朝着都城而來,早在四個月前便該到達都城,然而現在卻是杳無音信。他曾像人詢問過都城是否有姓餘的人家,卻被人告知早在三年前,姓餘的人家因欺君犯上而滿門抄斬。
紀晴沒有初雪更多的消息,只能在都城暫住,期盼有一天,能夠找到初雪的蹤跡。
“紀大夫今天又來給大家免費問診呀!”西市賣豬肉的大劉見到紀晴在街上擺攤,欣喜地打了打招呼。
紀晴報之以微笑,說:“家住得太偏僻,只好在這裏擺攤,如果礙着您的生意,我便離開吧。”
“唉,沒事沒事。”大劉擺擺手,一臉高興,“紀大夫在這兒擺攤,若是告訴別人需要補補身子,不就來我這兒賣豬肉了麽!這可是件好事哩!”
紀晴笑笑,不再言語。
半天過去,大劉得了空,走到紀晴身邊,低聲說:“紀大夫,看你人這麽好,我就告訴你些事情吧。”
紀晴有些疑惑:“什麽事情?”
大劉神神秘秘道:“最近大家口風很緊,所以大夫你打聽的人才打聽不到。因為前幾個月,來了個同你打聽的人很像的妖怪吶!”
紀晴眼皮一跳,立即意識到,他口中的妖怪,一定就是初雪,于是趕緊問道:“那她現在在哪兒?”
大劉張望四周,确定沒人注意這兒,才繼續說道:“當初那個妖怪之所以被發現,是因為招惹了秦公子。唉……人家秦公子可是欽天監監禮大人的兒子,一下子便認出她是妖怪,然後就将她抓到欽天監裏頭去啦!”
欽天監,紀晴低頭沉思,這個皇家的地方,他沒有修習武功,無法進去探看,而那位秦公子,想必不會幫他的忙。
見他皺了眉,大劉安慰道:“紀大夫放寬心,那是個白發紅眸的妖怪,在意她做什麽,你要找的人,怎麽可能是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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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晴無法反駁,只好沖大劉溫和一笑。
漸入黃昏,紀晴收攤回家。
昏暗的道路上,他隐隐約約覺得家門口躺着一個人。走近一瞧,果真是一個喝得爛醉的人,看身形,似乎還是一個少年。紀晴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将少年背入屋內,調制一碗醒酒湯喂下。
“白發紅眸……那不是小兔子麽……”少年昏睡在床上,口中喃喃着說着夢話。
紀晴聽着,心中一跳:這個少年怎麽會提到初雪?待到聽到小兔子三字,他想起了初雪當初跟着他離開童家村的模樣:安安靜靜的,有時候默默吃着手中的糖葫蘆……那模樣怎麽看,怎麽像一只砸吧着嘴,吃着胡蘿蔔的小兔子。
想到這裏,他會心一笑,随即又斂去了笑容,有一絲淡淡的愁緒纏上心頭。
初雪,我會去救你的。
第二日天色微亮時分,少年睜開了他的睡眼,喊了聲娘後,轉眼看見屋裏的裝飾,一下子蹦了起來,大喊:“來者何人?敢綁架我?!”
躺在長椅上的紀晴被他驚醒,看見他戒備的狀态,笑道:“小公子醒了?可有覺得不适?”
“你是誰?”他警惕地瞧了一眼紀晴,“看你不會武功的樣子,怎麽綁架我的?”
紀晴只覺得這個少年十分活潑可愛,不禁失笑:“小公子昨日醉倒在我家門前,在下又恰巧是名大夫,便将小公子帶入家中配了一碗醒酒湯,以防宿醉帶來的頭疼。”
“宿醉?”少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恍然大悟,“對哦,我昨天還跟幾個俠客喝酒來着……”說罷,他蹦下床,朝紀晴抱拳答謝後,準備離去。
“小公子請稍等。”紀晴急忙将他阻在門口。
少年詫異地望了他一眼,随即了然,朝自己腰間摸去:“也對,我喝了你的醒酒湯,得給你錢才是……我的錢袋呢?”他着急地将自己全身上下都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錢袋。
“定是小公子醉了之後被人摸去了。”紀晴溫和一笑,“在下并不是來收錢的,只是有一個請求。”
少年皺了皺眉,似乎在打算什麽,喃喃道:“可是我是來都城看妖怪的……”
紀晴接着道:“正是此事。”
少年眼中突然露出閃亮的光芒,興奮地說:“你也想去看看那個白發紅眸的兔子精?”
紀晴神色有些黯淡:“這世間并無什麽妖精鬼怪,那位姑娘不過是患了罕見的病症,并不是妖怪。”
“你怎麽知道?你見過?”少年十分納悶,突然恍然大悟道,“啊,你跟那個妖怪相識啊!”
紀晴面色稍稍不善:“初雪是我的意中人,不是妖怪。”
少年嘟了嘟嘴,趕緊道了個歉,然後說:“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是要讓我救那姑娘吧?”
紀晴一聽,臉上便有了些許光彩:“不知小公子可以幫這個忙嗎?”
少年擺擺手:“不行,我不像我娘會開鎖,最多就是潛進欽天監。我打不開牢門的。”
“那可否帶在下進入欽天監?”紀晴問。
少年思考了一番,依舊搖頭:“不行,你一點兒功夫都不會,身量又比我高,我可帶不動。”
紀晴輕輕嘆了口氣,心中難免失望,垂下眼簾想着其他辦法。
少年見他十分失望的模樣,于心不忍道:“這樣吧,我可以幫你帶點兒東西進去,或是帶話。你有什麽想帶或者想說的嗎?”
紀晴擡眼看了看眼前這意氣風發的少年,心中有了主意,便說:“那煩請小公子為我帶一串糖葫蘆給初雪吧。”
少年顯露出驚訝的神色,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麽來,最後只說了一句“那你給我點兒錢吧”,然後拿了錢便想走。
紀晴在他出門前趕緊問道:“不知小公子尊姓大名?何時動身?”
少年将手中的銅板一抛一接,頭也不回道:“我叫樂,呃不,晏安……燕子……晏子使楚的晏,安樂的安。我明天就來給你答複,你放心吧!”說罷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紀晴一邊感嘆晏安的輕功果然高超,一邊收拾這自己擺攤的用具,準備上街擺攤去,順便在打探打探初雪如何被抓的消息。
紀晴今日上街,只覺得大家分外躁動,正想找個人詢問發生何事,大劉便急急忙忙跑來了。
“紀大夫,出大事了,你可知道?”大劉滿臉焦急,額頭上還冒着汗。
紀晴疑惑不解,問:“怎麽了?”
大劉一臉驚恐萬分的表情,顫顫巍巍道:“想必紀大夫已經知曉其他地方的疫病了吧……今天官府放出消息,說疫病染至都城了!”
紀晴當即臉色凝重,拉着大劉問起詳細的細節,直到聽到一個令他震驚不已的消息後,他才沒了打聽病情的心思。
大劉一臉憤恨得以發洩的表情,說:“欽天監大人找出了疫病根源,就是那女妖怪!皇帝五天之後便要舉行祭天,到時候便要火燒了那只妖怪,看她還敢作祟害人!”
紀晴已經不自覺瞪大雙眼,只覺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已經停止了。他才剛剛探得她的消息,還未做出任何行動,怎麽會出現這樣的變故!
“紀大夫?紀大夫你怎麽了?”大劉擡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見他沒反應,還伸出他油膩膩的手搖了搖他的肩。
紀晴猛然回過神,聲音不自覺地顫抖:“我,我今日不擺攤了,先回去了。”
大劉愣愣地看着他将剛剛擺好的東西又重新收拾好,踉踉跄跄地往來時的方向走去,覺得莫名其妙。若是因為妖怪可以除去而激動的話,是不是反應過激了些?想了半天,他沒想出個所以然,就把這歸因于,紀大夫因為疫病可以直接出去而不能大展身手而感到失望了。
紀晴失神了許久,回過神是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住處。心頭一股無名怒火噴湧而出,他重重一拳擊上門框。他恨自己無能,恨自己不懂武功,否則他定要在今夜闖入欽天監将初雪就出來。
手指一陣一陣的刺痛讓他逐漸冷靜下來。初雪身上的毒素還未全解,若是再拖下去,即便用了自己原先取得的風絮草制成的解藥,怕也是難以根除。他雖然不會武功,但是也必須想法子将初雪解救出來。
腦中隐隐約約有一種想法在浮動,紀晴進屋一頭躺在床上,望着頭上的房梁,仔細地思索着。初雪那靜谧美好的容顏又在他眼前浮現,或許在別人看來,她的樣貌令人恐懼,但是在他眼裏,她是純潔無瑕、美若天仙的女子。
“天仙!”紀晴突然間輕喊一聲,噌地坐起身。原來如此!他有些興奮,又有些緊張。
“既然欽天監用鬼神之說來囚禁她,我何嘗不可用鬼神之說救她?”
夜幕降臨,晏安拿着手裏僅有的一枚銅錢,有些頭疼。他白日拿着錢買了其他吃的,這時想着要去夜探欽天監了,才想起來還要買糖葫蘆。可是一串糖葫蘆便要三錢,這剩下的錢可不夠買一串的。思來想去,晏安一狠心:雖然他爹爹明确地告訴他不可以做偷雞摸狗的事情,但是如今事出有因,這不是做壞事,反而是做好事。
于是他用了他最喜歡的娘親最擅長的順手牽羊,“牽”了一串糖葫蘆,順便将一枚銅錢塞在小販的衣兜裏。
使出最擅長的輕功,他沉着夜色正濃,一個縱身便躍入欽天監的圍牆。
晏安聽見有一個守衛說道:“今天那個妖怪又想逃跑了……”
“可算秦公子有先見之明,每日将神虛道士的符水摻在米飯裏頭逼她吃下去,不然這些符咒哪裏困的住她那種修行千年的妖怪?”另一個守衛答應道。
什麽符水還需要摻在米飯裏頭?真是奇怪。晏安伏在屋檐上,抽了抽嘴角,然後輕手輕腳地跟着其中一個守衛,來到了欽天監的囚牢。
囚牢內昏暗潮濕,借着牢外幽幽的燭火,晏安勉強看見裏頭的模樣:一個巨大的鐵籠四處貼滿用朱砂描繪的符咒,在明明滅滅的燭火下顯得十分可怖。
“喂,女妖,吃飯。”那守衛沖着裏頭喊道。晏安在他身後瞧了瞧,一片黑漆漆,什麽都沒能看見。
守衛見牢籠中沒有動靜,嘟囔了一句,便從懷裏拿出囚籠的鑰匙,開了門。晏安在這一瞬間從屋頂躍下,擡手一揮,用他娘親所制迷香迷暈了守衛,然後竄進了籠中。他這才看清裏面的樣子:一個白發白衣的女子閉着雙眼靜坐于其中。,雙手被兩根有腳腕粗細的鐵鏈栓在鐵栅欄上,鐵鏈上亦貼滿了黃紙紅字的符咒。
晏安猶豫了許久,才試探地喊了一聲:“喂?你醒着嗎?”
她仍是沒有動靜。晏安撇了撇嘴,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認她還活着,然後從懷中拿出了油紙包着的糖葫蘆遞給她:“喏,有一個紀大夫叫我把這個帶給你。”
初雪聞言,才睜開了她的眼睛,擡頭瞧面前的人。一見到面前這個陌生人,她的眼中顯出一絲驚訝,随即又消逝。她張嘴,聲音嘶啞:“紀大哥來了?”
“他沒辦法進來,托我給你帶糖葫蘆。”晏安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全神貫注于觀察這個白發女子的容貌。她雖然白發瀑懸,一雙紅色的眼睛在燭火下卻看起來十分漂亮。晏安眨着眼看了許久,愣愣地說了一句:“你真的不是廣寒宮裏的玉兔嗎?”
初雪猛然間睜大了眼,她從未想過還會有人這樣看她。她垂下眼簾,似有什麽模糊了眼睛。她輕輕搖了搖頭。
門口傳來吱呀的開門聲,晏安一個閃身隐入暗處,初雪複低頭阖眼,一句話也不說。守衛在這個時候醒過來,睜眼看見進來的人,立即跳了起來,朝來人鞠了一躬,恭敬道:“秦公子。”
秦無易冷冷掃了一眼守衛:“方才你在做什麽?”
守衛立即打了一個寒戰,磕磕巴巴地回道:“這個,這個,剛剛在給女妖喂飯。”
“喂飯?”秦無易瞥了一眼放在初雪面前的沒有動彈的飯食,冷哼,“這就是你做的事情?她可一口都沒吃!”
守衛急忙點頭哈腰道:“屬下知錯,屬下,屬下這就喂她吃……”
“夠了,”秦無易擺擺手,“你出去吧,我來。”
守衛急忙擡頭:“可是這女妖很是危險,公子您……”
秦無易轉過身盯着他不做聲,守衛感到不妙,急急忙忙退出囚牢,還将門掩上。秦無易走進籠中,在初雪面前蹲下。
晏安本以為初雪仍舊是不理不睬的态度,沒想到她卻主動開口了,而說的內容,着實讓他吓了一跳。
初雪擡頭,眼神之中帶有些許期盼,她輕聲說:“哥,是我對不起爹娘。”
哥?晏安想不明白,欽天監秦大人的兒子居然是她的哥哥?!那麽秦大人怎麽還會将她關進牢中?
秦無易的語氣有些焦急與無奈:“我說了多少次,我不是你哥。你也沒有對不起你爹娘。”
“不可能!”初雪硬生生打斷他的話,她的眼神十分堅定,不容置疑,“哥,你照顧我十年,我怎麽可能不認得你?雖然我們已經有十年未見了,但是你的模樣卻并沒有怎麽改變,我……”
“夠了,”秦無易不敢讓她在說下去,随即又低聲詢問,“皇上就要拿你去祭天,你還不改變心意跟我離開麽?”
初雪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如果我的死可以解決蔓延天下的瘟疫,我願意留在這裏。”
“你又不是……”秦無易欲言又止,盯着她許久,才憤憤道,“既如此,我就要讓你知道,你的死根本不能改變什麽!”話罷甩袖而出。
秦無易憤憤回到秦府,呵斥了一番看不順眼的下奴,眉頭緊皺。
“少爺,”這時管家急匆匆跑了進來,“少爺,門口有一個道士求見。”
秦無易聽到“道士”二字,沒來由的怒上心頭:“不見!”
管家卻有幾分猶豫之色,怯怯答道:“那道士說,他來是跟最近的妖孽作祟有關系的,必定要求見大人。”說着,從袖中拿出一張紙,交給秦無易,“這是那道士寫的,說什麽您看了就明白了。”
秦無易接過紙條,之間上面寫了“初雪”二字,心裏一驚,思忖一番,命管家将那道士傳喚入府,屏退左右,在堂屋內獨自等候。
來人身着一件灰色道袍,手上執一柄拂塵,十足十一副世外仙人的模樣。秦無易有些意外,本來以為這位道士會是老人,沒想到卻是一位神采奕奕的青年人。
秦無易警惕的望着他,不知他是如何得知牢裏關着的“妖孽”名叫初雪,卻聽他擲地有聲地道:“在下紀晴,初雪是我的徒弟……亦是我的未婚妻,請秦大人救救她。”
秦無易有些吃驚于紀晴所言,卻沒有顯露出來。他将他打量了一番,扭頭坐上了堂屋的主位,分外冷靜的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道:“你怎知求我就可以救下那禍害社稷的妖孽?”
紀晴的眼中十分篤定:“就憑大人是初雪的哥哥。”
秦無易拿着茶杯的手一顫,出賣了自己的震驚,但他的表情卻十分輕蔑:“可笑。你從何處斷定我是那妖孽的哥哥?”
紀晴卻幾步上前:“如果不是,那為何會知道關在獄中的女子名叫初雪,又屏退所有下人,獨留大人您一人與在下商談?想必大人對于初雪的事情十分關心,而且,在下知道,大人正在拼盡全力,保護初雪。”
“你潛入過欽天監牢獄?”秦無易警惕起來。
紀晴答道:“在下偶然間識得一位熱心少俠,他不為流言所惑,代替在下潛入牢籠探望了一番初雪。望大人恕罪。”
秦無易放下手中的茶杯,沉聲道:“你可知你現在在做什麽?這件事關系到國家社稷,可不是你一介草民就可以幹預的。”
紀晴神情堅定:“只要能救出初雪,在下願意拼上性命……因為我不想再離開她一次了。”
秦無易聽罷,也不知是苦笑還是嘲笑,說:“連我都沒有辦法的事情,你如何能做到?”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紀晴上前附耳道。
秦無易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呵,原來如此。”
原來在秦無易離開欽天監牢房時,晏安從角落裏跳出來,朝初雪開心的揮了揮手,也不見她是否理睬,便尾随秦無易繞出了牢房。緊接着,他便跑回了紀晴的住所,将所見所聞統統告訴了他。
紀晴學習醫術已有大成,冷靜是學醫至關重要的東西,所以當下初雪性命危急,在已有對策之後,他愈發冷靜,仔細思考其中的端倪。
這世上哪有什麽妖魔鬼怪,所謂符水,不過是給初雪提供飯食的借口。為何這秦大人要用這種借口保護初雪?秦大人矢口否認自己是初雪的哥哥,反倒更加肯定了紀晴的推斷:秦無易,正是初雪失散多年的哥哥。然而他又為何成為了秦監禮的兒子,這點就不為人知了。
然而這個不是紀晴關注的重點。他現在只要緊緊握住秦無易正在保護初雪這一點,便有七八分把握,讓秦無易一起加入到他營救初雪的計劃當中。
他不僅要救出初雪,他還要讓初雪堂堂正正的在這個世界上行醫問診,和他雙宿□□。
五天之後,祭天大典如期舉行。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身着明黃龍袍的皇帝,在宮女的攙扶下一步一步走上看臺的龍椅上。群臣都看得出,皇帝雙目無光,眼神渙散,精神狀态十分不佳。但是皇帝多年來龍體欠佳已經是衆所周知的事情了,秦監禮更是十分滿意當下皇帝的狀态。他朝皇帝處随意行了禮,便趾高氣昂的來到主祭的位置。
然而,秦監禮唯一不滿的,是這次的祭奠,舉行儀式的卻并非是他,而是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道士。
原本儀式的所有內容全部都有秦監禮自己行動,可是在祭典的兩日前,整個京城卻突然傳出了一個流言:京城來了一位世外仙人,凡是得了頑疾久醫不愈的人只要那到他的仙家醫方,不過幾天時間便好轉,甚至隔天便痊愈了。然而他卻說,這瘟疫之源,也就是那個妖孽如果簡單施以火刑,這京城将會即刻變為人間煉獄,必須讓他親自登上祭典,施以仙法壓制,才可以真正去掉瘟疫。
那渾渾噩噩的皇帝也不知從哪裏聽說了這個流言,立即擔心的找來欽天監大臣,要求他們在祭典上将那仙人捎上,讓他主祭。秦監禮本來并不同意,然而皇帝卻說他自己做了一個夢,便是那仙人入夢指點了他,所以以前事事聽從欽天監安排的皇上,這次居然非常執拗的要求一定要帶上那仙人。秦監禮想了想,不過就是換個人行刑而已,也無甚大礙,便同意了。
待秦監禮将祭文念完,一聲令下,便讓紀晴上了祭臺。祭臺之中,初雪被腳腕粗的鎖鏈緊緊縛在幾尺高的銅柱之上,身旁早已圍上了火刑用的木柴。
初雪一直低着頭,白發掩蓋了她的紅色的眼睛,熾熱的陽光曬在她的身上,已經如同火燒般疼痛。可是她沒有動彈,靜靜等着祭文念完。在祭文念完的那一刻,她緩緩擡起頭,也不知是否是想要最後看一眼世間,她呆呆地看着天空,眼中也不知怎的,漸漸被淚水模糊了視線。
生命最後的時光裏,常年将情緒掩藏在自己心裏的初雪,苦笑了起來。
她還是想活着,即便她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
她想起了紀晴。她想見他最後一面。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當她低頭的時候,面前正是她思念了許久的師傅——不,早已經不是師傅,而是她最愛的人。
“師傅……”她喃喃道,似乎是有些吃驚,又有些難過。然而她看到他的神情泰然自若,還微微張了嘴,似乎在說着什麽。
紀晴在說:“不要怕。”
原本晴朗的天空漸漸黯淡下來,烏雲滾滾,隐隐有雷聲開始轟鳴。
秦監禮有些納悶,這道士上了祭臺便呆呆站在上面什麽也不做,不知道在裝神弄鬼些什麽。他的心情也随着烏雲的密布開始緊張起來,暗暗吩咐手下催促紀晴快點将妖孽燒了。
終于,紀晴拿起了火把,就要往幹柴上點。
他的計劃是,在他即将點着的那一刻,有晏安假扮的“觀世音的童子”便從後方的城牆上用輕功飛出來,站在銅柱之上,用內力千裏傳音向全城人警告:綁在銅柱上的并非妖孽,而是月宮的玉兔,此番下凡特地為了肆虐的瘟疫,卻被爾等凡人當作妖孽,若是真的燒死了,上天便會降下天譴。
然而,上天似乎真的動了怒一般,在紀晴登上祭臺的時候,天便漸漸陰了下去;而等紀晴拿起火把點燃的一瞬間,雷聲大作,頃刻間瓢潑大雨傾盆而至,将火把上的火澆滅了。
秦監禮震驚了,秦無易震驚了,紀晴震驚了,皇帝震驚了,全城人都震驚了……
晏安見狀,臨時改變了主意,藏在城牆的角落裏,用內力千裏傳音:天降月宮仙女,救濟世間,爾等凡人卻妄圖燒死,天帝不忍,特命龍王天降大雨,以救月宮仙子。
秦監禮震驚,卻也無法反駁,只得跟着大家一起跪下,心裏卻在揣摩是誰搞的鬼。他身為監禮,可實際上卻不信鬼神。
然而他沒有想到,就這麽一個小小的意外,讓他無處翻身。
秦無易突然走到禦前跪下,在大雨之中奉上奏折,恨恨道:“秦監禮秦海,污蔑忠臣,殘害百姓,前欽天監監禮餘湛春九族被滅,以及瘟疫泛濫,都因秦海而起,望皇上明察!”
秦監禮大聲斥道:“無易,你瘋了?在皇上面前污蔑你的父親?”
“你以為我真的想認你做父親嗎?真正的秦無易早已經死在兩年前的瘟疫之中了,我是餘湛春之子,餘初寒。”秦無易冷冷回道。
“你竟然!”秦監禮怒極,正要拔刀,卻被呵止。
“秦愛卿,你僭越了。”
秦監禮回頭看,正想大聲斥責對方,可是看到的,卻是皇帝冷峻的臉,先前的儒弱、疲憊感竟然一掃而空。
秦監禮心中一跳,只有一個念頭:完了。
紀晴才不願理會其他人的一舉一動,他早已得到皇帝首肯,在秦無易奉上奏折之時,同晏安将初雪救下來。
初雪癱軟在紀晴的懷裏,氣息微弱。在一番太陽曝曬與大雨淋濕之後,原本體內的毒素便發作出來,讓她失去了意識。
紀晴緊緊将她抱在懷裏,不願放開,知道晏安小聲催促他們需要盡早離開的時候,才回過神,在晏安指引下繞開人群離開了祭臺。
“初雪,初雪,不要睡,不要睡。”他将初雪背着,一路在她耳邊輕聲呼喚,聲音卻是無意識的在顫抖。他都不知道自己對于失去她,究竟會有多恐懼。
回到了紀晴的居所,他看着嘴唇發黑的初雪,心裏不由得慌張起來,急忙将早早配好的解藥放在她口中。然而她卻無法吞咽,連水都不能喝,更何況是藥丸。
紀晴想起了從前,在他病入膏肓之時,初雪是如何喂藥給他的。他立即抱起初雪,将解藥放在口中含化,然後輕輕觸上她發黑的嘴唇,打開她的牙關,用舌頭一點一點将苦澀的藥汁送入她的口中。
“你一定沒事的。”紀晴在她耳邊輕聲說。
三日後。初雪才悠悠醒轉。
在紀晴的高明醫術下,初雪身上的毒解的七七八八了,殘留的餘毒也不必太過擔心。
那天晏安将他們救下來之後,覺得自己真正的成為了一個大俠,便也沒有跟紀晴打招呼,自己開開心心地冒着雨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初雪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想起了自己的哥哥。然而紀晴替初雪去尋找秦無易的時候,秦無易只托自己的管家給他帶來了一封信,讓他轉交給初雪。
“哥哥離開了。我要去找他。”初雪依着枕頭,罕見地嘆了一口氣,“紀大哥,你趕緊回去吧,免得大嫂擔心……”
紀晴一把将她攬在懷裏,低聲說:“我怎麽可能丢下你不管?”他的雙手越收越緊,“我并沒有娶妻。”
“一年前,我看到你走了……我就知道,我該離開了。”初雪聲音悶悶的,聽不出情緒。
紀晴松開她,替她捋了捋白色的秀發,微笑着說:“傻瓜,我的身邊,我的心裏,只可能是你。我沒有娶妻。”
初雪看着他許久,突然就落下淚來,她什麽話也說不出,只埋在他胸口痛哭。
“初雪,我答應過,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嗯。”
多日後,一位男子背着藥箱騎着馬,身前是一位戴着帷帽看不清面龐的女子,然而她的白色秀發卻沒有隐藏在帽間,而是随風飛揚着,在夕陽的照耀下,有着一種獨特的美麗。
“初雪。”
“嗯?”
“你覺得你哥哥會去哪裏?”
“應該會回家吧。”
“那我們也回去吧。”
“嗯。”
秋季的天空,分外清朗。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